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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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嗡嗡!!
刺耳的魔法警報,混合著傾盆暴雨砸在金屬、玻璃和石質建築上的狂暴喧囂,在“世界樹庭園”高聳入雲的會議尖塔周圍瘋狂回蕩。
警報的光芒是冰冷的藍色,在鉛灰色的雨幕和不時撕裂天穹的慘白閃電映襯下,顯得格外不祥。
轟隆!!
驚雷滾過,仿佛巨神在雲層之上憤怒地擂鼓,震得塔樓的水晶窗欞嗡嗡作響。
塔頂露天平台上,澤麗莎獨自站立著。
她身上那套原本剪裁精良、用料奢華的深黑色高級定製連衣裙,此刻已被暴雨徹底浸透,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而微微顫抖的輪廓。
赤紅色的長發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濕漉漉地貼在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頰和頸側,發梢不斷滴落著冰冷的水珠。
暴雨毫無憐憫地抽打著她,但她仿佛毫無知覺,隻是微微仰著頭,那雙總是冷靜、銳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算計的金黃眼眸,此刻空洞得可怕,失焦地凝望著前方那片翻湧著墨色雲海的虛空。
那裏,原本應該擺放著一張象征最高榮譽與權力的主座。
就在三天前,那裏還坐著她的父親,星雲商會會長,梅利安。
“世界空中企業會議”……一個由大陸最具影響力的政要、商業巨頭、頂尖學者定期舉行的非正式高峰論壇,旨在促進跨領域合作與世界經濟發展。
與會者雖僅百人,但每一位都是能在大陸某個領域掀起風暴的頂級存在。
而她的父親,作為執掌大陸最大商業帝國、影響力無遠弗屆的星雲商會會長,自然坐在那張象征著無形地位頂峰的主座之上。
但現在,他不在了。
九十九名與會者,來自不同國度、種族、領域,此刻口徑卻出奇一致,在魔法契約與測謊術式的多重保證下,麵色蒼白、眼神驚恐地反複作證:“梅利安會長……就在我們眼前……毫無征兆地……化為了光塵,消失了。”
沒有爆炸,沒有魔法波動,沒有襲擊,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衣物或隨身物品的殘渣。
就像一個被橡皮擦從現實畫麵上輕輕抹去的人像,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一道短暫的光痕,然後便是徹底的虛無。
嘩啦啦!!!
轟隆!
暴雨愈發狂暴,仿佛天空裂開了巨大的傷口,要將所有的悲傷與憤怒一次性傾瀉殆盡。
由於會議需要觀測天象(部分議題涉及星空魔法與氣候魔法),塔頂的天花板可以收起。
此刻,天花板敞開著,澤麗莎就這樣毫無遮蔽地站在離翻湧烏雲最近的地方,任由冰冷的、帶著天空高處寒意與電離子氣味的暴雨,狠狠衝刷著她,仿佛想用這物理的痛楚,來麻木那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更加冰冷刺骨的絕望。
父親“消失”,已經過去整整三天。
這七十二個小時裏,世界仿佛被投入了沸騰的油鍋。
被認為是“高塔”(對九階以下最強法師群體的尊稱)候選人的數位八階大法師第一時間趕來協助,各種偵測、追蹤、溯源、占卜法術的光芒在塔頂晝夜不息地閃爍。
外麵,數百輛隸屬於各國王室、魔法協會、大商會的特種搜救魔導車將附近區域圍得水泄不通,強光探照燈將雨夜照得如同白晝。
“鋼鐵魔法騎士團”……大陸最精銳的魔導武裝力量之一……也奉命前來,名義上是維持秩序、保護現場,實則在暗中搜尋任何可能的陰謀痕跡。
超過三百家各大媒體的記者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瘋狂地試圖突破防線,長槍短炮般的魔法留影設備對準每一個可能的出口。
最終,一位受邀前來的七階防護係大師不得不在外圍設下強力的靜音與視覺幹擾結界,才勉強隔絕了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喧囂。
煉金術師協會甚至緊急調動了三顆在近地軌道運行的“天眼”衛星,調整軌道,在雲層之下反複進行超高精度的生命跡象掃描與魔力殘留分析,希望能捕捉到一絲一毫屬於梅利安的獨特波動。
為了尋找一個人,大陸最頂端的勢力與個體幾乎被動員了小半。
這無疑彰顯了梅利安其人的重要性,其影響力早已超越了單純的商業範疇,觸及了大陸穩定與發展的脈絡。
但這鋪天蓋地的搜索、這舉世矚目的關切、這足以讓任何虛榮者暈眩的“排場”,沒有給澤麗莎帶來絲毫安慰,反而像一層層厚重的冰殼,將她與外界隔絕,將她凍結在隻有冰冷雨水和空洞回響的孤島之上。
周圍的景象,在連綿的雨幕中扭曲、模糊,如同被水浸透後暈染開來的劣質印刷品。
