第79章 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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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塵輕笑。
“天上自然不會掉錢糧。”
李逸塵迎著他迷惑的目光,語氣平穩得像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但有一種力量,可以讓人心甘情願地,將堆積如山的錢糧,送到殿下麵前,甚至唯恐送得慢了,送得少了。”
李承乾呼吸一滯,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下意識地前傾身體。
“心甘情願?送來?逸塵,你莫不是在與孤說夢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可圖,誰肯將身家性命托付?”
“利?”李逸塵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更深了。
“殿下所言極是,正是‘利’。但此‘利’,非彼‘利’。並非眼下看得見摸得著的銅錢絹帛,而是一種……預期,一種信任,一種……‘信用’。”
“信用?”李承乾重複著這個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詞匯。
熟悉,是因為聖賢書中常提“人無信不立”。
陌生,是因為他從未將這兩個字與實實在在的錢糧聯係起來。
“你是說……忠信仁義?這……這與錢糧何幹?難道靠孤空口白牙,對人說孤有信用,別人就肯把十五萬貫錢,二十萬石糧拱手相送?簡直荒謬!”
“殿下,”李逸塵目光灼灼,如同在引導一個懵懂孩童窺見世界運行的底層密碼。
“臣今日要與殿下剖析的,正是這看似虛無縹緲,實則重逾千鈞的‘信用’。它並非簡單的品德,而是一種……可以度量、可以積累、可以借貸、甚至可以……憑空創造財富的力量!”
“憑空創造財富?”李承乾眉頭緊鎖,臉上寫滿了“你在誆我”的神情。
“信用若能變出錢糧,那曆朝曆代為何還有國庫空虛,還有饑民遍野?那些自詡仁德的君王,豈非早已富甲天下了?”
“問得好!”李逸塵非但不惱,反而讚許地點點頭,仿佛李承乾問到了關鍵處。
“這正是症結所在。多數人,包括許多帝王將相,隻將信用視為道德約束,卻不知其作為工具和聚財的威力。殿下,請隨臣的思路,我們暫且拋開聖賢教誨,換一個角度,來看看這‘信用’二字,在曆史長河中,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
他稍作停頓,確保太子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然後開始了他的曆史課。
“殿下可知,當年周武王伐紂,盟津會師,八百諸侯不期而至。當真全是仰慕文王武王之仁德,痛恨紂王之暴虐嗎?”
李承乾下意識回答:“自然是順應天命,吊民伐罪……”
“哈哈哈!”李逸塵發出一陣低沉卻帶著譏誚的笑聲,打斷了太子教科書式的回答。
“殿下,您太天真了。八百諸侯,各有算盤。他們之所以願意帶著兵馬糧草前來,與其說是相信周室之仁,不如說是相信周室之強,以及滅商之後,能分得一杯羹的承諾!周室用其積累的威望和實力,以及滅商後分封的承諾,撬動了八百諸侯的軍隊和資源!這便是‘信用’最早、最赤裸的運用之一——政治信用!”
李承乾瞳孔微縮,他從未聽過有人如此解讀武王伐紂,將神聖的“天命所歸”解構成一場基於“信用”的聯盟。
這說法大逆不道,卻又……隱隱透著一種冰冷的真實。
“這……”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從駁起。
李逸塵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拋出更衝擊性的例子。
“再比如,春秋首霸齊桓公,何以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為之謀,尊王攘夷是一方麵,但更重要的是,管仲為齊國建立了一套讓天下商賈信賴的‘商業信用’體係!他統一度量衡,保證貿易公平。他設立‘輕幣’,方便流通。他甚至允許各國商人在齊國借貸,以齊國的國力為擔保!天下商賈為何雲集臨淄?因為他們相信在齊國做生意,不會被欺瞞,借出的錢,能連本帶利收回!這種信任,讓齊國的市稅滾滾而來,讓齊國的物資調配能力冠絕諸侯!齊桓公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靠的不僅是刀劍,更是這套‘信用’體係所帶來的雄厚財力!”
李承乾聽得入了神,這些是他讀《春秋》、《管子》時從未深入想過的層麵。
他喃喃道:“所以……管仲斂財,並非單純與民爭利?”
“殿下聖明,一點就透!”
李逸塵趁熱打鐵。
“這便是信用的第二個層麵,商業信用。它降低了交易的成本,擴大了交易的規模,讓財富像水一樣流動起來,最終匯聚到信用最高的地方。”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戲謔。
“當然,有建立信用的,就有透支信用、最終玩火自焚的。殿下可知戰國末年,為何山東六國合縱屢屢敗於秦國連橫?”
“自然是秦國兵鋒銳利,君臣一心……”
“兵鋒銳利不假,”李逸塵再次打斷,眼中閃爍著洞察世情的光芒。
“但六國難道就真的人人畏死,毫無血性?非也。根子之一,在於‘國家信用’的破產!尤其是那些國君,朝令夕改。今天與趙國盟誓伐秦,明天就被秦國一點蠅頭小利收買,背棄盟約。長此以往,六國之間毫無信任可言,所謂的合縱,不過是一盤散沙,各自都打著讓對方先去送死,自己撈好處的小算盤。這種極度的‘信用缺失’,導致他們無法形成合力,最終被秦國各個擊破。”
李承乾隻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將六國的敗亡,歸結於“國家信用”的集體破產,這個視角太過犀利,也太過殘酷。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爾虞我詐的君王,在信用的泥潭中掙紮,最終一起沉沒。
“所以……信用,關乎國運?”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然也!”李逸塵重重肯定。
“小到個人立世,中到商賈貿易,大到國家興亡,皆係於此‘信’字。但它絕非空泛的道德口號!”
“擁有良好信用者,可以‘借’未來之財,辦今日之事。而信用破產者,縱有金山銀山在手,亦可能眾叛親離,寸步難行!”
他看著李承乾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是時候引入更核心的概念了。
“殿下,現在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東宮,或者說殿下您,擁有什麽樣的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