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澤麗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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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情況會發展成這樣。
看著眼前這個跪在暴雨廢墟中、緊緊抓著我褲腳、哭得渾身顫抖、仿佛下一秒就會碎掉的澤麗莎,我心中五味雜陳。
她不再是那個在斯特拉學院裏高傲冷靜、在棋盤上步步為營、將一切都視為可計算變量的星雲商會大小姐。
此刻的她,隻是一個被巨大悔恨和恐懼吞噬、走投無路的無助少女。
她流淚的事實,以及那斷斷續續、充滿自責的敘述,已足以讓我拚湊出發生了什麽。
盡管細節或許有出入,但核心的悲劇脈絡清晰無比……她向卡門塞特許願“永生”,而那個古老扭曲的存在,以最符合其“理解”的方式,“實現”了願望,代價則是她父親梅利安肉體的徹底消散與靈魂的永恒放逐。
在《埃特魯世界》的玩家群體中,隻有極少數資深攻略者見過所謂的[惡女澤麗莎·救贖路線]。
這條路線觸發條件苛刻到令人發指,是其稀有的主要原因:第一條件:將澤麗莎的個人好感度提升到“可以深入交談”的級別。
光是這一步,就足以刷掉99%的玩家。
澤麗莎的初始好感度極低,性格挑剔傲慢,防備心重,且大部分時間被星雲商會的龐雜事務和尋找永生的執念占據。
接近她、獲得她的注意、並建立起能談論私人話題的信任關係,本身就是一項艱巨的挑戰。
社區裏那些達成此條件的玩家,無不被尊稱為“攻略之神”。
第二條件:協助澤麗莎找到“古代卡門塞特遺跡”的確切線索或關鍵道具。
這一步相對“容易”,畢竟有前人摸索出的、需要觸發一係列複雜支線並解讀晦澀古籍的詳細攻略可循,屬於“費力但方向明確”的體力(和運氣)活。
第三條件:確保澤麗莎能在“靈魂棋局”中戰勝卡門塞特之魂。
這才是真正的“不可能任務”。
遊戲中的澤麗莎擁有基於高級AI的深度學習能力,棋力會隨著遊戲進程和對戰記錄成長,本身就是頂尖棋手。
而要“教”她下棋,意味著玩家自身的棋藝必須達到乃至超越某種“境界”,能洞悉卡門塞特那源自古老時間智慧的棋路,並能將這些理解有效傳授給她。
這不僅僅是技巧,更是對遊戲底層機製、棋理哲學乃至“NPC行為邏輯”的深度理解與應用。
這是一段漫長、枯燥、且對玩家個人能力要求高到變態的旅程。
我,在曾經的遊戲生涯中,最終也倒在了這第三步。
無論我如何研究棋譜、分析對局、嚐試與她對弈引導,始終無法讓她達到能穩贏卡門塞特的程度。
那個“勝利的未來”,對我來說,隻是攻略帖上幾行冰冷的文字和一張稀有的CG截圖。
而現在……
“父親……失蹤了?”
暴雨如注的廢棄站台,破碎的雨棚勉強提供了一小片相對幹燥的區域。
我和澤麗莎並排坐在一張半邊椅子腿已經腐朽、勉強能支撐的長椅上。
她斷斷續續、夾雜著哽咽和劇烈情緒波動的聲音,混合著震耳欲聾的雨聲,講述著那場發生在世界目光下的詭異消失,以及後續徒勞的搜尋。
“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許下那個愚蠢的願望……”她將臉深深埋進顫抖的雙手,赤紅色的長發從指縫間滑落,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她將一切歸咎於自己。但事實上,我的責任更大。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才是那個“教會”澤麗莎如何戰勝卡門塞特的人。
雖然在那個暴雨夜的學院對弈室裏,我擊敗她時,更多的是出於自衛和一點點惡作劇心理,從未想過那場對局、那些棋路,會以這種方式,成為她戰勝古老靈魂的關鍵,進而間接導致了梅利安會長的“消失”。
我並非有意促成,甚至未曾預料到她會真的找到卡門塞特並走到對弈那一步,但因果的鏈條已然連接,我無法置身事外。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此刻,大陸上各大魔法塔、王室、秘密組織,恐怕都在為尋找梅利安而動用著驚人的資源與人脈。
誰能找到並“救回”星雲商會會長,所能獲得的政治、經濟、人情利益將無法估量。
但遺憾的是,我可以略帶苦澀地“自豪”宣稱:他們的所有努力,注定是徒勞。
因為我知道,當澤麗莎以“那種方式”贏下卡門塞特,並許下“無條件永生”的願望時,梅利安的“消失”就是一種必然的結果。
卡門塞特實現願望的邏輯,本就建立在扭曲與代價之上。
而我,在“教導”澤麗莎棋藝時,並未(也無法)預見這遙遠的、可怕的連鎖反應,某種意義上,我不負責任地成為了推動這悲劇的一環。
幸運的是……如果這也能稱為幸運的話……梅利安會長,有100%的概率,可以恢複原狀。
甚至,如果我願意,現在立刻就能做到。
但是,我不能。
至少,不能輕易地、無償地、立刻去這麽做。
我必須在這裏,扮演一個……“有條件”的援助者,甚至帶點冷酷的算計。
為了真正“拯救”澤麗莎這個人,而不僅僅找回她的父親。
在《埃特魯世界》的龐雜劇情中,存在著無數反派與障礙。
