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神秘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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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濕熱與喧囂仿佛還黏在鞋底 ——
    那潮氣不是北方秋涼的幹爽,是 1993 年深圳特有的、能鑽進衣領縫的黏膩,走在柏油路上都像踩在浸了水的海綿上,褲腳半天幹不了。
    混雜在潮氣裏的,除了蛇口工業區流水線女工藍布工裝沾著的機油味,還有電烙鐵 “滋滋” 焊電子元件時飄出的焦香:
    女工們戴著露指手套,指尖飛快捏著電阻往電路板上按,焊錫熔化成銀亮色小珠,滴在綠色基板上時會濺起細小白煙,冷卻後就成了牢牢粘住元件的焊點,有的女工指甲縫裏還嵌著洗不掉的焊錫渣。
    華強北的電子攤位更熱鬧,鐵皮棚搭的攤位擠得人轉不開身,攤主用鑷子夾著電阻比對型號時,腳下堆著成箱的舊收音機零件,
    有的零件還沾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鐵鏽,焊錫味混著老電路板的黴味撲麵而來,嗆得人忍不住咳嗽。
    城中村出租屋樓下的鐵皮攤最是勾人,攤主是個安徽來的中年男人,總穿著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褂子,往燒得發紅的鐵鍋倒菜籽油時,“刺啦” 聲能傳半條巷,
    蔥花扔進去瞬間就炸出香味,醬油順著鍋邊淋下去,裹著細米粉翻湧,最後撒一把翠綠的蒜苗,連路過的打工者都要停下腳步,摸出兩塊錢買一碗,蹲在路邊用一次性筷子扒拉著吃。
    林凡帶著一身疲憊和未解的謎團,踏回了略顯灰撲撲的魯南縣城。
    從深圳坐綠皮火車到濟南,再轉長途汽車回縣城,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他懷裏揣著的蘇晚晴舊照片,被體溫焐得發潮,邊角的卷邊更明顯了。
    彼時的深圳正處在 “三天一層樓” 的建設熱潮中,國貿大廈剛建成沒幾年,還是全國的 “速度標杆”。
    近兩百萬外來人口裏,八成是十八到三十歲的青壯年,他們背著蛇皮袋從火車站出來,像潮水般湧入這座連路燈都沒鋪滿的年輕城市 ——
    關外的土路晚上還得靠手電筒照路,有的工地為了趕工期,通宵都亮著燈,打地撞機器的 “咚咚” 聲能傳到幾公裏外。
    僅登記在冊的老鄉會就有上百個,福建籍、湖南籍的同鄉組織擠在握手樓的出租屋裏,屋子小得轉個身都碰胳膊肘,卻擺著湊錢買的 14 寸黑白電視,屏幕上總飄著雪花。
    信息傳遞全靠口口相傳,連 “哪家電子廠招女工、月薪能多給五十塊” 的消息,都能讓十幾個人圍著電視聊半宿,有人還會掏出小本子記下來,第二天一早就去廠門口排隊。
    林凡拿著蘇晚晴三年前的舊照片跑遍了福田、羅湖的六個工業區 ——
    照片上的蘇晚晴紮著馬尾,穿件淺藍色的確良襯衫,站在深圳火車站的 “深圳” 二字招牌下,笑容亮得像晴天。
    如今照片邊角被汗水浸得發卷,背後用圓珠筆寫著 “1990 年於深圳”,字跡已經模糊,有的筆畫都暈開了。
    他被工業區的保安攔過三次,一次是在蛇口的電子廠門口,保安穿著藏青色製服,手裏拿著橡膠棍,說 “沒介紹信不讓進”;