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聽不進……除了那永不停歇的、仿佛要衝刷掉世界一切色彩的暴雨聲。
最終,什麽都沒有找到。
沒有魔法痕跡,沒有空間裂隙,沒有綁架線索,沒有仇殺證據,甚至沒有一絲一毫能夠證明梅利安“曾經存在”或“去向何方”的有效信息。
他就這樣,在近百位大陸頂尖人物的注視下,幹淨利落地、徹底地……消失了。
包括她,澤麗莎,他唯一的女兒,星雲商會未來的繼承者,耗盡心力、賭上一切才換來“永生”願望的執棋者……也找不到他。
‘是我。’
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日日夜夜在她空曠的腦海中盤旋、嘶吼、啃噬。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如果父親是遭遇了政敵的暗殺,是卷入了某個古老詛咒,是被某個異界存在擄走……哪怕隻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她至少還能找到一個可以憎恨、可以複仇、可以傾盡星雲商會全部力量去對抗的“對象”。
可偏偏,一切線索都指向那個她親手開啟的、名為“卡門塞特”的潘多拉魔盒。
偏偏,是她那自以為是的、“為了父親好”的願望,成了可能將他推入未知深淵的直接推手。
正因為錯誤源於自身,她連遷怒他人的資格都沒有。
隻能任由那份混合了無盡悔恨、自我厭惡、以及深入骨髓恐懼的情感,如同最濃烈的酸液,一點一點,將她僅存的理智與生氣腐蝕、消磨。
‘我到底……做了什麽?’
暴雨似乎永無止境。
閉上眼睛,再睜開,是白天,但天色晦暗如黃昏。
眨眨眼,又是黑夜,隻有冰冷的雨水和遠處結界外隱約的燈光。
不知過去了多少天。
擔心她一直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動、不吃不喝,星雲商會直屬的、配備有治療法師和營養師的頂尖醫療團隊冒險靠近,試圖為她檢查身體、注射營養劑或安神藥劑。
但她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空洞的眼神穿透他們的身體,依舊望向那片父親消失的虛空。
仿佛她的靈魂,也隨著那陣光塵,一同飄散,隻留下一具被雨水和悔恨浸泡的冰冷軀殼。
“愚蠢的東西。”
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與穿透力的聲音,在暴雨聲中清晰地響起,仿佛直接在澤麗莎的耳邊,甚至……意識深處響起。
他是在大約一周後的某個下午出現的。
盡管按照時間應是午後,但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吞噬了所有陽光,天地間一片昏暗,隻有雨水反射著遠處結界的微光。
來人是一位老者,他並未穿著華麗的法師袍,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深灰色舊式長袍,外罩一件看似普通、卻在暴雨中滴水不沾的褐色鬥篷。
他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皺紋如同刀刻,記錄著無盡的風霜與智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並非老年人的渾濁,而是如同最純淨的星空,深邃、浩瀚,仿佛能容納宇宙萬物,又能看穿世間一切虛妄。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周身便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種與天地共鳴、令人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的磅礴氣息。
他是站在這個世界頂點的存在之一,被譽為“西漠之柱”的九階大魔導師……海星月。
同時,他也是神秘組織“滿月之塔”的當代塔主。
他緩步走到澤麗莎麵前,目光落在她那張慘白、麻木、如同精美人偶般的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失望與一絲……冰冷的怒意。
澤麗莎似乎感受到了那不同尋常的注視,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對上海星月那星空般的眼眸。
沒有驚訝,沒有敬畏,隻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如同生鏽的機器,僵硬地、微微彎了彎腰,行了一個毫無靈魂可言的禮。
海星月顯然極為不滿她這副模樣,他上前一步,毫無預兆地抬起手……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扇在澤麗莎蒼白冰涼的臉頰上!
