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媽媽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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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笑先前這一連串帶著哭腔的質問,像一把把鈍刀,在林凡的心髒上反複拉鋸 ——
    不是銳痛,是磨人的酸脹,比上次在幼兒園門口更甚。
    那回是 1993 年剛入秋,風裏還帶著夏末的餘溫,鎮東頭的老槐樹剛落第一片葉子,笑笑攥著他褲腿小聲哭,
    被同班男生指著後背喊 “沒媽的孩子” 時,也隻敢把臉埋進他褲縫裏,鼻尖蹭得布料起了層細絨。
    那褲子是林凡從國營機械廠廢品堆裏撿的舊工裝,1992 年廠子減員增效,他作為臨時工先下了崗,這工裝是他唯一能留作紀念的物件。
    深藍色斜紋布被機床油浸過,洗了七八遍仍泛著淡淡的油光,膝蓋處還打了塊同色補丁,是他用母親留下的粗棉線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格外結實 ——
    當時鎮上的裁縫鋪補塊補丁要 5 分錢,他舍不得,就對著鏡子自己縫,手指被針紮破了好幾次,血珠滲進布裏,後來洗得淡了,隻留下一點暗紅的印子。
    這次不一樣,笑笑整個人像隻受了驚的雛鳥,蜷在他懷裏,小拳頭死死攥著他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
    那襯衫是前年國營紡織廠發的勞保服,1993 年國營紡織廠正趕上改製,不少車間停產,勞保服的布料也比往年薄了些,
    全廠職工人手兩件,林凡舍不得穿,隻在逢年過節或帶笑笑去鎮上時才拿出來。
    領口早被洗衣粉泡得磨出了毛邊,布料硬挺得硌手,笑笑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布紋裏,
    “爸爸,是不是我不乖,媽媽才不要我?”
    尾音裹著委屈的顫栗,一滴淚砸在他胸口,迅速暈開一小片濕痕,涼得像塊剛從井裏撈出來的冰。
    他這才驚覺,女兒藏在心底的自我懷疑早不是模糊的影子。
    1993 年鄉鎮幼兒園多是村辦的,沒統一教材,孩子們的玩具多是用罐頭盒做的小車、布縫的沙包,笑笑每次去都躲在角落,不跟人搶玩具。
    她會在每天睡前,把書包最底層那張僅存的照片翻出來摩挲 —— 這張照片是 1987 年蘇晚晴剛生下笑笑時,在縣城照相館拍的,當時一張三寸照片要 5 毛錢,
    是林凡攢了三天的煙錢才拍的。照片上媽媽抱著繈褓裏的她,穿的碎花襯衫是 1987 年流行的 “泡泡袖” 款式,如今顏色褪成了淡粉,邊角被手指撚得發毛,
    連媽媽嘴角的梨渦都磨得有些模糊。
    幼兒園畫畫課時,別的小朋友用供銷社買的 12 色蠟筆塗得五顏六色的全家福,蠟筆是 “中華” 牌,1 塊 8 一盒,笑笑隻有半截斷了頭的紅蠟筆 ——
    還是去年過年王猛家兒子用過剩下的。她隻敢捏著這半截蠟筆,畫一個舉著糖葫蘆的爸爸:爸爸的衣服是灰的,糖葫蘆的糖衣卻塗得格外亮,像是怕那點甜也被北方的秋風刮走。
