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蘇家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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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數著星星等月亮出來。晚上的風有點涼,王猛會把外套脫下來給她裹著,衣服上有白天進貨的布料味。
    她仰著頭問月亮上有沒有兔子,我就編故事 —— 說兔子會啃月亮上的青草,還會把星星串成項鏈。她聽得眼睛亮,會伸手去夠天上的星星;
    是每天早上,王叔叔給她買的油條。巷口張嬸的油鍋一炸,油香能飄半條街,剛出鍋的油條脆得很,咬下去‘哢嚓’響。
    她能吃完整根不灑渣,嘴角沾著金黃的油渣,王猛就用指腹給她擦掉。我給她煮的雞蛋,蛋黃煮得不老,剝殼時蛋白滑溜溜的,咬開是半流心的,她從不會噎著。”
    王猛跟著點頭,聲音也有點顫,手還在無意識地搓著:
    “對,笑笑就愛吃巷口張嬸的油條。我每天早上都去排隊,給她挑最粗的那根。她吃完會把油紙疊成小方塊,抿著嘴把邊角對齊,舉起來給我看,說要留著畫畫。
    我都收在我上衣口袋裏,下次開店時拿出來,她就能用鉛筆在上麵畫小兔子 —— 畫得歪歪扭扭的,卻比什麽都好看。”
    蘇瑾瑜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 ——
    他習慣了下屬的順從,很少有人敢這樣直接反駁,指尖在公文包的邊緣蹭了蹭。但他很快平複,從公文包裏掏出張照片,遞到林凡麵前:
    “這是爺爺上個月拍的,他現在每天要吃三種降壓藥,藥片吞下去得就著半杯溫水才順溜,去年心髒搭橋後隻能坐輪椅 ——
    紅木扶手磨得發亮,指腹碰上去能摸到經年的溫滑,連下樓都要有人扶著腰,稍一使勁就喘。
    照片還是在陽台拍的,背後能看見窗台的花盆,盆沿沾著點沒擦淨的泥土,連吊蘭的葉子都垂了兩片。”
    照片裏的老人穿件深灰色中山裝,領口扣得嚴嚴實實,袖口磨出了淺白的邊,坐得筆直,隻是肩膀比電視裏見的塌了些。
    他坐在紅木輪椅上,懷裏抱著個布娃娃 —— 粉色裙子洗得發灰,邊角起了毛球,線頭子還露在娃娃的胳膊縫裏,針腳歪歪扭扭的,比你給笑笑縫的還不齊整。
    “這娃娃是姐姐十五歲生日縫的,當時手生,連紐扣眼睛都縫偏了一顆。
    老爺子現在還放在枕頭邊,每天睡前都要摸兩下,布料都被摸得軟塌塌的,帶著點他身上的薄荷藥膏味。”
    “他說,隻要能見到重外孫女,哪怕現在就把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茶座讓出來,都願意。”
    蘇瑾瑜的聲音更柔,眼尾有點紅,
    指尖碰了碰笑笑的臉頰 —— 小孩皮膚嫩,碰上去軟乎乎的,這次輕了點,像怕碰疼了似的:
    “你們忍心讓一個 82 歲的老人,連重外孫女的麵都見不到嗎?”
    林凡的心髒猛地一沉,像被冷硬的石頭砸了下,那股沉勁兒順著心口往下墜,
    連呼吸都跟著發悶,手裏攥著的照片邊角瞬間被汗浸得發皺。
    王猛也沒了話,手指無意識摳著褲縫,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鞋跟磨得水泥地沙沙響 ——
    電視裏見過這位老人,跟領導們談笑風生時聲音洪亮,
    手裏端著搪瓷缸子都穩,那股底氣是他們這樣守著小店的小人物永遠沒有的。
    縣城裏的老幹部活動中心,
    牆上的語錄紙邊有點卷,底下擺著幾盆綠蘿,葉子上沾了點灰,是常有人摸的樣子。
    老幹部們提到他時,都帶著敬畏說 “蘇老是幹實事的”,
    誰能想到,這樣的大人物,會惦記著外孫女,連枕頭邊都放著幾十年前的舊布娃娃。
    “爸爸,爺爺是誰呀?”