力道之大,讓她的臉偏向一側,幾縷濕透的赤紅色發絲粘在了迅速泛紅的皮膚上。
火辣辣的刺痛感,順著神經末梢竄入近乎凍結的大腦,帶來一陣短暫的、尖銳的清醒。
“尋找卡門塞特的時候,就沒人警告過你嗎?”
海星月的聲音冰冷如西漠夜間的寒流,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落。
警告了。
怎麽會沒有?現在站在眼前的這位,站立於世界魔法巔峰的至強者之一,就曾親自、多次地警告過尚是稚齡的她。
‘卡門塞特的願望,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它會奪走你最珍視的東西,而非給予。’
‘停下吧,孩子,那是一條通往絕望的單行道。’
因為梅利安與海星月私交甚篤(兩位站在不同領域巔峰的老人,意外地成了可以一起喝酒、談論星空與哲學的忘年交),每次海星月來訪,看到那個總是跟在父親身後、眼神早熟而執拗的紅發小女孩,都會忍不住出言告誡。
那時的澤麗莎,表麵上恭敬聆聽,心中卻不以為然。
她堅信自己的計算、自己的準備、自己的決心足以克服任何“傳說”中的風險,她確信自己是對的,是為了父親,為了商會,為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家。
“所以,你現在成了什麽樣子?”
海星月看著終於有了一絲“活人”反應,臉頰紅腫、眼神依舊空洞但至少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澤麗莎,厲聲質問。
沒有回答。
澤麗莎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即使此刻有十張嘴巴,她也說不出任何為自己辯解的話。
千言萬語,最終都化為喉嚨深處一聲壓抑的、仿佛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她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被打濕的睫毛上沾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金黃色的眼眸蒙著一層破碎的水光,望向海星月,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我該怎麽辦……”
海星月望著她這副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極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沉重的歎息。
他抬起頭,望向依舊暴雨傾盆、烏雲壓頂的天空,星空般的眼眸中掠過一絲痛惜。
梅利安不僅是商業上值得信賴的夥伴,更是一個難得的、靈魂有趣的朋友。
他們曾一起在沙漠的星空下飲酒辯論,一起探討古代魔文與現代魔導技術的融合可能……沒想到,老友竟會以這樣一種離奇而絕望的方式,從他眼前消失。
即便是他,海星月,在得知消息後也第一時間動用“滿月之塔”的力量,嚐試了數種涉及因果、命運、靈魂層麵的頂級秘法進行搜尋,但結果與其他人一樣……一無所獲。
梅利安的存在,如同被某種更高位階的規則或存在,徹底“擦拭”掉了。
“你向卡門塞特,許了什麽願望?”
海星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澤麗莎,語氣恢複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洞悉一切的冰冷。
“我……希望父親……得到永生。”
澤麗莎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才吐出這句如今聽起來如此諷刺、如此可怕的話語。
“……愚蠢。遲鈍。無知。”
海星月緩緩搖頭,每個詞都像一把重錘,敲打在澤麗莎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你的無知,親手將你的父親,推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向前一步,星空般的眼眸直視著澤麗莎那雙充滿痛苦與茫然的金黃色眼睛。
大魔導師的目光仿佛具有實質的重量和穿透力,讓澤麗莎感到渾身僵硬,血液都似乎要凝固,但她沒有,也無法移開視線。
“你的願望,毫無疑問,‘實現’了。”海星月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宣判般的殘酷意味。
“什……麽?”
