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琉璃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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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年深秋:四合院裏的風波與遠方
1994 年 11 月的燕京,西四胡同口的煙火氣裹著寒風吹得人心裏發暖 ——
張大爺那輛掉了漆的鐵皮烤紅薯車,已經在胡同口紮了十年根。
每天淩晨三點,他就蹲在煤爐前換蜂窩煤,要把挑揀出的黃心紅薯在爐膛裏燜足三小時,直到表皮烤得焦黑開裂,
掰開時金黃的薯瓤能拉出半寸長的絲,甜香能飄到胡同那頭的公用電話亭。
街麵上的自行車流像一條緩緩流動的鐵灰色河,八成是 28 永久牌,車把上拴著白底黑字的牌照,
後座馱著的菜籃子裏裝著剛割的韭菜、裹著油紙的糖火燒,布口袋裏塞著孩子的課本。
“叮鈴鈴” 的車鈴聲混著腰間 BP 機的 “滴滴” 聲 ——
那時的 BP 機多是摩托羅拉數字機,要跑到胡同口的公用電話亭回電,一塊錢三分鍾 ——
在青磚灰瓦的胡同裏撞出細碎的響,偶爾還能聽見修鞋匠的銅錘敲在鞋釘上的 “當當” 聲。
有穿軍綠色大衣的漢子騎著嘉陵 70 摩托經過,車後座綁著的 “大哥大” 裹在黑皮套裏,足有兩斤重,
引得路邊攥著糖葫蘆的孩子湊上前又不敢靠太近,睜著圓眼睛念叨:“這是能直接打電話的大哥大!”
蘇家那座占了半條胡同的四合院,影壁牆上朱紅漆刷的 “福” 字還是上禮拜秦淑慧親手補的,邊緣有點掉漆,卻透著過日子的熱乎氣。
飛簷角掛著的銀杏葉早沒了汁水,風一吹就打著旋兒落在青瓦上,發出 “沙沙” 的輕響,牆角的青苔沾著晨露,潮乎乎的。
五歲的笑笑紮著粉綢帶係的羊角辮,發梢還沾著點皂角香 ——
那是秦淑慧早上用老皂角煮的水給她洗的頭 ——
手裏舉著塊油紙包著的栗子糕,是秦淑慧六點就去胡同口 “桂香齋” 排的隊。
“桂香齋” 的木質招牌裂著細紋,排隊的多是老街坊,秦淑慧排到第三時還跟前麵的李嬸嘮了兩句家常。
這栗子糕裹著一層綿白糖,咬一口能嚐到整顆的栗子仁,顆粒分明還帶著點溫乎氣。
笑笑撲到林凡跟前時,糖渣蹭在了他天藍色的燈芯絨外套衣角上 ——
這外套是笑笑大舅媽去上海參加紡織展會時買的,袖口有鬆緊,洗了三次都沒起球。
“爸爸早點回”,軟糯的聲音裹著栗子香,黏在雕著纏枝蓮的廊柱上 ——
那廊柱上的蓮花瓣還能摸到清晰的木紋 ——
竟比簷角斜斜照進來的暖陽還暖幾分。
院裏的老海棠樹得有上百年了,粗得要兩個成年男人伸開胳膊才能勉強合抱,深褐色的樹幹上溝壑縱橫,還留著幾十年前孩子們刻的歪扭名字:
“小明 1985”“妞妞”,刻痕裏積著點塵土。
這會兒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像老人幹枯的手,輕輕搭在青灰瓦上,風一吹就晃悠著碰出 “嗒嗒” 聲。
樹底下堆著沒過腳踝的落葉,踩上去 “沙沙” 響,去年秋天,笑笑還拿著小鏟子在這堆葉子裏埋過她的粉色布娃娃 ——