    這些細節像帶刺的小藤,白天繞著笑笑的衣角,夜裏就纏上林凡的枕頭,讓他總在淩晨驚醒,摸到身邊空蕩蕩的位置時,想起蘇晚晴走前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
    那被褥是 1986 年他們結婚時,蘇晚晴的陪嫁,藍底白花的粗布被麵,洗了這麽多年仍沒起球,她當時說 “這布結實,能蓋到笑笑長大”。
    磨人的寒夜與父親的沉默
    同樣的解釋 ——“
    媽媽有苦衷”,在此刻輕得像片鴻毛。1993 年的春夜還帶著料峭的寒,北方的倒春寒比冬天還難熬,白天最高溫才 8 度,夜裏能降到零下 2 度。
    林凡的雜貨鋪沒裝煤爐,一來是蜂窩煤最近漲到 3 分錢一塊,一天要燒 5 塊才夠暖,一個月下來就要 4 塊 5,占了雜貨鋪日均營業額的七分之一;
    二來是怕煤煙嗆著笑笑 —— 去年冬天隔壁張嬸家孩子就因為煤煙中毒住了院,鄉鎮衛生院的住院費一天要 20 塊,林凡實在擔不起這個風險。
    水泥地麵滲著涼氣,順著林凡的褲管往上爬,凍得他膝蓋發僵。那膝蓋是去年冬天進貨時摔的,當時他騎著自行車去縣城批發市場,路上結了冰,自行車在結冰的路上打滑,
    他下意識用膝蓋撐地,褲子磨破了個大洞,膝蓋腫得像饅頭,他沒去看醫生,隻在鎮上的赤腳醫生那買了 2 毛錢的紅花油,揉了半個月才好,至今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
    笑笑在他懷裏哭得渾身發抖,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淚水順著他的領口往下滲,連裏麵洗得泛黃的的確良秋衣都濕了一片,貼在皮膚上涼得刺骨。
    她不再追問,隻是把臉往他頸窩埋得更深,鼻翼蹭著他沒刮幹淨的胡茬 ——
    他的剃須刀是舊的手動款,“飛鷹” 牌,1988 年買的,刀片鈍了,每次刮都要蹭破皮膚,最近幹脆隔兩天才刮一次,省下買刀片的錢(一片刀片 5 分錢,能用三次)。
    壓抑的嗚咽聲像被捂住嘴的小獸,斷斷續續從喉嚨裏滾出來,比上次在巷口被野狗追著嚎啕大哭更讓林凡心痛。
    那次他還能抱起女兒趕走野狗,這次卻隻能抱著她,感受她的眼淚一點點浸熱自己的皮膚,再慢慢變涼。
    他想起上個月女兒發 39 度高燒,村裏的赤腳醫生捏著玻璃體溫計搖頭說 “治不了,得去鎮衛生院”。
    那體溫計還是帶水銀的,當時全鎮隻有三個赤腳醫生有,醫生反複叮囑 “別摔了,這玩意兒 5 塊錢一支不好買,要去縣城醫藥公司才能進到貨”。
    他抱著笑笑就往鎮衛生院跑,腳上的解放鞋踩在凍土上咯吱響 —— 這雙鞋是 1990 年買的,鞋底已經磨平了,鞋幫裂了道口子,冷風灌進去,凍得他腳趾發麻,卻不敢停一步。
    從村裏到鎮上有 5 裏地,全是土路,他跑了 20 分鍾,到家時襪子都被血黏在腳上,是鞋裏的小石子磨破了腳底。他沒舍得扔這雙鞋,隻是用針線把鞋幫的口子縫了縫,繼續穿。
    夜裏守著笑笑喂藥時,15 瓦的台燈昏黃的光落在女兒燒紅的小臉上 ——
    這台燈是他從廢品站淘的,燈座缺了個角,他用塑料布纏了纏,15 瓦的燈泡 1 毛錢一個,比 25 瓦的省電費(當時電費是 5 分錢一度)。
    笑笑迷迷糊糊抓著他的手,還在問:“媽媽會不會像李老師那樣,給我唱《小星星》?”