澤麗莎猛地睜大眼睛,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一個可怕的想法如同毒蛇,驟然竄入她的腦海。
“‘生命’,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麽?”海星月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一個看似哲學的問題。
“……”
澤麗莎愣住了,對於一直以理性、計算、效率為準則生活的她而言,這個問題陌生而艱澀。
“每個人對‘生命’的意義,理解都不同。”
海星月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在暴雨中顯得異常清晰,“對某些人而言,探索魔法的終極真理便是生命的意義;對另一些人,滿足無盡的物質欲望或權力渴求便是全部;也有人將親情、愛情、友情視為生命的錨點;更有人追求精神的超脫與靈魂的永恒寧靜。”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鎖定澤麗莎蒼白的臉:“然而,你卻向一個以‘扭曲願望’聞名的古老存在,許下了一個毫無條件、規則、限製的‘永恒的生命’。既然世界上每個存在的‘生命’定義皆不相同,卡門塞特又如何能‘公平’地實現你這模糊而貪婪的願望?”
“不……不會的……!”
澤麗莎的瞳孔驟縮成針尖大小,金黃色的眼眸中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她似乎明白了海星月話中的含義,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正是如此。”海星月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你的父親,梅利安,其‘生命’的形態與意義,被卡門塞特以其自身的理解‘匹配’了。對卡門塞特而言,什麽才是‘永恒的生命’?”
他微微仰頭,仿佛在凝視那個無形的、可憎的存在:“是放棄脆弱易朽的肉體,成為遊蕩於九天之上、超越時間與物質束縛的……‘永恒之魂’。就像……它自己一樣。”
“啊!!!”
一聲短促、淒厲、不似人聲的尖叫,從澤麗莎喉嚨裏迸發出來!
她雙手猛地抱住頭,身體如同被抽去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前傾倒,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濕滑的露天平台地麵上。
濺起的積水打濕了她的裙擺,但她毫無所覺。
肉體的徹底消散……
靈魂的永恒放逐……
這……這不就等於最徹底的死亡嗎?!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連進入冥河輪回、歸於世界本源的機會都被剝奪,成為在虛無中永恒徘徊、失去自我、失去歸處的孤魂野鬼!
“現在,你的父親失去了物質的形態,其靈魂(如果那還能稱之為‘靈魂’的話)可能正飄蕩在埃特魯世界的某個角落,甚至可能是世界之外。遺憾的是,目前並沒有能夠有效探測、定位並與之溝通這種‘永恒之魂’的技術。即使僥幸找到,他那已然消散的肉體,也絕無可能恢複。”
海星月說完,緩緩轉身,準備離去。
走到平台邊緣時,他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用那冰冷而殘酷,卻也是基於現狀做出的、最理性的判斷,為澤麗莎的搜尋畫上了句號:“放棄吧,孩子。尋找你的父親……已經沒有意義了。”
話音落下,海星月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水墨,悄無聲息地變淡、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平台上愈發狂暴的雨聲,以及那個跪在雨水中,如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紅發少女。
“哈……嗬嗬……哈哈哈……”
澤麗莎跪在那裏,身體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喉嚨裏發出破碎的、仿佛漏氣風箱般的怪異笑聲。
胸口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擰緊,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喉嚨發緊,有什麽滾燙而腥甜的東西不斷上湧;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針在顱內攪動。
這是什麽感覺?如此陌生,如此洶湧,如此……具有毀滅性。
這不是她熟悉的、可以冷靜分析的“感覺”……這是“情感”。
是悔恨的毒焰,是絕望的寒冰,是自我憎惡的絞索,是失去一切、親手葬送至親的、足以將靈魂都撕成碎片的……痛苦。
雖然口頭上讓澤麗莎放棄,但海星月離開後,依然動用了“滿月之塔”的部分資源,開始著手研發理論上可能探測高階靈體的新型魔法術式。
同時,考慮到梅利安的“永生”可能存在其他未知的、非靈魂形態的表現方式,他也派出了塔內最精銳的奧秘搜尋小隊,沿著一些古老的傳說和異常魔力現象進行探查。
然而,一周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澤麗莎的身體與精神,在連續多日不眠不休、近乎自虐的站立、搜尋、以及情感的巨大消耗下,早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金黃色的眼眸深陷,周圍是濃重的陰影,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麵青色的血管。
往日裏一絲不苟、閃耀著光澤的紅發,此刻幹枯黯淡,失去了所有生氣。
她依然在強撐著,以驚人的意誌力指揮著星雲商會和各方協調來的搜救力量,處理著因會長“失蹤”而引發的商會內部動蕩與外界壓力,但誰都能看出,她已是強弩之末,隨時可能徹底倒下。
就在一個疲憊不堪的午後,她剛剛處理完一份關於商會某個遠洋貿易線因謠言而麵臨擠兌的緊急報告,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不得不扶著冰冷的牆壁稍作喘息時……
“小姑娘,來算一卦唄?”
