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起心動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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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 年的清水縣
    國營廠的煙囪還在斷斷續續吐著青灰色的煙。
    風一吹就散成淡霧,裹著點煤屑味飄進巷弄,落在個體商戶新釘的木招牌上,那些招牌多是紅漆手寫;“晨光文具店” 四個字邊緣還沾著沒擦淨的漆點,風吹過時,木牌會輕輕晃,撞著旁邊掛的鐵皮鈴鐺,叮鈴響。
    紅星紡織廠的紗錠轉得慢了,“哢嗒哢嗒” 的織機聲稀了,縣百貨大樓的玻璃櫃台蒙了薄塵,指腹一擦就能沾起層灰;而 “晨光文具店” 門口那兩塊青石板,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正承接著林凡和王猛人生裏第一波創業的細碎聲響;
    有拆紙箱的 “刺啦” 聲,有手指撚布料的 “沙沙” 聲,還有兩人壓低了的、藏著期待的交談聲。第一批一百件 “笑笑牌” 童裝到貨那天,天剛蒙蒙亮,巷子裏還飄著早點鋪炸油條的油香,混著煤爐的煙火氣,勾得人肚子發空。
    林凡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車鏈吱呀吱呀磨著鐵皮,後輪輻條纏了截斷繩,一轉動就拍打著擋泥板,“啪嗒啪嗒” 跟著他的腳步響。
    後座綁著三個鼓鼓囊囊的紙箱,紙箱角蹭著他的卡其布褲腿,磨得褲子起了層細毛;車把上掛著王猛托人捎來的半袋饅頭,是巷口早點鋪五毛錢一個的白麵饅頭,還帶著點溫乎氣,塑料袋上凝著細小的水珠。
    兩人蹲在文具店門口拆箱時,硬紙板被指甲摳出的毛邊裏,裹著老供銷社倉庫特有的黴味 —— 那倉庫在縣城西頭,原是存化肥的地方,後來供銷社改製,隔出個小角落租給散戶,月租五塊錢。
    林凡上次去搬貨,手指蹭過牆角的綠毛,黏糊糊的還帶著潮冷的氣,連呼吸都能聞見陳年土腥味混著舊麻袋的黴味,嗆得他忍不住皺了眉;
    王猛則直接抹了把鼻子,指尖沾了點灰,又蹭在褲腿上。王猛的拇指纏著圈發黃的舊膠布,膠布邊緣卷了邊,沾著點黑色的機油印 ——
    是前晚幫鄰居修自行車時,被鋒利的紙殼劃了道口子,他當時隨便找了塊膠布纏上,沒顧得上剪齊。這會兒他攥著美工刀劃開膠帶,“刺啦” 一聲脆響,紙屑粘在兩人滿是老繭的指縫裏,混著王猛掌心沒洗幹淨的機油味 ——
    那油汙滲進指縫,他用肥皂洗了三遍,指甲縫裏還是泛著黑。
    一掀開裹在童裝外麵的白色軟紙,新布料的棉絮香就湧了出來,還裹著股老肥皂的淡皂角味 —— 那是紅星廠張師傅漿洗時用的 “燈塔牌” 胰子,國營老廠的老物件,比後來的洗衣粉多了股土腥味的幹淨。
    張師傅漿洗時,會把布料晾在廠子裏的鐵絲上,旁邊就是老槐樹,風一吹,槐樹葉的清香就沾在布上,現在還能聞到點淡味。
    1996 年的清水縣,紅星廠是唯一的國營紡織廠,前兩年因為訂單減少了近三成,老師傅們的月工資從八十塊降到了五十塊,閑下來才接些私人定製的活。
    林凡為了搭上線,托了三姨夫 —— 三姨夫是紅星廠的門衛,跟紡紗車間的張師傅是老戰友,兩人年輕時一起在部隊喂過馬。