娃娃臉上縫著個紅蝴蝶結,當時她特意挖了個小坑,還蓋了片最大的海棠葉當 “被子”,現在扒開落葉,還能看見一點粉色布料的邊角。
林凡剛蹲下身,指尖捏著笑笑外套的領口往下理了理,就見嶽母秦淑慧端著個紫砂杯從正房走出來。
那杯子是秦淑慧三年前從軍部文職崗位退休時,老同事李大姐送的 ——
當年秦淑慧在軍部做文書,每天下班後都留半小時,幫李大姐整理戰備物資台賬,藍色封皮的賬本被她寫得工工整整,連一個錯字都沒有。
李大姐過意不去,特意托人找宜興老匠人定製了這杯子,杯身上陰刻的 “鬆鶴延年” 填了金粉,杯沿被秦淑慧摸了上千次,磨出一層琥珀色的溫潤包漿,平時她總用這杯子泡菊花茶,現在杯底還剩著一點茶葉梗。
“路上冷,我在灶上溫了半小時的薑棗茶,你胃不好,別空腹趕車。”
秦淑慧的聲音很輕,手指在杯壁上摩挲了兩下 ——
她指腹上還留著年輕時寫鋼筆字磨出的繭子,就在食指第一關節處,硬硬的。
眼神裏藏著沒說透的擔心,卻沒敢多問一句 ——
她這輩子在軍部見多了風浪,年輕時處理過演習的物資調配,也見過戰友受傷後的鎮定,知道越慌越要沉住氣。
昨晚她跟老伴蘇振國聊天時,聽收音機裏說南方有些小城治安不穩,今早特意多煮了兩個茶葉蛋,用鋁飯盒裝著,茶葉是去年的龍井,煮得蛋白上滿是茶漬,噴香。
林凡接過杯子,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忽然就想起半小時前王猛打來的電話。
那是通過四合院門房老張頭的座機接的 ——
那部黑色的 “飛躍” 牌撥號電話放在門房的木桌上,電話線纏著三圈膠布,旁邊還擺著個印著 “勞動光榮” 的搪瓷杯。
王猛的聲音從電流裏傳過來,像被水泡過的砂紙,又啞又顫,還混著街邊拖拉機的 “突突” 聲:
“林凡……
你快回來……
黑皮帶了五六個人,手裏拿著鋼管,把寶貝屋的玻璃櫃台全砸了 ——
那櫃台是咱倆去年一起做的,厚玻璃邊角都磨圓了,怕劃著孩子 ——
你上次進的五十件童裝,就是帶刺繡小熊的那種,黃色小熊,純棉料子,咱去省城批發市場砍了半天價才定下的,全被他們裝在麻袋裏拉走了,還說……
還說你再不回來交‘保護費’,就把店給燒了!”
電話那頭還能聽到玻璃碎的 “嘩啦” 聲,混著王猛媳婦劉芳壓抑的哭聲 ——
劉芳平時嗓門大,這會兒卻不敢哭出聲,怕被黑皮聽見 ——
還有個粗嗓子在喊 “找蘇家人也沒用,這地盤我說了算”,那是黑皮的聲音,洪亮得像炸雷。
王猛嚇得趕緊 “哢嗒” 掛了電話,林凡當時攥著聽筒的手都在抖,黑色的漆皮被他摳掉了一小塊,露出裏麵銀灰色的金屬。
門房老張頭在旁邊聽得臉色發白,想遞杯熱水安慰,又不知道說什麽,隻能搓著手歎氣。
1994 年的南方清和縣,個體工商戶剛興起沒幾年。
據縣工商局當年的手寫統計報表顯示 ——
報表用複寫紙一式兩份,字跡還帶著點洇墨 ——
全縣登記在冊的個體戶隻有 87 家,大多是賣糧油、修家電的小店。
像 “笑笑寶貝屋” 這樣賣童裝和文具的,整個縣城也就三四家。
店開在朝陽路中間,旁邊是糧店和理發店,二十平米的小屋裏,牆麵刷著粉色漆,掛著卡通貼紙,玻璃櫃台裏擺著鉛筆、橡皮和印著小熊的筆記本。
那年頭個體戶被地痞騷擾的事兒稀鬆平常,縣工商局每月能接到兩三起報案,大多是搶貨、要保護費,可真能抓到人的不足 10%——