但圍繞在主角(玩家)身邊,最具威脅、也最具“救贖價值”的兩位“惡女”,便是掌控阿多勒維特王室權柄的洪飛燕,以及執掌大陸金融命脈的澤麗莎。
作為平民出身(通常設定)的主角,與這兩位站在世俗權力頂點的女性對抗,初期無疑是地獄難度。
但當她們被成功“救贖”,打破自身偏執與詛咒,轉向光明(或至少中立)陣營時,所帶來的好處也是顛覆性的。
這原因無需多言……你獲得的將是整個王國或半個大陸經濟體係的支持。
特別是澤麗莎。
當她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金融女王”轉變為“尋求贖罪的懺悔者”時,其掌控的星雲商會那恐怖的財富與影響力,將會以捐贈、投資、改革等形式,引發世界範圍內巨大的、積極的連鎖變化。
無數貧民窟將得到救濟,魔法研究將獲得巨額資助,跨國基建得以推進……其影響深遠而廣泛。
當然,這種“用金錢贖罪”的劇情,並不能完全抵消她在作為反派時給主角(或其他角色)帶來的那些“令人惱火”的挫折與傷害。
因此,盡管角色外形設計極其精美(澤麗莎那標誌性的紅發與金黃瞳一直是人氣賣點),但在反派角色中,她的“因討厭而粉”數量也相當可觀。
說實話,即便是穿越至此,親身麵對,我對澤麗莎也談不上“喜歡”。
她的高傲、算計、以及對永生的偏執,都曾讓我感到麻煩和警惕。
然而,此刻跪在雨中、卸下所有偽裝與盔甲、隻剩下純粹痛苦與哀求的她,讓人無法硬起心腸徹底無視。
“我會負責找到你的父親。”
我聽到自己用平靜的聲音說道,蓋過了嘩嘩的雨聲。
澤麗莎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鳥兒。
她緩緩抬起頭,金黃色的眼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卻又被她拚命抓住的希望火苗。淚水混合著雨水,在她蒼白精致的臉上肆意橫流。
“真……真的嗎?真的……能找到?”
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先向我求助,此刻卻又不敢相信,這種矛盾顯得格外脆弱。
“嗯。有可能。”我點了點頭,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她,“不過,在開始之前,我有個問題。”
澤麗莎茫然地看著我,顯然思緒還未完全從巨大的情緒衝擊中恢複,隻是下意識地輕輕點頭。
“你是怎麽想到……要來找我的?”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惑,“還有,為什麽是我?”
的確,我也很好奇。
在父親“失蹤”後,她第一時間能調動的資源何其龐大?九階大魔導師海星月親自介入幫助,大陸最頂尖的搜救力量任她差遣。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那些存在都比我這個斯特拉學院的一年級生“可靠”和“強大”無數倍。
她為何會獨自一人,跑到這個荒廢的回憶之地,精準地找到我?
澤麗莎似乎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她愣了幾秒,沾著水珠的睫毛輕輕顫動,蒼白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用嘶啞的聲音,緩緩說道:“有個……算命的……來找我。她說……來這裏,會有能幫助我的人……”
“等等,算命的?算命的?!”
我心髒猛地一跳,一個模糊的猜測瞬間變得清晰。
難道是……
銀時十一月之前說過的話在我腦海中回響……「你已經見過老夫的一件神器了。應該就在最近……它似乎對你頗有些‘好感’。」
我最近見過的人中,最可疑、最符合“神秘莫測”、“神出鬼沒”、“言語奇怪”這些特征的,就是在列車上遇到的那個身份不明的算命老太婆!
我急忙把手伸進製服內袋,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張被我揉得有點皺的紙……那是之前在蓮花客棧無聊時,憑記憶隨手畫下的、那個算命老太婆的“肖像速寫”。
畫技拙劣,線條抽象,但我自覺抓住了“神韻”。
“是不是……長這樣?”
我把紙展開,湊到澤麗莎麵前,指著上麵那個用簡單線條勾勒出的、戴著兜帽、一臉“我是騙子”表情的卡通老太太形象。
紙的最上麵,我還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尋找這樣的算命的>,下麵標注著特征:騙子。
澤麗莎的目光落在那張“畫”上,金黃色的眼眸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眉頭緊緊蹙起,嘴角似乎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用一種混合了驚訝、困惑和某種難以形容情緒的複雜眼神看向我。
“畫……畫得……”她斟酌著詞語,似乎不忍打擊,最終小聲說道,“……不是很好。”
“不是?畫得很好啊!”
我立刻反駁,對自己的“藝術造詣”頗有信心。
瞧這傳神的兜帽,這狡黠(我自認為)的眼神,這精準捕捉到的市井騙子氣質!