    林凡前後跑了四趟廠,第一次拎了兩斤白糖,張師傅沒接;第二次帶了自家醃的鹹菜,張師傅才留他喝了杯熱茶。
    光等紗線就等了半個月,張師傅說 “好棉得等新疆那邊運過來,市麵上的短絨棉太糙,給娃穿不得”,林凡便每周去廠子裏盯進度,有時趕上張師傅加班;
    還幫著遞杯熱茶,看他戴著老花鏡,眼鏡滑到鼻尖也沒扶,隻是眯著眼,指尖捏著紗線湊到窗邊的光線下看,每根紗線都要在指尖撚三遍,確認沒有毛糙才往織機上繞,織機 “哢嗒哢嗒” 響,紗線穿過綜絲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有次林凡撞見張師傅把不合格的紗線扔進廢料筐,那筐裏已經堆了小半筐,張師傅抓起一把短絨棉紗,手腕一揚就扔進去,“咚” 的一聲,紗線濺起細棉絮,他盯著筐裏說:
    “娃的衣服不能湊活,這紗線織出來的布,洗兩次就起球,咱不能坑人家爹媽。”
    林凡伸手捏起件淺藍 T 恤,指尖剛碰到布料,就覺得軟乎乎的,還帶著點陽光曬過的溫乎氣。
    那是 32 支新疆長絨棉的特性,纖維比普通棉長兩毫米,摸起來像三伏天曬透的棉被裏子,軟中帶著點溫吞的糙感,洗十次都不會發硬。
    他對著剛爬過牆頭的陽光舉起來,布料透過來的光是淡淡的藍,像初夏的天空,透光卻不透亮 —— 紗線織得密,連袖口的走線都齊整得能當尺子量,針腳細得要用指尖捋著才能數清,每厘米八針,一根都不差。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藍的的確良襯衫,衣襟處的走線早就歪了,袖口磨出的毛邊能揪出細紗,是三年前在夜市地攤上花八塊錢買的,去年洗的時候領口破了個小洞,他用針線縫了縫,一直穿到現在都沒舍得扔。
    “這料子真頂!”
    王猛湊過來,粗手掌攥著衣擺使勁扯了扯 —— 他年輕時在工地搬磚,手上力氣大,普通棉布經他這麽一扯準變形,去年幫鄰居搬家具時,他攥著棉布沙發套都拽出了褶子。
    可這 T 恤卻隻輕輕彈了彈,鬆了手就恢複了原樣,連點褶皺都沒留。王猛嗓門本就大,這會兒一激動,聲音撞在對麵供銷社的水泥牆麵上,反彈出點嗡嗡的回音:
    “嘿!這料子軟得能當尿布用!比我家娃那件洗硬了的舊褂子軟十倍!我家娃上次穿那舊褂子,哭著說‘紮胳膊’,我媳婦用熱水泡了三次,又用石頭捶了捶,還是硬邦邦的!”
    這話正巧被路過的劉大媽聽見了。她拎著的菜籃子裏,青椒是剛從早市挑的,帶著點露水,塑料袋一捏就 “窸窣” 響;
    還有塊剛從肉鋪割的五花肉,是三層肥兩層瘦的好肉,油汁順著籃子底的細縫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油圈,風一吹,油味混著油條的香飄過來。
    劉大媽吸了吸鼻子,才停下腳,探著脖子往紙箱裏瞅,眉頭皺得能夾起根針:
    “猛子,這是啥新鮮玩意兒?你倆不賣作業本,改賣衣服了?”
    林凡趕緊遞過件米白 T 恤:
    “劉姨,這是咱自己找廠做的童裝,純棉的,給娃穿舒服。”
    劉大媽手指捏著衣擺扯了扯,又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嘴角往下撇:“倒是不嗆人,就是這‘自製’的,能比大樓裏的強?
    去年我在大樓買的‘小白兔’,雖說貴點,但洗了沒變形,你這要是洗縮了,不白花錢?”