縣城派出所就那麽五六個民警,擠在兩層小樓裏辦公,隻有兩部電話、兩張木桌,要管十幾個鄉鎮的事,最遠的鄉鎮騎車過去得兩小時。
遇上黑皮這種 “有關係” 的混子,往往隻能不了了之。
黑皮是清和縣出了名的混子,
三十多歲沒正經工作,據說跟派出所的副所長李建軍是遠房親戚 ——
李建軍是他母親的表弟。
之前有個開 “樂樂玩具店” 的趙老板,因為不肯每月交兩百塊保護費,被黑皮用木棍砸了店門,木門上砸出個碗大的洞。
趙老板報案後,最後隻得了個 “私下調解” 的結果,黑皮就賠了五十塊錢,還在派出所門口放話說 “下次再敢告狀,讓你在縣城待不下去”。
還有賣布匹的張大姐,她的 “彩虹布行” 在朝陽路盡頭,去年冬天快過年時,被黑皮勒索了三百塊 ——
那本是她準備進新花布的錢,最後隻能少進了半匹布,至今都不敢跟人提這事兒,怕再被報複。
林凡太知道王猛的性子了 ——
老實巴交的,以前在國營紡織廠當搬運工時,連跟人吵個架都臉紅。
有次被工友搶了先搬的棉紗,他也隻敢躲在車間牆角抽煙,連句重話都不敢說。
這會兒店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準是被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媽,您別跟老爺子和我爸說,也別讓大哥二哥他們知道。”
林凡把紫砂杯揣進隨身的軍綠色挎包裏 —— 那包是嶽父蘇振國去年給他的,蘇振國以前是副司令員,這包是他當連長時發的,肩帶處縫著塊藍色補丁,邊角都磨得發白。
上麵還印著個褪色的五角星,他抬頭看著秦淑慧,語氣沉得像胡同裏的青石板:
“這事兒是我跟王猛的生意上的事,要是讓我爸知道了,以他的脾氣,保不齊要讓部隊的老部下去縣城。
我爸當了一輩子軍部高層,最見不得家人受委屈,當年晚晴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他都要親自去跟老師理論。
可越是這樣,越容易讓人借題發揮,說‘軍人家屬仗勢欺人’,到時候動靜太大,反而麻煩。”
秦淑慧點點頭,她比誰都懂老伴的脾氣。
她從斜挎的藍布包裏掏出五十塊錢,塞進林凡手裏 ——
那錢是她這個月的退休金,她每月退休金才一百二十塊,這五十塊是多一半,疊得整整齊齊,還帶著體溫,是十元一張的紙幣,邊角有點軟。
“路上買瓶水、吃碗麵,到了縣城給家裏打個電話,別讓我們擔心。” 她塞錢時特意按了按林凡的手心,眼神裏滿是牽掛。
林凡應了聲,轉身想跟笑笑說再見,卻見小姑娘正蹲在海棠樹下,拿著根彎彎曲曲的海棠枝扒拉落葉。
她昨天還跟林凡說,要把好看的葉子夾在塑料皮的圖畫本裏 —— 那本子上印著小白兔,裏麵已經粘了幾片楓葉和銀杏葉。
“爸爸要去給笑笑買新畫筆嗎?上次說的紅色的,畫太陽的那種。”
笑笑嘴裏念念有詞,聲音軟得像棉花,小樹枝還在落葉裏撥來撥去,想找片最紅的葉子。
林凡心裏一酸,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頭 ——
小姑娘的頭發又軟又順,還帶著皂角的清香味。
“對呀,爸爸去外地看看有沒有好看的畫筆,很快就回來。”
他沒敢說真話,蘇晚晴在上海同濟醫院做的調理,要是知道老家出了這事兒,準得急得睡不著覺,病情又要反複。