一個略顯蒼老、帶著點市井油滑腔調的女聲,突兀地在略顯嘈雜的臨時指揮所門口響起。
正在與幾名幹部商議後續搜索區域的澤麗莎眉頭一蹙,甚至沒有抬頭,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守衛將這不識趣的打擾者趕走。
此刻她哪有閑心聽什麽算命鬼話?
“嘖,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耐心都沒有。”那聲音不依不饒,甚至帶著點倚老賣老的抱怨。
“什麽人?怎麽進來的!快出去!”幾名守衛立刻上前,語氣嚴厲。
這裏是第七級防護結界籠罩的核心區域,未經許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這個穿著打滿補丁深紫色長袍、兜帽遮臉、一副典型江湖騙子打扮的老太婆,是怎麽“偶然”溜進來的?這根本說不通!
然而,就在守衛即將碰到那算命老婦的瞬間,澤麗莎卻猛地抬起頭,金黃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
“請稍等。”
她的聲音因為疲憊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是!”
守衛們立刻收手,退到一旁,但眼神依舊警惕地盯著那個突兀出現的老婦人。
澤麗莎緩緩站起身,目光如電,仔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對方打扮平常,甚至有些邋遢,但……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
明明麵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澤麗莎卻莫名產生了一種正在仰望一座沉默的、亙古存在的巍峨山脈的錯覺。不,甚至比那更……深邃。
即便是麵對海星月塔主時,她也未曾有過這種近乎“位格壓製”般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顫栗感。
她強行壓下心底泛起的、混雜著警惕與一絲難以言喻悸動的寒意,緩緩開口,聲音平穩得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好,那就……算一卦。”
“嘿嘿嘿,這就對咯。”老婦人咧嘴笑了笑,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兜帽下的陰影中,似乎有目光在澤麗莎臉上掃過,“想算點啥?”
澤麗莎沉默了片刻。
無數個問題在腦海中翻滾……父親的去向、商會的未來、自己的罪孽、是否有挽回的可能……最終,她聽到自己用一種幹澀的、近乎祈求的語氣,低聲問道:“重逢運。請幫我看看……重逢運。”
“嘿嘿嘿……”老婦人又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嘈雜的指揮所背景音中顯得格外詭異,“思念雖美,可也是最磨人的苦藥喲。”
說完,她沒有像尋常算命師那樣掏出水晶球或銅錢,而是微微側身,仰起頭,仿佛在“看”向某個極其遙遠、超越了物理空間限製的地方。
她的視線穿透了指揮所的牆壁,穿透了外界的暴雨和結界,投向澤麗莎無法理解的維度深處。
“你和心裏頭惦記的那個人啊……一起待過的、滿是回憶的地界,肯定是有的。”
澤麗莎的身體猛地一震,金黃色的眼眸瞬間睜大。
“去那兒瞅瞅吧。”
老婦人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澤麗莎,兜帽下的陰影中,似乎有奇異的光芒一閃而過,“要是你的重逢運還沒斷幹淨……說不定,能撞上點兒‘運氣’呢。嘿嘿。”
說完這些沒頭沒尾、卻又仿佛直指她內心最深處隱秘的話,老婦人不再停留,佝僂著背,拄著一根不起眼的木棍,一步一晃地,如同她出現時一樣突兀,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指揮所門口的陰影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守衛們甚至沒看清她是怎麽離開的。
澤麗莎站在原地,金黃色的眼眸死死盯著老婦人消失的方向,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回憶之地……’
她和父親的一生,都被星雲商會的龐大事務、商業博弈、以及她自身對“永生”目標的偏執追求所填滿,稱得上“溫馨回憶”的時光,屈指可數。
然而,確實有一個地方。
一個滿載著唯一純粹快樂、被父親毫無保留的寵愛所籠罩的、隻屬於他們兩人的“回憶之地”。
