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風起於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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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急得嗓門都啞了:
    “林老板,你幫我看看!這衣服是不是有問題?我家娃穿了半天就癢得哭,我媳婦用肥皂洗了三遍,還是紮人!上次我在你這兒買的作業本,質量好,我以為老錢的貨也靠譜,沒想到坑娃!”
    林凡接過仿品,湊到鼻尖聞了聞,有股刺鼻的化學味,他用指甲輕輕一扯領口,線就鬆了,露出裏麵混著的化纖絲:
    “大哥,這料子摻了至少五成化纖,紅星廠的棉料是沒這味的,你看我這正品,洗了還有胰子的淡香。”
    他取了件正品給孩子換上,孩子摸了一下胸口的笑臉布標,哭聲慢慢停了,還伸手揪了揪衣角。
    男人當場買了兩件,說 “以後再也不圖便宜買老錢的貨了,娃遭罪比啥都強”,後來這男人還介紹了廠裏的工友來買,成了常客,每次來都要跟林凡聊兩句,說 “你這貨實在”。
    “媽的!太欺負人了!我找那老東西算賬去!”
    王猛氣得眼睛通紅,抄起門閂的動作太急,木柄撞在貨架上,震得橡皮和鉛筆盒嘩啦啦響,玻璃罐裏的水果硬糖也跟著晃,掉了兩顆在地上。
    他紅著眼圈,喉結滾了好幾下,聲音都啞了:
    “咱辛辛苦苦做的貨,熬夜盯廠,跟師傅說好話,憑什麽讓他搶生意!他那貨是垃圾!穿壞了孩子怎麽辦?我家娃上次穿化纖的,後背起了一片紅疹,哭了半宿,我媳婦抱著娃哭了一夜!”
    “站住!”
    林凡厲聲喝止,伸手拽住王猛的胳膊,指腹蹭到他胳膊上的老繭 —— 那是王猛之前在工地搬磚磨出來的,搬一袋五十斤的水泥才賺五毛錢;
    磨破了多少雙手套才攢下點錢,有次手套磨破了,他的手被水泥燒得通紅,還堅持搬完了最後一袋。
    “你去了能怎麽樣?打壞了人要賠醫藥費,最少得兩百塊,上次東頭老周跟人打架,賠了五百,還被派出所關了三天,派出所來了店都得關,咱們這月的房租還沒交呢!這不是正好中了他的圈套?”
    林凡的聲音有點抖,想起王姥姥上次來店裏,塞給他一籃子雞蛋,雞蛋還帶著雞窩的溫乎氣,王姥姥說
    “凡子,別跟人置氣,掙錢不容易,你爸媽走得早,我們就盼著你安穩”,這話像根針,紮得他心裏疼。
    王猛梗著脖子,把臉扭向窗外,街上自行車鈴鐺叮鈴鈴地過,賣冰棍的吆喝聲 “綠豆冰棍 —— 五分一根” 飄進來,襯得店裏更悶,連風扇吹的風都是熱的,風扇還是去年夏天買的二手貨,轉起來嗡嗡響,吹出來的風都帶著股舊鐵味。
    林凡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他拿起仿品,指尖撚著稀薄的布料,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爺爺修鋤頭 —— 斷了的木柄用鐵絲纏緊還能用,隻要肯想辦法,總有出路。
    上次爺爺修壞了的犁,別人都說扔了,爺爺卻用木頭補了補,還能用好幾年。心裏那點堵得慌的感覺慢慢散了,換成一股硬邦邦的勁。
    “他打價格戰,咱不能跟著打。咱的優勢是質量和服務,他仿得了樣子,仿不了料子,仿不了咱對孩子的心思。”
    他沉聲道,
    “猛子,你去巷口找李木匠,要塊兩米長、二十厘米寬的泡桐木板 —— 泡桐木輕,掛著方便,還不重,上次李木匠給人做招牌,用的就是泡桐木,說‘這木頭像樣,還不貴’。
    用朱砂紅的漆寫字,寫‘鄭重聲明:
    本店 “笑笑” 牌童裝,采用新疆優質長絨棉,紅星紡織廠定點精工製作,每厘米八針鎖邊,無化纖無熒光劑,謹防劣質仿冒,勿因價低忽視孩童健康’,就掛在店門口最顯眼的地方,讓路過的人都看見!上次有個顧客說,看見聲明才敢買,怕買著仿品。”
    說完他又想起布標,立刻摸出通訊錄 —— 那本子封麵都磨破了,是去年開學時進的筆記本,沒賣完自己用了,裏麵記著作坊的電話,還有紅星廠徐主任的傳呼號,傳呼號他背了好幾遍,就怕忘了。
    他跑到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投了個硬幣,硬幣 “叮” 的一聲落進去,撥通了巷尾刺繡坊劉姐的電話,特意叮囑:
    “劉姐,能不能加急?布標用雙層棉線,笑臉的針腳密點,每毫米兩針,別讓人家輕易仿了去,我多給你加五塊錢加工費。上次你給我繡的字,特別好,別人都誇。”
    掛了電話,他又騎著自行車去市區找徐主任,自行車騎得飛快,風吹得的確良襯衫貼在背上,汗濕了一大片,連褲腳都沾了塵土,路上還差點被一輛拖拉機蹭到,拖拉機 “突突” 響,嚇得他趕緊捏緊車閘,車輪在地上擦出道黑印。
    徐主任的辦公室在紅星廠的二樓,牆上掛著 “1995 年先進車間” 的獎狀,邊角有點卷,是去年車間得的,徐主任說 “這獎狀是大家夥兒的功勞”。
    桌上擺著個搪瓷缸,印著 “勞動模範” 四個字,缸沿有個小缺口,是徐主任年輕時得的,用了十幾年了,裏麵還泡著菊花茶,飄著幾朵幹花。
    徐主任聽了林凡的想法,拍著他的肩膀笑:“你這小子,腦子轉得快,比我家那混小子強多了。咱紅星廠雖然效益差,但不能砸了質量的牌子。
    上次有個個體戶來訂布,想摻點化纖,我直接拒了,說‘咱紅星廠的布,不能摻假’。我讓車間在袖口加個小太陽刺繡,直徑一厘米,針腳密點,仿起來費勁,再給你蓋個‘紅星定製’的紅章,印在吊牌背麵,別人仿不了,這章是車間的公章,隻有我能蓋,上次給別的個體戶蓋章,我都沒同意。”
    回店的路上,林凡騎著車,看著路邊的梧桐葉飄落在柏油路上,被風吹得打旋。突然想起周邊的鄉鎮集市 ——
    清水縣有五個鄉鎮,每個月逢五逢十趕集,比如柳溪鄉的集市,能有上千人,擺攤的都搶著占位置,賣童裝的卻很少,大多是賣農資和小吃的。
    小時候跟著媽媽去趕集,擺攤的張阿姨賣的小衣服特別受歡迎,因為她會給孩子試穿,還幫著改尺寸,不管買不買,都給孩子遞顆糖,上次媽媽還跟他說 “張阿姨的生意好,是因為實在”。
    他心裏一動:或許可以讓王猛去趕集,開辟第二戰場 —— 集市上的人更認實在貨,錢老西的仿品一對比就露餡,而且鄉鎮上沒有百貨大樓,雜牌童裝多,“笑笑牌” 的質量能突出優勢。
    王猛第一次去柳溪鄉集市,天沒亮就騎著三輪車出發,三輪車 “吱呀” 響,他蹬得滿頭汗,額頭上的汗滴在車把上,他用袖子擦了擦,繼續蹬。
    車上堆著五十件童裝,用塑料布蓋著,怕露水打濕,旁邊放著紅星廠的質檢報告,用塑料袋裝著,還有兩斤水果糖,是林凡買的 “水果硬糖”,一毛錢三顆,糖紙透明,印著蘋果圖案。
    到柳溪鄉集市時,天才蒙蒙亮,他找了個靠近路口的位置,剛把塑料布掀開,就有股棉香飄出來,引著人過來。
    剛擺開攤子,就有個挎著竹籃的劉奶奶湊過來,竹籃裏裝著剛摘的豆角,沾著露水,綠油油的,劉奶奶說 “這豆角是自家種的,新鮮,中午炒肉吃”。
    她指著童裝問:“這布軟和不?我家孫娃穿化纖的總哭,上次在鎮上買的,洗一次就縮成肚兜了,孫娃穿不了,隻能扔了,心疼得我好幾天沒睡好。”
    王猛趕緊拿起件淺藍 T 恤,讓旁邊路過的小娃試穿 —— 那娃是攤主家的,光著膀子,渾身是汗,皮膚曬得黝黑,攤主說 “讓娃試試,要是好,我也買一件”。
    小娃穿上 T 恤,手在身上蹭來蹭去,咧嘴笑:“奶奶,不紮!比我那件舒服!我那件穿了癢,媽媽總給我撓,都撓紅了!”