    一次是在羅湖的玩具廠,保安見他背著舊帆布包,直接揮手讓他 “別在這兒晃悠,影響工人上班”。
    為了解暑,他喝了十二杯路邊五毛錢一碗的涼茶,那涼茶裝在粗瓷碗裏,碗邊有個小豁口,攤主是個瘸腿的老頭,總坐在華強北巷口的老榕樹下,涼茶裏放了曬幹的金銀花和菊花,
    喝起來又苦又澀,林凡每次喝都要皺著眉咽下去,卻還是買,因為能解深圳的暑氣。
    他甚至在福建老鄉會的塑料布搭的棚子裏蹲守了三晚,棚子漏風,晚上得裹著帶來的薄外套,老鄉們給他湊了碗稀飯,就著鹹菜吃,得到的卻隻有 “沒見過”“好像有印象但記不清了” 的答複 ——
    在那個人人忙著找工作、拚生計的年代,沒人會過多留意一個總穿碎花襯衫、說話輕聲細語的女人。蘇晚晴如同人間蒸發,隻留下那個在老家縣城菜市場驚鴻一瞥的身影:
    那天她穿件淡紫色碎花襯衫,袖口卷到小臂,提著半袋剛買的土豆,土豆皮上還沾著濕泥,她的指甲縫裏也沾著泥,
    大概是挑土豆時蹭的,見到林凡時還笑了笑,說 “這土豆新鮮,燉排骨好吃”,以及更深重的迷霧。
    回到 “笑笑寶貝屋”,熟悉的場景讓林凡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這是去年他從縣供銷社盤下的舊鋪麵,位置在縣城主街的中段,左邊是賣農資的店鋪,右邊是修自行車的攤子。
    門口掛著塊刷了紅漆的木牌,“林凡童裝” 四個字已經褪了點色,邊角的紅漆都翹起來了,風一吹就 “吱呀” 晃。
    木質貨架有輕微的蟲蛀痕跡,仔細看能看到細小的蟲眼,林凡刷了層淺黃油漆蓋住,右下角卻掉了一小塊,露出裏麵的原木色。
    貨架上擺著的東西很實在:本地針織廠生產的碎花童裝,圖案是小梅花和小黃鴨,領口縫著白色的布扣,布扣是用棉布裹著硬紙板做的,洗多了會有點變形;
    上海家化的友誼雪花膏,鐵盒裝,蓋子上印著紅色的臘梅,打開有股淡淡的脂粉香,很多來買童裝的媽媽會順帶買一盒,說 “給孩子擦臉不皴”;
    還有剛從濟南批發市場批來的卡通貼紙 ——1993 年正是國產動畫《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熱播的時候,縣城裏的黑白電視每晚六點半都會放,孩子們看完就吵著要貼紙。
    貼紙上的 “小頭爸爸” 咧嘴笑著,戴頂藍色小帽子,3x5 厘米的尺寸,一毛錢一張,成了縣城孩子的新寵,有的孩子買了舍不得貼,會夾在課本裏當書簽。
    王猛把店鋪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是林凡的遠房表哥,去年從鄉下過來幫忙,穿件藍色勞動布褂子,袖口磨白了,肘部還打了個補丁,是他媳婦用同色布縫的。
    見到林凡回來,他激動得差點碰倒櫃台上的玻璃罐 —— 罐子裏裝著賣五分錢一顆的水果糖,有橘子味、蘋果味,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裏麵淡黃色或淡紅色的糖塊,陽光照進去會發亮。
    他手裏攥著支鉛筆,筆杆上纏著膠布,是怕打滑,翻著牛皮紙封麵的賬本絮絮叨叨:
    “上周供銷社李主任來問能不能進上海產的兒童皮鞋,說他孫子滿月要穿,要黑色帶扣的,還特意強調‘鞋底得軟,孩子剛學走路’;
    前天隔壁裁縫鋪劉嬸買了兩張貼紙,一張‘小頭爸爸’一張‘圍裙媽媽’,說給外孫女當書包貼,外孫女才三歲,看見貼紙就抱著劉嬸的脖子喊‘要要’;
    對了,咱們進的二十套藍色背帶褲賣剩五套了,縣城小學門口的孩子都穿這個,昨天還有個家長來問能不能再進十套,說‘孩子同學都有,就我家娃沒有,鬧著要’!”