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交代任何後續安排,澤麗莎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早已被室內暖風烘得半幹的深灰色長風衣,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衝出了指揮所,衝進了外麵依舊滂沱的雨幕中。
“小姐?您要去哪裏?!”副官驚慌的呼喊被拋在身後。
她需要去那裏。
現在,立刻,馬上。
“通往‘快樂樂園’線”
生鏽的、油漆剝落的站牌,在狂風暴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劇烈搖晃著。
昏黃的、接觸不良的魔法路燈,在雨幕中投下斷斷續續、鬼影般的光暈。
這裏是早已停止客運服務的“快樂線”列車終點站,專為那座名為“快樂樂園”的私人遊樂園而建。
自十年前那場隻為一人的盛大歡宴後,隨著澤麗莎日漸沉溺於尋找永生之法,父親梅利安也忙於應對商會內外的風雲變幻,這座耗資不菲、隻為博女兒一笑而建造的樂園便被逐漸遺忘,最終停止了運營,荒廢至今。
缺乏維護,鐵軌枕木間已鑽出叢叢頑強的雜草,在雨水中恣意生長。
褪色殘破的卡通人物海報在風中劈啪作響,牆壁爬滿了龜裂的紋路和深色的水漬。
停止運行的自動扶梯上積滿了灰塵和枯葉,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種繁華落盡後的寂寥與陰森。
回憶之地。
就是在這裏,年幼的澤麗莎緊緊牽著父親溫暖寬厚的大手,背著裝滿零食和期待的小書包,踏上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純粹的、隻為“快樂”而出發的旅行。
那一天,整條“快樂線”隻為她一人啟動,嗚嗚的汽笛聲清脆歡快;那座巨大的樂園隻為她一人點亮,絢爛的燈火照亮了童年的夜空。
啪嗒!
啪嗒!
澤麗莎赤著腳,踩在站內積水坑窪、布滿沙礫和碎屑的冰冷地麵上。
昂貴的高跟鞋早已不知被她遺落在哪個疲憊的瞬間。
每走一步,渾濁的積水便四散飛濺,打濕了她早已濕透的黑色連衣裙下擺。
冰冷、粗糙的觸感從腳底傳來,混合著雨水的寒意,卻奇異地讓她近乎麻木的神經,感受到了一絲“活著”的刺痛。
走過空無一人的售票廳,破碎的玻璃窗外是肆虐的暴雨;穿過積滿灰塵的候車長椅,那裏仿佛還殘留著父親抱著她、指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說笑的溫度;踏上寂靜無聲的月台,那列漆著明亮色彩、如今卻鏽跡斑斑的列車,依舊靜靜地停在軌道盡頭,如同一個沉睡的、褪色的夢境。
每一個角落,都翻湧出被完美記憶所封存的、清晰無比的畫麵與聲音。
父親爽朗的大笑,棉花糖甜膩的香氣,旋轉木馬悠揚的音樂,摩天輪升至最高點時仿佛能觸摸星辰的錯覺……近十年的光陰,並未讓這些記憶有絲毫褪色,反而在此刻,在絕望的穀底,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一遍遍淩遲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曾經和父親一起走過、笑過、擁有過全世界的地方,如今隻剩她一人,在暴雨和廢墟中,踽踽獨行。
嘩啦啦!!!
走到月台盡頭,靠近那座早已封閉的樂園入口拱門時,頭頂上方年久失修的雨棚破了一個大洞,暴雨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在地上砸出巨大的水花。
澤麗莎本能地側身躲避,赤紅色的發絲被狂風吹得淩亂。
就在她抬頭看向那個破洞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雨棚另一側、相對完好的角落裏的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少年。
棕色的、有些淩亂卻柔軟的發絲,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微飄動。
身上穿著斯特拉魔法學院的標準製服,外套隨意地敞開著。
他撐著一把看起來頗為結實的大黑傘,微微仰著頭,似乎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雨棚柱子上貼著的一張早已褪色、畫麵滑稽醜陋的舊遊樂園宣傳海報,偶爾還抬手撓撓頭,側臉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困惑,又有些……莫名的熟悉。
白流雪。
那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空茫的腦海中,激起了劇烈的、完全無法理解的漣漪。
‘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在這個她被全世界遺棄、被絕望吞噬、獨自舔舐傷口的、荒廢的回憶之地?