    李老師是幼兒園唯一的公辦老師,每月工資 87 塊,比林凡的雜貨鋪日均營業額還高,她總給孩子們唱當時流行的兒歌,笑笑最羨慕李老師懷裏的孩子。
    那時他隻能拍著她的背沉默,如今這份沉默又堵在了喉嚨口,連帶著胸口都發悶,像壓了袋沒開封的標準粉麵粉 ——
    那麵粉是糧站按定量供應的,憑糧本購買,每斤 1 毛 8 分,林凡的糧本每月能領 20 斤,他每次都省著吃,留著給笑笑做饅頭,自己頓頓喝玉米糊糊。
    雜貨鋪裏的時代印記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打在鐵皮屋簷上,店裏昏黃的 15 瓦燈泡懸在房梁上,晃得貨架上的貨都蒙著層模糊的光。
    1993 年的鄉鎮雜貨鋪多是 “前店後儲” 的格局,林凡的店也不例外,前麵擺貨架,後麵的小隔間既是儲物間,也是他和笑笑的臥室,中間用一塊舊布簾隔開。
    最下層的海河牌牛奶擺得整整齊齊,藍白包裝上印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3 毛錢一袋,是笑笑每周最期待的早餐。
    1993 年的牛奶還不是家家都能喝上,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奶消費量隻有 6.4 公斤,鄉鎮更低,鎮上隻有兩家雜貨鋪有貨,貨源來自縣城的乳製品廠,每天限量供應 50 袋。
    林凡每次進貨都要淩晨 4 點起床,騎著自行車去縣城的乳製品廠門口排隊,單程要走 1 個半小時,遇到雨天路滑,就要走兩個多小時,生怕來晚了賣光。
    笑笑總舍不得一口喝完,會把袋子捏在手裏焐著,等牛奶溫了再小口抿,最後還會把袋子反過來,舔掉粘在裏麵的奶漬 ——
    她知道這袋牛奶要花掉爸爸賣 3 根冰棍的錢(當時奶油冰棍 5 毛錢一根,水果冰棍 2 毛錢一根)。
    旁邊的大大泡泡糖裝在透明罐裏,1 毛錢一塊,罐身上印著 “超大大泡泡” 的紅字。這泡泡糖是 1992 年才從國外引進的,在鄉鎮還是新鮮玩意兒,孩子們都饞。
    林凡總趁她放學偷偷塞兩顆在她口袋裏,看著她嚼出比臉還大的泡泡時,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
    有次泡泡破了,粘在她頭發上,林凡用了半瓶植物油才洗掉,之後笑笑每次嚼都小心翼翼,怕又浪費油。
    最上層擺著幾盒雪花膏,白色的瓷瓶上印著朵白蘭花,是去年過年他花 2 塊 8 毛錢買的 “美加淨”,在當時算 “貴價貨”。
    供銷社裏便宜的 “友誼” 牌雪花膏才 1 塊 5,可他記得蘇晚晴以前就用 “美加淨”,說這牌子的雪花膏不油膩,冬天塗臉不皴。
    女兒總說 “聞著像媽媽的味道”,每次隻用指尖蘸一點點,塗在小臉上輕輕揉開,還會把瓶子蓋緊了放進自己的小抽屜,怕用快了就沒了。
    抽屜裏還放著她攢的 5 個空牙膏皮,當時收廢品的 1 個牙膏皮換 1 顆水果糖,她攢了三個月,說 “等攢夠 10 個,換糖給爸爸吃”。
    王猛早已悄悄退到後麵的儲物間,手裏還攥著顆沒開封的橘子糖 ——
    糖紙是橙紅色的,印著 “橘子味” 三個字,是他昨天在村口小賣部給自家兒子買的,1 毛錢能買 3 顆。
    王猛和林凡以前是國營機械廠的工友,1992 年廠子減員,林凡下了崗,王猛被調去看倉庫,工資從每月 95 塊降到 68 塊,日子也過得緊巴。
    剛才見笑笑哭得厲害,他手都伸出去了,又怕觸景生情,悄悄縮了回來,橘子糖在手裏捏得糖紙發響,糖塊的棱角硌得手心發疼。
    他靠在堆著 “活力 28” 洗衣粉的紙箱上,紙箱上的 “活力 28,沙市日化” 字跡被潮氣浸得有點模糊。
    這洗衣粉是 1992 年剛流行的 “名牌”,比普通肥皂貴 5 毛錢(肥皂 3 毛錢一塊),林凡進得少,隻敢擺兩箱在貨架最裏麵,怕賣不出去壓貨。
    王猛歎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 上次林凡進貨時下雨,自行車鏈條斷在半路,他剛好騎著三輪車去縣城拉貨,幫著扛了半箱肥皂回家。