    最讓林凡慰藉的是笑笑。
    女兒踩著紅色小皮鞋跑過來,鞋頭縫著個粉色小蝴蝶結,蝴蝶結的線有點鬆了,鞋邊沾了點泥土,大概是早上在門口玩的時候蹭的。
    她頭頂的羊角辮還沾著兩根細細的麵條 ——
    王猛早上給她煮的陽春麵,隻放了點鹽和蔥花,笑笑吃得急,沒擦嘴就跑出去了。
    林凡看著女兒,覺得她似乎又長高了一點 ——
    他從櫃台下拿出那把紅色的 “上海牌” 軟尺,軟尺的刻度有點模糊,他用手指蹭了蹭才看清,繞著笑笑的頭頂量了量,果然比上個月高了兩厘米。
    “爸爸,高了!” 笑笑仰著小臉喊,聲音脆生生的。
    笑笑像隻快樂的小鳥撲進他懷裏,小手攥著他的衣角 ——
    他的襯衫是的確良的,洗得有點發白,領口還補過一顆黑色的紐扣,和原來的白色紐扣不太一樣。
    那股依賴和親昵瞬間衝淡了他旅途的勞頓和心中的挫敗,他彎腰抱起笑笑,能聞到女兒頭發上淡淡的肥皂味,是縣城百貨大樓買的 “蜂花” 香皂味。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1993 年的縣城還沒有 “個體戶” 的優越感,甚至還有人背後議論 “投機倒把”,林凡每次聽到都裝作沒聽見。
    他每天早上六點開門,先把店鋪的玻璃門擦一遍,用的是舊報紙,擦完的報紙還能留著生火;
    晚上八點關門,最後再把貨架上的童裝整理好,把歪了的衣架擺正,把掉在地上的線頭撿起來。
    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店鋪和市區百貨大樓的專櫃上 —— 那個專櫃在縣城中心十字街口的百貨大樓二樓,位置不算好,旁邊是賣童鞋的攤位,攤主是個胖阿姨,總愛和他聊家常。
    去年他托了供銷社的張叔才租到這個專櫃,張叔是他父親的老同事,為人實在,幫他說了不少好話。
    專櫃每月要交八十塊租金,當時縣城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一百五十塊,林凡每次交租金都要數好幾遍錢。
    專櫃賣的是本地廠的童裝,一件利潤隻有兩三塊,但勝在穩定,每月能賣出去五六十件,夠交租金和王猛的工錢。
    他努力消化著南下失敗的頹喪,將那份對答案的渴望更深地埋藏起來,用加倍的工作和對笑笑的陪伴來麻痹自己:
    早上送笑笑去 “東方紅幼兒園”—— 那是縣城唯一的公辦幼兒園,門口有個鏽跡斑斑的鐵皮滑梯,滑梯的拐角處都磨亮了,孩子們最喜歡從上麵滑下來,“嗖” 地一下就到底。
    入園要交三百塊讚助費,幾乎是他兩個月的利潤,林凡當時咬著牙交了,就想讓女兒能接受好點的教育;
    中午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回來幫王猛看店,自行車是他結婚時買的,黑色的車架,車把上纏著黑膠布,後座安了個小座椅,是給笑笑坐的,座椅上還縫了塊海綿墊;
    晚上坐在煤油燈底下給笑笑講故事 —— 講的是從廢品站淘來的舊童話書,有《小蝌蚪找媽媽》《三隻小豬》,書頁缺了角,用透明膠帶粘過,有的字都模糊了,
    林凡就憑著記憶編,笑笑聽得很認真,眼睛睜得大大的,有時候還會問 “小蝌蚪找到媽媽了嗎”“小豬的房子沒被吹倒嗎”。
    他以為,關於蘇晚晴的一切,又將再次沉入水底,像縣城那條渾濁的沂河。
    沂河的水常年是黃褐色的,裏麵混著泥沙,河邊全是土坡,夏天會有孩子在河邊摸魚,冬天就結上一層薄冰,把所有的秘密都埋在河底的淤泥裏,看不見也摸不著。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不經意間,投下巨石。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店裏的顧客不多 ——
    1993 年的縣城還沒有 “周末逛街” 的習慣,人們大多在農忙或上班,隻有閑下來的老人會帶著孩子來店裏看看,有的老人還會討價還價,
    “這童裝能不能便宜點,我家娃穿不了多久就小了”。
    陽光斜著照進店裏,在水泥地上投出玻璃門的細長影子,空氣中飄著淡淡的布料味 —— 新童裝的棉絮味混著舊貨架的木頭味,還有水果糖的甜香。
    林凡正耐心地教笑笑認新到的卡通貼紙,那是王猛托去廣州進貨的司機帶回來的,司機是個河南人,每次進貨都會幫他們帶點稀罕玩意兒。