理智瘋狂地運轉,卻得不出任何符合邏輯的答案。
這比那個算命老婦的出現更加詭異,更加不可思議。這絕不可能是巧合!
然而,身體的動作,卻先於了一切思考。
啪嗒!啪嗒!
她朝著那個身影,邁開了腳步。
起初有些踉蹌,隨即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濕透的裙擺沉重地拖拽著,赤足踩在粗糙濕滑的地麵上傳來刺痛,但她毫不在意。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
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流淌,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麽。
不是他靠近了自己。
是自己……正在拚命地、不顧一切地,奔向那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微弱的光點。
更快,更快……
“嗯?”
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白流雪轉過身,臉上還帶著一絲研究海報未果的困惑。
當他看到如同幽靈般、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眼眶通紅、正以一種近乎衝刺的速度朝自己奔來的澤麗莎時,明顯愣住了,迷彩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和……些許的不知所措。
他下意識地將手裏那張畫著醜陋小醜的海報飛快地藏到身後,但這個動作在此時的澤麗莎眼中,毫無意義。
“呼……呼……”
澤麗莎停在他麵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傘下那一小片幹燥空間裏,與外界暴雨截然不同的、帶著少年幹淨氣息的微暖空氣。
劇烈的奔跑和情緒的劇烈波動,讓她雙腿發軟,肺部火辣辣地疼。
她張著嘴,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入喉嚨,卻無法緩解那股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窒息感。
“怎、怎麽了?為什麽突然……”
白流雪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遇到澤麗莎,尤其是她這副近乎崩潰的模樣。
他看了看她赤著的、沾滿汙水的雙腳,濕透緊貼在身上、不斷滴水的單薄衣裙,以及那張失去了所有血色、唯有眼眶通紅、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開的臉,眉頭緊緊蹙起。
不管白流雪是否理解眼前的情況,澤麗莎來到他麵前時,雙腿最後一絲力氣終於耗盡。
她甚至沒有試圖去抓住什麽支撐物,就那樣,直挺挺地、卻又仿佛用盡了所有尊嚴與力氣般,緩緩地、朝著冰冷潮濕的地麵,跪了下去。
嘩啦!
膝蓋撞擊在積水的月台地麵上,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隻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向前伸出了手。
那隻手,沾滿了雨水和汙漬,指尖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顫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它向前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微小而絕望的弧度,最終,指尖勉強觸碰到了少年褲腿的邊緣布料。
冰冷的、濕漉漉的觸感傳來。
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漂浮在無盡苦海中的稻草,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緊緊攥住了那一小片幹燥的褲腳。
然後,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金黃色的眼眸,盈滿了水光,不再空洞,而是盛滿了某種近乎碎裂的、卑微的、孤注一擲的懇求,直直地望進了少年那雙帶著驚愕與不解的迷彩瞳深處。
不是錯覺。
那在她眼中不斷積聚、顫動著、最終順著蒼白臉頰滾落的水珠,不是冰冷的雨水。
是灼熱的、鹹澀的、飽含著無盡悔恨、絕望、以及最後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希冀的……淚水。
因她自己的愚蠢、傲慢與偏執而釀成的慘劇。
連站立於世界頂點的九階大魔導師,也親口宣判“放棄”。
集結了大陸最優秀力量的搜救團隊,也隻能無奈搖頭。
所有人都告訴她,沒有希望了,接受現實吧。
她也曾以為自己會在這冰冷的暴雨和永恒的悔恨中,一點點風化、碎裂,最終化為這廢墟的一部分。
然而……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
在這個絕不可能出現、卻又偏偏出現了的時間和地點。
那股早已凍結、死去的東西,心髒最深處某個角落,竟然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微弱卻無比鮮明的、名為“希望”的熱流,如同被埋藏在灰燼深處的火星,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亮,驟然竄起,灼痛了她的靈魂。
為什麽?她不知道。
她折磨過他,在棋盤上將他視為必須擊敗、證明自己優越的障礙;她輕視過他,認為他不過是個有些小聰明、運氣不錯的平民學生;她甚至因為那份扭曲的“永生”執念和他那不可控的“特殊性”,在某個陰暗的瞬間,動過將他“處理”掉、以免幹擾自己計劃的念頭……如此卑鄙,如此不堪。
站在他的角度,他有一萬種理由對她的痛苦冷眼旁觀,對她的哀求嗤之以鼻,甚至……落井下石。
理智冰冷地告訴她,白流雪不可能答應她的任何請求。
易地而處,誰會幫助一個像她這樣自私、傲慢、曾試圖傷害自己的“垃圾”?
