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公心……好一個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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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乾站在風暴眼中,褚遂良的支持如同冬日裏突然出現的一團火,讓他感到一絲短暫的暖意和希望。
    但隨即,那更加洶湧的反對聲浪和大多數人的沉默,將那點暖意徹底撲滅,隻剩下更深的寒意。
    他看著那些爭得麵紅耳赤的臣子,看著他們或激動、或冷漠、或算計的臉孔。
    心中的憋屈和憤怒,在他胸腔裏瘋狂衝撞。
    他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
    這些人,這些臣子,為何敢如此無視他的意願,如此肆無忌憚地攻擊他的舉薦?
    一股暴戾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湧上心頭。
    孤亦是君!爾等今日如此逼迫,他日……他日孤若登基,必……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長孫無忌那不動聲色的臉,掃過房玄齡那睿智而深沉的眼眸。
    一股冰冷的無力感,瞬間澆熄了那剛剛燃起的暴戾火苗。
    長孫無忌,國之元勳,母後之兄,勢力盤根錯節。
    房玄齡,群臣之首,深得父皇信任,門生故舊遍布朝野。
    還有李勣,軍方砥柱……
    這些人,是他現在能動的嗎?是他現在能報複的嗎?
    不能。
    這個認知,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他的尊嚴。
    他空有儲君之名,卻無駕馭這些重臣的實權和威望。
    他的意誌,在真正的權力格局麵前,顯得如此脆弱。
    爭吵持續著,太極殿內如同市集。
    最終,所有的聲音再次漸漸平息,所有的目光,再次匯聚到那至高無上的禦座。
    李世民自始至終端坐著,如同山嶽。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未因激烈的爭吵而動容,也未因褚遂良的出人意料而顯露詫異。
    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爭辯的雙方,掃過臉色蒼白、緊抿嘴唇的太子,也掃過沉穩而立、目光堅定的褚遂良。
    等到殿內徹底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時,皇帝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卻帶著終結一切爭論的權威。
    “諸卿所言,”
    他先看向李勣、長孫無忌、房玄齡以及崔仁師等人。
    “皆出於公心,為國家考量,朕心甚慰。”
    這話,肯定了反對者的立場。
    李承乾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太子舉薦,褚卿力陳,”他的目光轉向李承乾和褚遂良。
    “亦是深思熟慮,為西州穩定計,其心可嘉。”
    這像是一種平衡,一種安撫,但絕非認可。
    隨即,決斷下達。
    “西州黜陟使人選,幹係重大,既朝議有此分歧,李素立之任命,暫且擱置。”
    “擱置”。
    兩個字,如同冰錐,刺入李承乾的心髒。
    他的提議,被實質上否決了。
    父皇保全了他的顏麵,沒有直接駁斥,但擱置就是最明確的失敗。
    “著吏部會同中書、門下二省,”李世民繼續下令,聲音不容置疑。
    “就今日諸卿所慮,重新斟酌,廣薦賢能。所選之人,需兼具持重之德與經營之才,通曉邊情軍務。議定之後,再行奏報。”
    “臣等遵旨!”吏部尚書等人立刻出列,躬身領命。
    “退朝。”
    李世民不再多言,起身,在內侍的簇擁下,離開了太極殿。
    皇帝一走,大殿內的凝重氣氛仿佛瞬間消散。
    官員們開始低聲交談,整理袍袖,陸續退朝。
    李承乾站在原地,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退朝的鍾鼓聲在他耳中變得遙遠而模糊。
    胸腔裏那股鬱結的悶氣,凝滯不動,堵塞了所有的感官。
    他看著那些魚貫而出的背影,看著長孫無忌與房玄齡低聲交談著從他不遠處走過,看著李勣麵無表情地大步離開,看著崔仁師與幾名禦史匯合,臉上雖無笑容,步履卻顯輕鬆。
    他像一個被隔絕在權力場外的人,看著權力場中的人們自如地行走、交談,而他自己,卻被無形的屏障隔離在外,無法融入,也無法影響分毫。
    “殿下……”
    身旁的內侍不得不上前,小心翼翼地低聲提醒。
    李承乾猛地回過神,深吸了一口氣。
    他強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鉛的雙腿,邁動腳步。
    他的右腳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但他渾然未覺。
    他一瘸一拐地,沉默地行走在空曠的宮殿禦道上。
    清晨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板上,那影子孤寂而僵硬。
    返回東宮的路,漫長而沉默。
    他緊閉著唇,一言不發。
    內心的怒火與屈辱並未消散,反而在沉默中沉澱、發酵,但另一種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認知——無力感,如同蔓延的苔蘚,覆蓋了那熊熊燃燒的憤怒。
    他回想起李逸塵的話語——“這不是頂撞,這是策略。”
    “殿下要讓他做選擇,而不是您被動地承受所有結果。”
    可今日,他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被動承受了所有結果的人。
    父皇選擇了“擱置”,選擇了順從那看似“公允”的朝議。
    他,李承乾,太子的舉薦,在所謂的國家利益和朝廷綱紀麵前,無足輕重。
    這種認知,比任何直接的斥責都更讓他感到刺痛。
    然而,在這極致的刺痛與無力之中,某種東西似乎在緩慢地碎裂,又緩慢地重組。
    他不再僅僅沉浸於個人的憤怒和委屈。
    一些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問題,開始在他心中盤旋。
    李勣為何執意於軍方利益?
    這利益具體為何?
    與西州有何關聯?
    長孫無忌那所謂的平衡,究竟是在平衡什麽?平衡他與誰?
    房玄齡追求的效率,為何偏偏在李素立身上行不通?
    那些言官,他們的膽氣從何而來?
    僅僅是因為禦史的職責?
    褚遂良那番慷慨陳詞背後,是真的支持,還是另有所圖?
    這些問題,如同幽暗深淵中的潛流,在他心中湧動。
    它們沉重,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力量,將他從一個自怨自艾的儲君,向著一個不得不開始審視權力真實麵貌的參與者推去。
    回到東宮顯德殿,他揮退了所有侍從、宮人。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
    空蕩的大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支撐殿宇的朱紅立柱上。
    “咚!”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殿內回蕩。
    手背瞬間傳來劇痛,指關節處一片紅腫。
    但他感覺不到疼痛。
    隻有胸腔裏那股無處傾瀉、也無法消解的悶氣,盤踞不散。
    他盯著柱子上那淺淺的痕跡,又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冰冷的字。
    “公心……好一個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