    那會兒就見林凡的解放鞋灌滿了泥,褲腳濕到膝蓋,卻還把唯一的塑料雨衣裹在裝牛奶的箱子上,怕淋壞了給笑笑的早餐。
    他知道這小雜貨鋪一天營業額撐死 30 塊(1993 年全國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才 2577 元,月均不到 215 元,鄉鎮居民更低,月均隻有 120 元左右),林凡卻從舍不得讓笑笑受委屈。
    夏天 5 毛錢一根的奶油冰棍,林凡自己從來不吃,總給笑笑買雙份,看著她把冰棍咬得冒涼氣,自己卻舔舔嘴唇說 “爸爸不愛吃甜的” ——
    王猛知道,他是舍不得,5 毛錢能買 1 斤多青菜,夠父女倆吃兩頓。笑笑想要的小紅花發繩,他跑遍鎮上三家供銷社,最後在街角的小攤上找到了,回來時汗衫都濕透了 ——
    那天下午氣溫有 32 度,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鎮上的狗都趴在樹蔭下吐舌頭 ——
    他卻舉著發繩笑得像個孩子,連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那發繩 2 毛錢一根,林凡平時連 1 毛錢的白開水都舍不得買,渴了就喝自己帶的涼白開。
    疑似重逢的慌亂與尋妻的決斷
    林凡低頭蹭了蹭女兒的發頂,那上麵還帶著蜂花牌洗發水的淡淡香味 ——
    1 塊 2 毛錢一大瓶,是供銷社裏最便宜的款,泡沫不多,卻洗得笑笑的頭發軟軟的,像團小棉花。
    1993 年的洗發水種類很少,鄉鎮供銷社裏隻有蜂花和海鷗兩個牌子,蜂花更便宜,林凡每次都買大瓶裝,能用三個月。
    他手指順著女兒的發絲往下滑,摸到她耳後那顆小小的痣,突然想起蘇晚晴以前總說 “這顆痣像顆小豆子,以後好找”,
    說這話時,她正坐在床邊給剛滿月的笑笑剪指甲,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連睫毛都鍍著金邊。
    他知道,任何言語的安慰,都無法真正填補 “媽媽” 這個身份的缺失。他給的愛再多,終究是少了一半:
    他會給笑笑紮辮子,卻總把蝴蝶結係歪。上次幼兒園文藝匯演,笑笑要跳《采蘑菇的小姑娘》,林凡提前半小時就開始給她紮辮子,用了兩根粉色的皮筋,還是歪了。
    笑笑上台前攥著他的衣角問 “爸爸,辮子歪不歪”,他說 “不歪”,結果上台沒兩分鍾,辮子就鬆了,笑笑站在台上慌得快哭了,還是李老師跑上去,
    蹲在她麵前重新紮了個整整齊齊的馬尾,用的還是李老師自己的粉色頭繩 ——
    那頭繩是李老師的侄女送的,上麵有小鈴鐺,笑笑後來跟林凡說 “李老師的頭繩會響,真好聽”。
    他會給笑笑做蛋炒飯,卻總炒不出蘇晚晴那樣的蔥花香味 ——
    蘇晚晴以前總說 “蔥花要熱油熗過,等香味飄出來再下米飯,火不能太大”,可他試了無數次,要麽蔥花炒糊了發苦,要麽沒香味。
    1993 年鄉鎮的煤爐火候不好控製,火苗時大時小,林凡總掌握不好。
    笑笑卻總說
    “爸爸做的最好吃”,每次都把碗裏的飯吃得幹幹淨淨,連碗邊都用勺子刮一遍 —— 她知道爸爸做頓飯要燒兩塊蜂窩煤,
    還舍不得放雞蛋(雞蛋 5 毛錢一斤,一斤隻有 8 個左右),每次隻放半個。
    上次幼兒園開家長會,別的小朋友都牽著媽媽的手,穿著漂漂亮亮的連衣裙 ——
    大多是媽媽用的確良布自己做的,領口還繡著小花,的確良布當時 1 塊 2 一尺,做一條裙子要 3 尺布。
    笑笑躲在他身後,小手攥著他的衣角,偷偷盯著隔壁妞妞媽媽的碎花裙子看了好久,回家後坐在小凳子上,小聲問他
    “媽媽也有裙子嗎?是不是也像妞妞媽媽的那樣好看?”
    這些畫麵像碎玻璃,藏在他心裏,時不時就紮得他生疼。
    他忽然明白,笑笑需要的,從來不是 “媽媽有苦衷” 的解釋,而是一個能摸得著她的頭、能抱著她睡覺、能給她梳辮子的媽媽 ——
    一個真實的、能陪在她身邊的媽媽,不是照片上模糊的影子,也不是他嘴裏的 “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