她深知自己是孤獨的。
在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失去唯一支柱後,她在這世界上,已是孑然一身,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改變不了。
即便如此……
“幫……幫我……”
幹裂的嘴唇翕動,破碎的音節混合著滾燙的淚水,一起滾落。
聲音嘶啞微弱,卻仿佛用盡了她殘存的全部生命。
“求求你……求求你……我現在……什麽都做不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向他低下頭。
那總是高傲揚起的、象征著星雲商會繼承人頭銜的脖頸,此刻彎曲成一個卑微的、祈求的弧度。
赤紅色的長發濕漉漉地披散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慘白的臉,隻露出不斷顫抖的、失去血色的唇,和那順著下巴尖不斷滴落的、滾燙的淚珠。
“……喂。”
白流雪似乎終於從這突如其來的、極具衝擊性的場景中回過神來,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了一個單音。
就在他開口的瞬間……
嘩啦啦!!!
奇跡般的,或者說,某種無形的力量幹預下,籠罩在澤麗莎頭頂、那從破洞傾瀉而下的狂暴雨瀑,驟然停止了。不,雨並沒有停。
遠處、四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依舊統治著世界,雨水如天河倒灌般瘋狂衝刷著廢棄的車站建築。
但偏偏,以白流雪手中那把大黑傘為中心,方圓數米之內,包括跪倒在地的澤麗莎頭頂,再也沒有一滴雨水落下。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那毀滅性的悲傷與寒冷,溫柔地隔絕在外。
‘啊……’
澤麗莎茫然地、緩緩地再次抬起頭。
視線模糊中,她看到少年彎下了腰,將手中那把黑色的大傘,微微向她這邊傾斜。
傘麵邊緣流淌下的雨水,在他另一側的肩膀外側,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水簾。
然後,他伸出手,那隻手幹淨、溫暖,指甲修剪得整齊,遞到了她的麵前。
“你會感冒的。”
他的聲音並不溫柔,甚至帶著點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但在這冰冷的、絕望的廢墟暴雨中,卻如同破開厚重烏雲的、第一縷微弱的陽光。
澤麗莎顫抖著,伸出自己那隻冰冷、沾滿泥水、還在微微痙攣的手,小心翼翼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握住了那隻遞來的、溫暖的手掌。
“啊……嗚……”
指尖傳來的溫度,順著冰冷的皮膚、凍結的血液,一路蔓延至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
那股暖意並不強烈,卻足以讓她明白,他此刻這個簡單的動作,究竟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沒有推開。
意味著沒有嘲諷。
意味著……至少在這一刻,他願意向她伸出援手。
明白了這一點的瞬間,無數複雜到難以名狀的情感……羞愧、感激、難以置信、絕處逢生的微弱希望,以及更加洶湧澎湃的、對自身罪孽的痛悔……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她最後的防線。
暴雨依舊籠罩天地的日子。
雖然頭頂有了一把遮蔽風雨的傘,但澤麗莎蒼白冰涼的臉頰上,卻流淌下了比雨水更加滾燙、更加洶湧的液體。
那是飽含著所有破碎情感、所有卑微希冀、所有痛徹心扉領悟的……
淚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