    劉奶奶當場買了兩件,還喊來旁邊賣雞蛋的張嬸,張嬸家雙胞胎試穿後,一口氣買了四件,說 “這料子好,比鎮上的強多了,娃穿得舒服比啥都強”。
    那天王猛不僅賣光了五十件,還記下了二十多個預訂的名字,回來時三輪車筐裏裝滿了鄉鄰送的豆角、雞蛋,他攥著皺巴巴的零錢,跟林凡說:
    “凡子,咱這貨在鄉下太好賣了!那老錢的仿品根本沒人要,有個大叔拿老錢的貨來比,一摸就說‘這是糊弄人的’,當場就買了咱兩件!”
    還有縣城裏幾家關係不錯的小賣部,比如東關的 “惠民小賣部”、西關的 “家佳樂”;“惠民小賣部” 的老板是林凡的初中同學張強;
    之前林凡幫他修過收音機,那收音機是張強他爹留下的,壞了好幾年,林凡琢磨了兩天,換了個零件才修好,張強說 “你這情我記著”;
    “家佳樂” 的老板娘跟王猛的媳婦是遠房親戚,上次王猛媳婦生孩子,老板娘還來送了雞蛋和紅糖,說 “產婦得補補”。
    林凡想,能不能跟他們搞代銷?賣出去一件給他們提一塊五,這樣既能擴大銷路,還不用自己壓貨,風險小。
    “惠民小賣部” 的老板張強,開張第一天就出了個小插曲 —— 有個穿碎花裙的年輕媽媽,手裏捏著十塊錢,本來是去錢老西家買仿品的;
    路過張強的店,看見掛著的 “笑笑牌” 童裝和牆上貼的紅星廠質檢報告,停下腳問:“這真是紅星廠做的?我家娃穿化纖的總起疹子,上次穿化纖衣,疹子半個月才好,去醫院花了二十多塊。”
    張強趕緊拿出林凡給的樣品,讓她摸:“我老同學親自盯的廠,你看這針腳,每厘米八針,老錢那貨我見過,針腳稀得能透光,上次我去老錢家,看見他的布都是粗布,還沾著灰。”
    年輕媽媽當場加了五塊錢,買了件米白 T 恤,第二天又帶了兩個同事來,說 “娃穿了一夜沒撓,比之前買的都軟,值了”。
    不到一周,張強的小賣部就賣了三十多件,他給林凡打電話時,聲音都透著笑:
    “凡子,你這貨救了我的店!之前我這小賣部就靠賣醬油醋撐著,現在天天有人來問童裝,連帶著醬油都多賣了好幾瓶,上次一天賣了十瓶醬油,比平時多賣了一半!”
    晚上店裏關了門,台燈鎢絲滋滋跳了一下,暖黃的光落在筆記本上,把字照得暖暖的。
    林凡握著鋼筆 —— 是 “英雄 616”,他用了三年,筆尖有點禿,寫起字來卻很順手,上次筆尖壞了,他自己用鉗子夾了夾,還能用;
    筆尖劃過紙頁,沙沙聲混著窗外的蟬鳴,蟬聲嘶嘶的,是夏天快結束的聲音。他把應對策略一條一條寫下來:
    加印 “紅星定製” 吊牌,袖口繡小太陽刺繡,吊牌背麵蓋紅星廠車間公章;上次有顧客說,看見公章才放心,覺得是正品,不會買著仿品。
    王猛每周去兩個鄉鎮趕集(柳溪鄉逢五、清溪鄉逢十),帶樣品和紅星廠徐主任開的質檢報告(證明是 100% 純棉),再帶點小糖果,給試穿的孩子;
    這次柳溪鄉賣得好,下次多帶點貨,再加點童褲。聯係 “惠民”“家佳樂” 等三家小賣部搞代銷,簽訂單,約定賣不出去可退貨,每件提成 1.5 元;張強的店賣得好,再跟其他店說說,擴大銷路。
    店裏搞 “買二送一” 活動,送小襪子(五毛錢一雙批發的,質量過關,不硌腳);上次有顧客說,送襪子很劃算,一下買了四件,還介紹了朋友來。
    字跡遒勁,沒了白天的慌亂,連筆畫都穩了。寫完後,他又讀了一遍,覺得沒問題,才把筆記本合上。笑笑光著腳跑過來,小腳丫踩在水泥地上,有點涼,她跑得飛快,小裙子飄起來,像朵小花兒。
    她跑到林凡身邊,小手軟乎乎的,帶著剛吃過鈣奶餅幹的甜膩味,蹭過林凡緊繃的下頜線:
    “爸爸,你皺眉頭不好看,像爺爺的老鋤頭,鋤頭上有皺紋。爺爺的鋤頭用了好多年,上麵有好多印子,爸爸別像鋤頭。”
    林凡放下筆,抱起女兒,臉埋在她的小肩膀上,能聞到她頭發上的奶香,混著點汗味,是最踏實的味道,比布料的棉香還讓人安心。
    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指尖蹭過她後腦勺的胎發,糙糙的,像剛長出來的小草:“爸爸沒有不開心。爸爸隻是在想,怎麽保護好笑笑和咱們的小店,讓笑笑以後能穿自己家做的衣服,不用買別人的,還能讓別的小朋友也穿得舒服。
    上次那個穿紅衣服的小朋友,穿了咱們的衣服,還跟笑笑說‘真舒服’呢,你忘了?”笑笑用小手摸著他的臉,從口袋裏掏出顆水果硬糖 ——
    是店裏賣的 “水果糖”,一毛錢三顆,糖紙是透明的,印著蘋果圖案 —— 糖紙沙沙響:“爸爸吃糖,吃了糖就不難過了。
    上次我摔疼了,王猛叔叔給我吃糖,就不疼了。叔叔說糖是甜的,能讓人開心。” 林凡把糖含在嘴裏,甜意慢慢化開,是橘子味的,壓下了心裏的澀,連喉嚨都舒服多了。
    窗外的路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木框窗戶照進來,落在堆在角落的作業本上。
    林凡把筆記本放進抽屜裏,抽屜裏還放著姥姥離開前塞給他的二十塊錢,他沒舍得花,壓在最底下,每次看到這錢,就想起姥姥的話。
    他走到門口,鎖上門,門閂插上時 “哢嗒” 一聲,街上的聲音淡了點,隻有賣夜宵的吆喝聲隱約傳來:
    “餛飩 —— 兩毛一碗 ——” 賣餛飩的張大爺,每天晚上都來,餛飩包得大,餡也足,湯裏還撒點蔥花,上次林凡吃了一碗,暖得胃裏舒服極了。
    商海的風浪已經起了,
    吹得他這艘小破船晃了晃。
    這船不大,
    裝著 “晨光文具店” 的紅漆招牌(是他自己寫的,漆掉了點,他補了兩次,第一次補的漆顏色有點淺,第二次才調好,現在看著鮮亮);
    裝著笑笑的笑聲(每天早上笑笑都會在店裏唱兒歌,跑調卻好聽,上次唱《小星星》,還把 “亮晶晶” 唱成了 “亮晶京”,逗得王猛直笑);
    裝著王猛的信任(王猛說 “凡子,我信你,你指哪兒我打哪兒,就算賠了,我跟你一起扛,上次你說要做童裝,我立馬就把攢的兩百塊拿出來了”);
    還有姥姥的期望(姥姥說 “咱家就靠你了,你踏實,準能成,你爸媽要是在,也會為你驕傲”)。他不能讓船翻了,哪怕風浪再大,他也要掌好舵,把船劃向穩當的地方。
    與錢老西的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
    巷尾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飄在店門口的青石板上,葉麵上的紋路清晰,像刻著日子。
    林凡彎腰撿起葉子,指尖摸著葉脈,心裏那條路也越來越清晰 ——
    這條路有坑,有錢老西的刁難,有賣不出貨的慌,但也有笑笑的笑聲,王猛的信任,姥姥的期望;
    還有顧客說 “娃穿得舒服” 時的滿足。
    他把葉子夾在筆記本裏,像夾了片小小的希望。
    夜風輕輕吹過,帶著點槐樹葉的清香,
    吹得店門口的鐵皮鈴鐺叮鈴響,像在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奏起了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