其實他也怕,黑皮既然敢提 “蘇家”,就說明對方可能已經打聽出了他的家境。
可 “笑笑寶貝屋” 是他和王猛的心血 ——
當初開這家店,所有的錢都是他從自己的積蓄裏拿的,共八百塊。
他在紡織廠紡紗車間當技術工,每月工資一百五十塊,省吃儉用,每月隻花五十塊,攢了兩年才攢下這筆錢,連蘇晚晴都沒舍得告訴,想給她個驚喜。
王猛是他原工廠的工友,兩人一起在車間裏熬了五年夜班,林凡知道王猛家裏困難:
老母親有風濕性的關節炎,每月吃藥要花三十多塊,妻子劉芳沒工作,全靠王猛扛著。
所以林凡拉他入股,說是 “人才入股”,其實就是想幫襯老兄弟 ——
王猛會修小家電,店裏的台燈、顧客拿來的收音機壞了,他都免費修,還常送孩子小橡皮。
去年春天開業那天,兩人一起刷了粉色的牆,掛了串小紅燈籠,王猛特意買了兩掛一百響的鞭炮,“劈裏啪啦” 響了半天。
中午他們在店裏吃泡麵,是紅燒牛肉麵,當時沒有桶裝,就用搪瓷缸泡的,還加了個雞蛋。
那天總共賣了五十塊錢,是賣了兩件童裝:一件粉色小裙子,上麵繡著小黃花;一件藍色外套。
第一個顧客是個年輕媽媽,帶個三歲的孩子,兩人看著顧客抱著衣服離開,笑得一臉燦爛。
現在店被砸了,他不能不管。
收拾東西的時候,林凡特意把 BP 機揣在了口袋裏 ——
那是小舅子蘇瑾瑜去年送他的,摩托羅拉的黑色機型,在 1994 年要一千二百塊,算是稀罕物,整個西四胡同也就兩三個人有。
BP 機的號碼是 12687654321,他平時放在腰上的皮套裏,怕磕著。
蘇瑾瑜是蘇家集團的董事長,才三十歲就把家電和建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集團有三個家電賣場、兩個建材市場,員工兩百多人。
去年去接林凡和笑笑時,蘇瑾瑜就跟他說 “要是生意上有難處,隨時找我”,可林凡不想麻煩他。
之前有一次,林凡進的童裝在路上被耽誤了 —— 貨運車壞在半路,耽誤了三天 ——
蘇瑾瑜知道後,想找朋友的貨運公司幫忙,林凡卻拒絕了。
他自己找了個三輪車,花了二十塊,硬生生把貨拉了回來。
他覺得做生意要靠自己,總麻煩小舅子,心裏不踏實。
而且小舅子的手段硬,要是讓他插手,指不定會用斷黑皮貨源、找關係施壓的辦法,反而會讓黑皮報複更狠,事情鬧得更複雜。
他隻往包裏塞了兩件換洗衣物:一件藍色的工裝,是紡織廠的工作服,袖口磨出了點毛邊;一件灰色的毛衣,是秦淑慧去年冬天織的,領口有點鬆,洗得發白。
又把身份證和錢包仔細收好 —— 身份證是 1965 年的,照片上他留著短發,眼神清亮;
錢包是人造革的,邊角有點裂。
錢包裏還夾著一張 “笑笑寶貝屋” 的照片,是去年春天用傻瓜相機拍的,柯達膠卷洗出來的,邊緣有點卷。
照片裏,王猛剛剪了短發,穿著藍色格子襯衫;林凡穿著藍色工裝,兩人手裏各舉著一件剛進的童裝 ——
就是那件粉色小裙子,上麵繡著小黃花。背景裏,鄰居家的妞妞紮著羊角辮,正趴在櫃台上看卡通筆記本,陽光照在玻璃門上,亮得晃眼,還反射出一圈光暈。
林凡平時總把這張照片拿出來看,現在摸著照片,心裏更定了:不管多難,都得把店救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