    笑笑小身子往前探,伸手去摸照片,小手指在老人臉上輕輕戳了戳 ——
    指甲縫裏的蠟筆屑蹭在照片上,留下道淡紅的印子,還有點粉末掉在林凡手背上,癢絲絲的。
    “這個爺爺懷裏的娃娃,跟我的一樣呢!
    我的娃娃有藍裙子,昨天還沾了冰淇淋漬,我用濕巾擦了好久!”
    林凡趕緊把照片拿開,手指攥著照片的力道沒輕沒重,
    先拿袖口擦了兩下,又怕擦花了相紙,趕緊換了指腹輕輕蹭那道印子,掌心全是汗。
    他偷瞄了眼蘇瑾瑜,連耳朵尖都繃得發緊。
    王猛在旁邊小聲說,聲音壓得低,
    喉嚨裏還帶著點幹啞,剛喝的茶水好像沒潤到嗓子:“凡子,要不…… 咱們再想想?”
    他不是想讓笑笑走,
    隻是怕蘇家真的施壓 ——
    到時候別說
    這家賣零食玩具的小店,
    就連租的房子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他兜裏還揣著營業執照副本,邊角都被揉得發軟,指尖碰著都硌得慌。
    這店是他和林凡的心血,牆上的蠟筆畫、貨架上的文具、衣架上的童裝,都浸著他們的汗,也是笑笑的家,笑笑還在店裏學會了走路。
    林凡深吸一口氣,把臉埋在女兒的頭發裏 ——
    那股淡淡的奶香味,混著 “鬱美淨” 兒童霜的味道,像暖風吹進心裏,讓他突然清醒。
    不管蘇家多厲害,笑笑都是他的女兒,是他和王猛每天早上五點騎著二八大杠去批發市場進貨、凍得手發紅,
    晚上十點關店後還得洗父女倆衣服的動力,衣服上的奶漬,他都要用肥皂搓半天。
    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傳過來:
    “凡子,不管你怎麽選,我都跟你一起扛,天塌下來,咱們倆一起頂。”
    “笑笑還小,突然去陌生地方會怕。”
    林凡最終開口,聲音發虛,卻把笑笑往懷裏摟得更緊,像怕有人搶走:
    “她剛適應幼兒園的生活,認識了好朋友朵朵,換了環境肯定會哭,晚上還會找我和王叔叔。
    這件事,等她再大一點,懂事了再說,讓她自己選。”
    蘇瑾瑜看出他的抗拒,卻沒再堅持,從口袋裏掏出張紙條,紙條是硬殼紙的,寫著電話號碼:
    “我在縣招待所住三天,這是我家的電話,24 小時有人接;大哥大我隨身帶,號碼也寫在上麵,你隨時能打通。”
    他頓了頓,看向笑笑,眼神軟了點:“你要是想通了,或者笑笑想要新積木、新衣服,都可以找我,舅舅給你買最好的。”
    他轉身離開時,特意放慢了腳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輕了點,到門口還回頭看了笑笑一眼。
    笑笑揮著小手喊 “舅舅再見,下次帶新裙子來,要粉色的”,他嘴角牽起抹淺淡的笑,很快消失在門外,風把他的羊絨衫吹得動了動。
    風鈴再次響起,比剛才輕,店裏的空氣像被抽走了一部分,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貨架上的一支鉛筆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是被風吹的,筆杆磕在水泥地上,漆又掉了點,王猛趕緊撿起來,用袖口擦了擦,放回文具區的貨架上,還特意擺得整齊點。
    “凡子,這下可怎麽辦?”