    這次的貼紙除了 “小腦斧”“大西幾”,還有 “圍裙媽媽” 和 “小花貓”,邊角沾著長途汽車帶來的土黃色灰塵,擦一下能留下一道印子,林凡用濕布擦了好幾遍才幹淨。
    陽光暖洋洋地照在笑笑毛茸茸的小腦袋上,她學得認真,小手指點著 “小腦斧” 的貼紙,奶聲奶氣地念著 “小 —— 腦 —— 斧”,逗得林凡和王猛忍俊不禁。
    王猛笑得太用力,嘴裏叼著的 “大前門” 煙卷都掉在了地上,煙卷還冒著一點青煙,他趕緊用腳踩滅 ——
    1993 年縣城店鋪還沒禁煙規定,但他怕燒到貨架上的童裝,那些童裝都是純棉的,一點火星就能燒起來。
    踩完他又用手撣了撣鞋底的煙灰,撣下來的煙灰落在地上,被他用腳蹭了蹭。
    就在這時,店門被輕輕推開,門楣上的風鈴發出 “叮鈴叮鈴” 的輕響 ——
    那風鈴是林凡去年從青島旅遊時買的,當時他帶著笑笑去青島看海,在海邊的小店裏花了五塊錢買的。
    貝殼有白色、淡粉色,穿在細繩子上,繩子有點褪色,在當時的縣城還算新鮮玩意兒,路過的孩子總喜歡伸手碰一下,風鈴一響,就知道有人來了。
    林凡下意識地抬頭說 “歡迎光臨”,但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 他的目光落在來人身上,瞬間就繃緊了神經。
    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身姿挺拔,大概一米八五,比林凡高小半頭。
    他穿著剪裁考究的淺灰色休閑西裝,不是縣城常見的寬鬆款,是收腰的,腰部的縫線很整齊,襯得他肩膀很寬。
    1993 年的縣城裏,男人大多穿的確良襯衫、滌卡褲子,偶爾有穿西裝的也是寬鬆的國產 “雅戈爾”,兩百多塊一套,而這人的西裝麵料一看就不一般 ——
    是意大利進口的薄款羊毛,林凡之前在深圳的外貿店見過類似的,摸起來軟滑,不像國產麵料那麽硬。
    西裝的袖口紐扣刻著細小的金色 “Ferra****” 標識,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林凡也是因為在深圳見過外貿貨,才認出這個牌子。
    他裏麵穿的白襯衫是細棉的,領口沒有一絲褶皺,連沒打領帶的領口弧度都透著精致,像是用熨鬥仔細燙過,林凡甚至能看到襯衫領口內側的白色標簽,上麵印著小小的英文。
    他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氣味,除了雪鬆香,還有一點淡淡的柑橘味,是縣城人從未聞過的進口香水味 ——
    縣城裏的人大多不用香水,隻有少數結婚的女人會買 “友誼” 牌的香脂,味道很濃。這股香水味不刺鼻,卻和店裏的水果糖甜香、雪花膏脂粉味格格不入,顯得格外突兀。
    他身後跟著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平頭男人,穿件深藍色 “李寧” 夾克 ——
    胸前有白色的 “李寧” lo,1993 年 “李寧” 剛成為國產運動品牌代表,一件夾克要賣一百二十八塊,相當於普通工人大半個月工資,縣城裏沒幾個人穿得起。
    男人手裏提著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上麵有個金屬搭扣,搭扣擦得很亮,他安靜地停在門口,像尊門神,眼神警惕地掃了圈店裏,掃過林凡藏在櫃台下的電話時,停頓了一秒,又快速移開。
    年輕男子的目光在店內掃過,掠過貨架上的碎花童裝時停了一秒 ——
    大概是看到了那件蘇晚晴織的米白色小毛衣,然後又掃過玻璃罐裏的水果糖,最終,精準地、牢牢地定格在了正趴在櫃台邊、仰著小臉好奇地望著他的笑笑身上。
    那一刻,林凡清晰地看到,年輕男子那雙深棕色的眼眸中,驟然掀起了劇烈的波瀾!
    驚訝讓他的眉毛微微挑起,眉峰向上揚了揚;
    難以置信讓他的眼神頓了頓,像是沒看清;探究的目光在笑笑臉上轉了圈,從笑笑的眼睛看到鼻子,又看到嘴巴;
    還有一種…… 像看到失而複得珍寶般的強烈情感,讓他的眼神亮了起來,像突然點亮了兩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