    說著便搖著頭走了,菜籃子裏的五花肉還在滴油,滴在青石板上的油點,被風吹得慢慢暈開,最後淡成了淺印子。
    林凡沒急著辯解,他搬來梯子 —— 這梯子是去年收廢品時從老王家淘的,木梯腿裂了道縫,他用鐵絲纏了三圈,纏得緊緊的,上次修燈泡時踩上去,連晃都沒晃。
    他把十件不同尺寸的 T 恤掛在最顯眼的貨架上,那貨架原是放作業本和筆記本的,層板上還留著點藍黑油墨味,是之前擺的 “英雄牌” 筆記本蹭的,這會兒跟童裝的棉香纏在一起,倒生出種特別的煙火氣。
    旁邊要貼標語,他特意選了張厚瓦楞紙 —— 是之前進文具剩下的包裝紙,硬挺還防潮,上次下雨淋了點水都沒爛。
    紅墨水用的是 “英雄牌”,滲進紙纖維裏不會掉色。他握著毛筆,手腕懸著,筆尖在瓦楞紙上頓了頓才往下寫 ——
    前晚他在燈下練了二十多張廢報紙,廢報紙堆在桌角,最上麵那張還沾著墨漬,是寫 “舒” 字時毛筆蘸墨太多洇的,他當時懊惱地拍了下桌子,把笑笑都吵醒了。
    現在寫 “‘笑笑’自製純棉童裝,舒適透氣,限量試銷”,“舒” 字的豎鉤寫得格外有力,墨汁紅得鮮亮。
    笑笑湊在旁邊,用蠟筆在標語右下角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眼睛畫成了兩個圈,嘴巴翹得老高,畫完還舉著蠟筆問 “爸爸,像不像我?”,眼睛亮晶晶的,睫毛忽閃忽閃,倒給嚴肅的標語添了點活氣。
    定價時最費心思。林凡把算盤擺在櫃台上,算得額頭冒了層薄汗,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滑,他用袖子擦了擦,又繼續撥算盤珠。長絨棉八塊錢一斤,一件 T 恤要耗三兩棉,光布料就兩塊四;
    紅星廠的加工費一件一塊五,張師傅說 “給娃做的要鎖邊密點,漿洗得用胰子”,又加了五毛;還有軟紙包裝、吊牌 ——
    吊牌是找縣印刷廠印的,紅底白字,印了個小小的笑臉,一百個吊牌五塊錢,印刷廠的老李還特意多送了五個,說 “給娃的東西,多備點好”。
    算下來一件成本四塊六。
    他摸著算盤上姥姥塞給他的二十塊定金,那錢是姥姥用藍布手絹包著的,手絹邊角都磨破了,裏麵裹著兩張皺巴巴的十塊,還帶著雞窩的溫乎氣和淡淡的土腥味 ——
    姥姥淩晨四點就去菜市場,蹲在角落賣雞蛋,十個雞蛋一塊五,賣了二十多個才湊夠,她塞錢的時候,手都在抖,說 “凡子,別怕,姥姥還能再賣雞蛋”。
    指腹在冰涼的算盤珠上蹭了蹭,他想起表哥的話:“你這文具店每月才賺百八十塊,別折騰童裝了,去年東頭老陳搞服裝,壓了一屋子貨,最後隻能論斤賣,賠得連煙都抽不起了!”
    表哥皺著眉,手指敲著桌子,話裏帶著急,卻還是從抽屜裏拿出三百五 —— 那錢是他攢著買自行車的,疊得整整齊齊。林凡最終咬咬牙,定了十五塊一件。
    這價格在當時的清水縣很微妙:比巷尾雜牌童裝高五塊 —— 那些雜牌是摻了 30% 化纖的,成本才兩塊,上個月有個媽媽來買作業本時抱怨,說給娃買的雜牌 T 恤,洗兩次就起球,領口卷得像朵蔫了的花;
    比縣百貨大樓低十五塊 —— 大樓裏的 “小白兔” 牌純棉童裝要三十塊,還是前年的老款式,上次林凡去看,貨架上的樣品都落了灰,領口的線都鬆了。
    林凡心裏沒底,怕太貴沒人買,又怕太便宜虧了本,那點糾結全揉進了指尖的薄汗裏,把算盤珠都沾得發潮。
    王猛在旁邊啃饅頭,饅頭咬得 “咯吱” 響,含糊著說:
    “十五塊不貴,咱這料子好,值這個價!我上次在工地見工友給娃買的化纖衣,還十二塊呢,穿三天就紮得娃哭,後背都撓紅了!”