    王猛的聲音還有點發顫,他把蘇瑾瑜留下的紙條疊好,塞進林凡的口袋,指尖碰了碰林凡的手,還是涼的:
    “蘇家要是再來,咱們……”
    林凡搖搖頭,抱著笑笑站起來,腿有點麻,緩了緩才站穩:
    “沒事,有我呢,還有你。這店是咱們的,笑笑也是咱們的,誰也帶不走,咱們倆一起守著。”
    王猛點點頭,走到童裝區,把剛才沒整理完的背帶褲又拎起來,指尖捏著褲腰,又開始找線頭:
    “對,咱們明天還得進貨呢,燈芯絨得補 10 件,還有棉布小棉襖,也得再拿 5 件,張嬸說要帶鄰居來,別沒貨了。”
    夕陽透過木門的縫隙照進來,金紅色的光把父女倆和王猛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伸到貨架最深處。
    貨架上的毛絨熊被染成了金色,笑笑的羊角辮也泛著暖光,連她衣服上的小草莓圖案,都像是活了過來,草莓的紅色更豔了。
    林凡知道,從今天起,他的世界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但有王猛在,有這家店在,他就有勇氣扛下去,就像當年下崗時,王猛陪著他一樣。
    “爸爸,太陽公公要睡覺啦,我們晚上吃什麽呀?我想吃你做的番茄炒蛋,要多放雞蛋。”
    笑笑伸出小手,指著窗外的夕陽,指尖沾著的蘋果汁在光裏亮晶晶的,像小鑽石。
    “好,咱們晚上吃番茄炒蛋,讓王叔叔也留下一起吃,讓王叔叔嚐嚐爸爸的手藝,今天多放兩個雞蛋。”
    林凡摸了摸女兒的頭,指尖蹭到她的發旋,王猛笑著說:
    “行啊,我去巷口買瓶醬油,再帶兩根蔥回來,張嬸家的蔥新鮮,剛才路過看見還綠著呢。”
    林凡抱著女兒往店後小廚房走,腳步放得輕,怕吵醒女兒似的,王猛則拿起外套準備去買調料,外套的拉鏈壞了,他用根繩子係著。
    小廚房隻有三四平米,牆麵上沾著經年的油煙印,黑一塊黃一塊,舊鐵架上擺著油鹽醬醋 —— 醬油瓶是玻璃的,標簽被泡得發皺,瓶底還剩點沉澱;
    鹽罐是搪瓷的,缺了塊邊,還是當年他和蘇晚晴一起在供銷社買的,罐口的鹽粒結了點塊,林凡每次用都要捏碎。
    林凡把笑笑抱到小板凳上,讓她剛好能看見灶台,轉身從菜籃裏拿出兩個番茄 —— 是早上王嬸送的,還帶著點土腥味,紅得發亮,表皮有點軟,正好適合炒。
    “笑笑來幫爸爸洗番茄好不好?”
    林凡把番茄遞過去,水龍頭擰開時 “嘩啦啦” 淌出溫水,水有點涼,他還特意用手試了試,才讓笑笑洗。
    笑笑兩隻小手捧著番茄搓,指腹蹭著番茄的表皮,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濺在她的小圍裙上,圍裙是碎花的,有點舊,是王猛的老母親做的。
    王猛買完調料回來時,正好看見這一幕,笑著說:
    “笑笑真能幹,都會幫爸爸幹活了,比王叔叔小時候還厲害,我小時候洗番茄還摔過呢。”
    他把蔥遞給林凡,蔥上還沾著點泥土,又蹲下來跟笑笑說:
    “等會兒炒雞蛋,讓你爸爸多放香油,你不是最愛吃香油味的雞蛋嗎?上次你還吃了兩碗飯。”
    林凡把鐵鍋架在煤氣灶上,擰開火閥,藍色火苗舔著鍋底,發出 “噗噗” 的輕響。
    他倒了勺菜籽油,油熱時泛起細小的泡沫,還冒了點煙,王猛則在旁邊幫著剝蔥,手指捏著蔥皮往下撕,切成小段放在盤子裏,蔥香飄了出來。
    打雞蛋時,蛋殼磕在碗邊的 “哢嗒” 聲清脆,蛋液滑進碗裏,黃澄澄的裹著透明的蛋清,還沾了點碎蛋殼,林凡用筷子尖挑了出來。
    林凡拿雙竹筷攪蛋,“嘩啦嘩啦” 的聲音裏,笑笑伸手想碰碗沿,被他輕輕按住:
    “燙,等爸爸炒好給你嚐,先聞聞香不香?”
