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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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
    不是被廠裏尖銳的汽笛聲吵醒的,而是被廚房裏傳來的“嘩嘩”水聲。
    陳不凡睜開眼,屋子裏還很暗,但那持續不斷的水聲,像一首關於新生活的交響樂鑽進他的耳朵裏。
    他從那張硬邦邦的單人床上坐起來,身上蓋著散發著陽光味道的新被子。他沒睡主臥,那張雙人床昨晚他讓母親和周彩彩睡了。
    陳不凡赤著腳下地,冰涼的水泥地麵讓他瞬間清醒。
    廚房的門虛掩著,一縷光從門縫裏透出來。
    張蘭正站在嶄新的水池前,一遍又一遍地擰開水龍頭,又關上,她臉上那種滿足又新奇的表情,像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這水真衝!”
    她小聲地自言自語,又用手去摸那雪白的牆壁,摸一下,就在圍裙上擦一下手,生怕把牆弄髒了。
    客廳裏,那個小小的身影更讓陳不凡的腳步停住了。
    周彩彩正坐在那張鬆木寫字台前,天還沒全亮,她卻坐得筆直,借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伸出纖細的手指,在嶄新的桌麵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麽。
    陳不凡走近了,才看清。
    她在寫自己的名字。周彩彩,一遍又一遍。她寫得那麽認真,那麽用力,仿佛要把這兩個字刻進這嶄新的生活裏。
    陳不凡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這就是他要守護的一切。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從後麵伸出手,打開了屋裏的電燈開關。
    “啪嗒。”
    昏黃的燈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也照亮了周彩彩那張受驚的小臉。
    “啊!”
    她嚇了一跳,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不安地背在身後。
    “我……我沒……”
    她想解釋自己沒有偷懶,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張臉憋得通紅。
    “光線不好,傷眼睛。”
    陳不凡的聲音很平靜。他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以後就在燈下寫。”
    周彩彩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映著燈光的眼睛,那裏麵沒有責備,隻有一片溫和。
    她的心跳,又開始不聽使喚了。
    “嗯……”
    她蚊子一樣地應了一聲,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張蘭聽到動靜也從廚房裏出來了,看到這一幕,臉上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菊花。
    “起來了?快,媽給你們煮了雞蛋!今天是你倆第一天去新地方上班,一人吃倆,討個好彩頭!”
    早飯,就在那張嶄新的四方桌上。白水煮蛋,玉米麵糊糊,還有張蘭昨晚就烙好的蔥油餅。
    吃完飯,廠裏的汽笛長鳴一聲,悠長地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該上班了。”
    陳不凡站起身。
    周彩彩也趕緊放下碗筷,緊張地站了起來,兩隻手下意識地搓著衣角。
    “彩彩,別怕。”
    張蘭走過來,幫她理了理衣領,那動作親昵得就像在對自己親閨女。
    “你是陳總工的媳婦兒,把腰杆挺直了,誰也不敢給你氣受!”
    周彩彩用力地點了點頭。陳不凡看著她,忽然開口。
    “走吧,我先送你去廠辦。”
    周彩彩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全是驚喜和不敢相信。
    ……
    清晨的陽光,給紅星廠鍍上了一層金邊。
    陳不凡和周彩彩並肩走在廠區寬闊的大路上,這是第一次。
    以前,他是燒堿車間那個誰都能踩一腳的臭蟲,她是那個低著頭走路,生怕被人看到的透明人。
    現在,他們走在一起,像所有正常的夫妻一樣,去上班。
    路上遇到的工人看到他們倆,都遠遠地停下腳步,眼神複雜。有敬畏,有羨慕,有嫉妒。
    “陳總工早!”
    一個技術科的幹事老遠就點頭哈腰地打招呼。
    陳不凡點了點頭,腳步沒停。他能感覺到,身邊周彩彩的身體繃得緊緊的,頭也埋得很低。
    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周彩彩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觸了電一樣,想把手抽回去。
    陳不凡卻握得很緊,他的手掌很寬大,很粗糙,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和溫度。
    周彩彩掙紮了一下,就不動了,任由他牽著,她的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她偷偷地抬起眼,看著身邊男人的側臉。他的下頜線很硬朗,眼神很平靜,仿佛周圍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對他來說都隻是空氣。
    周彩彩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腰杆也不知不覺地挺直了。
    廠辦是棟獨立的三層小樓,紅磚白牆,門口還掛著“先進單位”的牌子。
    周彩彩站在樓下,又開始緊張了。
    “我……我進去了。”
    “等等。”
    陳不凡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記住,你不需要討好任何人,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人。”
    “你是我陳不凡的妻子,誰讓你受了委屈,你回來告訴我。”
    周彩彩的心髒像是被一隻重錘狠狠地擂了一下,震得她耳朵裏嗡嗡作響。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眼圈毫無征兆地就紅了。她用力地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
    “嗯!”