    起初幾天,顧客多是來買橡皮、鉛筆盒的,路過童裝區時眼神飄著,沒人敢伸手。穿藍滌卡上衣的趙阿姨是第一個停下的,她是紅星廠退休的檢驗員,一輩子跟布料打交道,最是挑剔。
    去年她在巷尾買過件雜牌童裝,洗了三次就縮成了娃娃衫,孫子穿不了,隻能送給鄰居家的小娃,想起這事她就心疼。
    她伸手碰了碰 T 恤袖子,指尖剛碰到布料又趕緊縮回去,像怕沾了什麽似的,眉頭皺著:
    “自製的能靠譜?
    “別洗兩次就變形,我家小子上次穿的雜牌,洗了三次就縮成娃娃衫了,領口還卷得像朵花。”
    林凡趕緊搬了張掉漆的木凳放在旁邊,那凳子是他從老家帶來的,凳麵有圈圈清晰的年輪,是爺爺年輕時打的,爺爺說 “這凳子結實,能坐一輩子”。
    他把米白 T 恤攤在膝蓋上,指著領口說:
    “趙姨您摸摸,這棉線是新疆長絨棉,我去紅星廠盯了三天,看著張師傅紡的紗。張師傅紡了三十年紗,手上的繭子比這布料還厚,上次有批紗線纖維短了點,他直接扔了,說‘給娃用的,不能湊活’。”
    王猛則守在旁邊,手裏轉著個卷筆刀 —— 那是店裏賣不動的樣品,刀片都鈍了,轉起來 “哢啦” 響 —— 大嗓門亮得能掀了屋頂:
    “咱這是實打實的料!不是那種摻化纖的次品,去年我鄰居家娃穿化纖衣,後背起了一片紅疹,哭了半宿!您看這領口,用的是雙股線鎖邊,洗了絕不會卷!”
    趙阿姨還是猶豫,手指在布料上撚來撚去,沒說話。倒是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拽著媽媽的衣角湊了過來,羊角辮上的紅繩晃來晃去,指尖輕輕戳著 T 恤上的小口袋,布料摩擦出細碎的 “沙沙” 聲:
    “媽媽,我想裝糖,裝我的橘子糖。上次我的糖放在兜裏,都化了,黏糊糊的,洗了半天才掉。”
    媽媽皺著眉把她拉開,聲音壓得低低的:
    “再看看,別買虧了,上次在集市買的衣服,回家才發現腋下有個洞,找攤主還不認賬,攤主說‘你自己穿壞的’,氣得我好幾天沒睡好。”
    林凡看著她們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衣角,心裏有點發慌 —— 他想起上個月為了湊五百塊定金(紅星廠要先付三成定金),跑遍了三家親戚:
    二姨家養豬,剛賣了兩頭小豬,猶豫半天借了五十,二姨塞錢時說 “這錢你要是賠了,不用急著還”;三舅是小學老師,每月工資才一百二,給了一百,還反複叮囑 “別跟人瞎折騰,文具店好好開著就行”;
    最後找表哥借了三百五,表哥說 “你這文具店都快撐不下去了,還搞童裝,要是賠了,你咋養笑笑?”
    夜裏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堆成山的童裝賣不出去的樣子,連夢裏都是倉庫的黴味,現在那點慌又冒了頭,像吞了口生米,硌得慌。
    轉機在周六上午悄然而至。
    常來買教案本的李老師領著五歲的妞妞進了店,身上帶著粉筆灰混著 “六神” 花露水的味道 —— 李老師在縣二小教語文,每天要寫三黑板板書,袖口總沾著白粉筆末,上次寫板書時粉筆斷了,還濺了一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