    笑笑湊過去聞了聞,皺著小鼻子:
    “香!比幼兒園的菜還香。”
    王猛靠在門框上看著,心裏突然踏實了 —— 不管蘇家多有錢有勢,都換不來這樣的煙火氣,換不來笑笑的笑聲,換不來炒番茄的香味。
    他想起在工廠時,每天下班和林凡一起去吃餛飩,餛飩攤的燈昏黃,兩人捧著碗,邊吃邊聊,那時兩人就說,以後要是能一起做點小生意,不用看廠長臉色,就好了。
    現在願望實現了,還有笑笑這個小開心果,就算遇到蘇家這樣的事,隻要他們倆一起扛,就沒什麽過不去的,就像當年一起扛下崗的難。
    炒好的雞蛋盛進盤子裏,金黃的,還冒著熱氣,林凡又把番茄倒進鍋裏,“滋滋” 聲裹著番茄的酸甜漫出來,混著菜籽油的清香,連牆縫裏都鑽著這股子暖味。
    王猛把蔥段遞過去:“快放蔥,香味就出來了,放了蔥更鮮。” 林凡撒了把蔥花,綠色的蔥花落在紅黃相間的菜裏,瞬間添了幾分亮色,香味更濃了。
    關火時,他夾起一小塊雞蛋,吹涼了遞到笑笑嘴邊:
    “嚐嚐,燙不燙?鹹不鹹?”
    笑笑張嘴咬下去,嘴角沾了點番茄汁,像塗了口紅:
    “不燙!好吃!爸爸做的最好吃,王叔叔買的蔥也香!”
    三人圍在小桌子旁吃飯,燈光暖融融的,把影子投在牆上。
    笑笑捧著小碗,碗邊沾了點飯粒,她用小手撿起來塞進嘴裏,夾起一塊雞蛋放進嘴裏,又夾了塊番茄,吃得滿臉都是;
    林凡給王猛遞了雙筷子,讓他多吃點,自己則時不時給笑笑擦嘴;王猛則時不時給笑笑夾菜,怕她夠不著盤子裏的番茄,還把雞蛋裏的蔥挑出來,他知道笑笑不愛吃蔥。
    小廚房裏,飯菜的香味、父女倆的笑聲,還有王猛的打趣聲,混著窗外偶爾傳來的自行車鈴聲、餛飩店的吆喝聲,把夜晚的溫馨裹得滿滿當當 ——
    這是蘇家的北京果脯、體操班換不來的,是屬於他們三個的、最踏實的煙火氣,像冬日裏的暖陽,裹著心。
    林凡鎖上笑笑寶貝屋的木門時,風鈴最後晃了晃,餘音裹著巷口的晚風散在暮色裏,風裏還有餛飩店的香味。
    他牽著笑笑,王猛跟在旁邊,三人往住處走。
    笑笑的小手攥著林凡的食指,指尖有點涼,林凡把她的手往自己的口袋裏塞了塞,笑笑踮腳踢著地上的石子,石子滾出去老遠,嘴裏還哼著幼兒園教的兒歌:
    “太陽下山啦,月亮快出來呀,星星眨眼睛呀……”
    王猛看著前麵的父女倆,又看了看身後的店鋪,店裏的燈已經關了,隻有招牌還隱約能看見,心裏暗暗想:
    明天早上,還得早點起來去進貨,燈芯絨背帶褲可不能斷貨,張嬸還要帶鄰居來買呢,還有笑笑的棉鞋,也該買了,得挑雙軟點的。
    1993 年 10 月底的月亮,悄悄爬上了梧桐樹的枝頭,灑下一片清輝,把地麵照得亮堂堂的。
    林凡知道,未來的路或許會難,蘇家可能還會來,
    店裏的生意也可能有起伏,但隻要有王猛這個兄弟,有笑笑這個女兒,有笑笑寶貝屋這家店,他就敢一步步走下去 ——
    守護好身邊的人,守好這家滿是煙火氣的小店,聽著笑笑的笑聲,聞著炒番茄的香味,就是他最大的幸福,比什麽都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