    陳不凡鬆開手,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鋼筆和一個小記事本。
    “先找辦公室的孫主任報到,他會安排你的工作。如果沒事做,就把這本說明書上的字抄一遍,練練手。”
    那是一本化工儀器的說明書,周彩彩一個字都不認識。但她還是鄭重地接了過來,緊緊地抱在懷裏,像是接過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
    看著周彩彩走進廠辦大樓的背影,陳不凡才轉身,朝著技術部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神一點點地冷了下來。
    溫暖的家是他的鎧甲,也是他的軟肋。要讓這鎧甲堅不可摧,就必須把所有覬覦它的豺狼,全都打斷骨頭,拔掉牙!第一把火,該點了。
    ……
    技術部,總工程師辦公室。
    一間朝南的大房間,配著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和一整牆的書櫃。比他之前待的那個角落,好了不止一百倍。
    陳不凡沒有欣賞新環境,他坐到那張能躺下睡覺的辦公桌後,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內線。
    “接技術科,讓所有人五分鍾之內到我辦公室開會。”
    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五分鍾後,技術科大大小小七八個技術員,全都擠在了陳不凡的辦公室裏。他們一個個神情拘謹,大氣都不敢喘。
    眼前這個年輕人,已經不是三天前那個他們可以隨意使喚的操作工了,他是王廠長親封的陳總工。
    陳不凡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翻譯工作,昨天已經全部完成了。”
    他把一疊厚厚的手稿推到桌子中間。
    “下一步,就是根據說明書上的要求,對進口設備進行最後的調試和安裝。但這其中,缺了幾樣關鍵的零部件和耗材。”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一份清單。
    “這份清單,需要立刻送到采購科,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采購回來。耽誤一天,我們整個項目的進度就要拖後一天。”
    他的目光,落在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技術員身上。
    “老張,你跑一趟。”
    被點名的老張,是技術科資格最老的技術員,此刻卻像個新兵一樣,趕緊上前一步,雙手接過了那份清單。
    “好的,陳總工!我馬上去!”
    陳不凡點了點頭。
    “去吧,跟劉科長說,這是王廠長親自盯著的項目,讓他務必重視。”
    “是!”
    老張拿著清單,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辦公室裏剩下的技術員,看著陳不凡那張年輕卻不怒自威的臉,心裏都打了個突。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陳總工的第一把火,好像直接燒向了采購科的劉麻子啊。廠裏誰不知道,劉麻子是副廠長高建軍的人,是廠裏最不好惹的滾刀肉。
    這下,有好戲看了。
    陳不凡靠在椅子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麵。他在等,等那隻蒼蠅自己撞到網裏來。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辦公室的門被人“砰”的一聲粗暴地推開了。
    劉麻子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出現在門口,眼神陰鷙,像一條剛從洞裏鑽出來的毒蛇,他身後還跟著采購科的兩個辦事員。
    “陳總工!”
    劉麻子皮笑肉不笑地走了進來,把那份清單“啪”地一下拍在陳不凡的桌上。
    “好大的官威啊!清單上的東西,什麽德國的軸承,美國的密封圈,我聽都沒聽過!你讓我上哪兒給你買去?”
    陳不凡眼皮都沒抬一下。
    “買不到是你的問題,我的任務是保證設備正常運轉,你的任務,是提供後勤保障。”
    “如果劉科長覺得這個任務有困難,我現在就可以去跟王廠長匯報,讓他換個有能力的人來幹。”
    劉麻子的臉瞬間憋成了醬紫色。
    “你!”
    他沒想到,陳不凡一開口就直接拿王廠長來壓他。
    “陳不凡,你少拿廠長來嚇唬我!這些東西都需要外匯,廠裏哪有那麽多外匯指標!”
    “這是理由嗎?”
    陳不凡終於抬起頭,目光像兩把錐子,紮在劉麻子臉上。
    “我聽說,采購科上個月剛從廣州進了一批‘的確良’,用掉的外匯指標可不算少啊。”
    劉麻子的心髒猛地一跳,采購科倒賣緊俏物資,私下裏賺差價,這是他和高建軍的搖錢樹,是絕對不能見光的秘密!
    這小子……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你……你血口噴人!”
    劉麻子色厲內荏地吼道。
    “我有沒有血口噴人,把采購科的賬本拿出來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
    陳不凡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微微前傾,一股強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整個辦公室。
    “劉麻子,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清單上的東西,三天之內我要全部見到。少一樣,或者晚一天……”
    他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
    “我就親自帶著人,去你的倉庫裏好好查一查,看看那些‘的確良’到底還在不在。”
    劉麻子看著陳不凡的眼睛,那裏麵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隻有一片能將人吞噬的黑暗。
    他怕了,從心底裏湧出一股徹骨的寒意。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而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