“……不是。”澤麗莎移開目光,語氣微弱但堅定。
“畫得很好。”我堅持。唉,看來讓這個異世界的人理解我領先時代千年的抽象派簡筆畫藝術,還是有點困難。至今沒有能理解我畫中深意的知音,真是令人心痛。
澤麗莎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她皺著眉頭,又仔細看了看我那幅“傑作”,努力從那些抽象的線條中尋找熟悉感,最後,遲疑著,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人……好像是對的。”
“真的嗎?!”我精神一振,急切地追問,“她現在在哪裏?你是在哪裏見到她的?具體說了什麽?”
“那個……不太清楚。”澤麗莎被我突然高漲的情緒弄得有些無措,金黃色的眼眸睜大了些,“她隻是……偶然出現在指揮所門口……說了那些話,然後就消失了。真的隻是……偶然遇見的。”
偶然?說實話,我不太相信。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那個算命老太婆,十有八九就是銀時十一月散落在外、掌管“未來”可能性的那件神器所化!
那樣的存在,其“偶然”出現,本身就意味著必然的幹預。
尤其是她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或許比現在的銀時十一月本體更為清晰、長遠。
她是“預見”到了澤麗莎會在此絕望,而我會出現在這裏,才特意去“引導”澤麗莎前來?
還是說,她看到了某種“未來”,認為我們此時的相遇,是改變某個關鍵節點所必需的?
“這位老先生……到底分了多少‘能力’出去……”我低聲自語,心中對銀時十一月那“分散力量以削弱自身、避免被時間詛咒反噬”的做法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不過,這也能理解。
在遊戲原劇情中,如果玩家與銀時十一月的好感度達到極高,並完成一係列苛刻任務,他會敞開心扉,傾訴內心的痛苦:「同時看見過去、現在、未來……這並不是祝福,而是最殘酷的詛咒。想象一下,你現在珍惜的每一段緣分、每一個笑容,其終結的時刻,都如同清晰的預演畫麵,終日在你眼前晃動……那不是預言,那是淩遲。」
想象一下,你所愛之人的死亡方式、具體時間、甚至臨終話語,你都“早已”親眼目睹過無數次,卻無力改變分毫。
那絕非恩賜,而是將人拖入永恒絕望深淵的枷鎖。
“算了,先這樣吧。”
我將那張蹩腳的“通緝令”揉成一團塞回口袋,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順手將一直撐在澤麗莎頭頂的大黑傘,更穩固地向她那邊傾斜了幾分。
根據魔法塔發布的天氣預報(由高階氣象法師提供),這場籠罩了大陸北部多日的特大暴雨,暫時還沒有停歇的跡象,濕冷的氣息彌漫在廢棄車站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滿月塔主海星月應該還在動用他的力量和人脈幫助澤麗莎尋找父親。
這位站在世界魔法頂點之一的大人物,平時我連上前搭話的資格都沒有。
但這次……正好。
“我們得先離開這裏。你需要換身幹衣服,吃點東西,好好休息一下。”我對依舊坐著的澤麗莎說道,語氣盡量放得平和,“然後,我們再詳細談談……怎麽找回你父親。”
澤麗莎仰起頭,雨水和淚水模糊的臉上,那金黃色的眼眸怔怔地望著我,裏麵充滿了脆弱、依賴,以及一絲重新燃起的、微弱的決意。
她輕輕點了點頭,扶著旁邊腐朽的欄杆,有些吃力地想要站起來。
我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入手冰涼,且微微顫抖。
蓮花客棧,千裏之外,雲海之上的無名瞭望塔。
這裏曾是古代“仙人”們聚會對弈、飲茶論道的聖地,其景致被記載於名畫《仙人對弈圖》中,流傳後世。
在現代,此地一度差點被開發成麵向富豪的頂級觀光景點,但因涉及複雜的空間定位與安全法規,最終計劃擱淺,重新歸於寂靜,成為常人難以尋覓、甚至難以感知的遺世之地。
咚。
一聲清脆的落子聲,在隻有風聲呼嘯的孤高塔頂響起。
銀時十一月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古樸的石製棋桌前。
棋盤是某種溫潤的黑色玉石打磨而成,線條分明。
棋子則是黑白二色的某種奇異晶石,在穿過稀薄雲層的天光下,流轉著內斂的光澤。
他對麵空無一人,但棋盤上黑白交錯,儼然是一局進行到中盤的殘局。
“你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銀時十一月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上,手指撚著一枚白子,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
他依舊是那副落魄老農的打扮,白色長胡子在微風中輕輕飄動,煙鬥擱在石桌邊緣,早已熄滅。
他身後的雲海,如同被無形之手撥動,緩緩向兩側分開。
一道身影踏著流動的雲氣,如同走在堅實的階梯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塔頂邊緣,然後走了過來。
那是一位老婦人。
穿著打滿深紫色補丁的舊長袍,兜帽掀在腦後,露出一頭稀疏灰白的發絲,在腦後勉強挽了個小髻。
她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曬的暗褐色。
一隻手拄著根不起眼的木棍,另一隻手隨意地拎著個看起來頗有年頭的、髒兮兮的白色布幡,上麵用褪色的墨水畫著歪歪扭扭的八卦圖案。
腰間掛著一串用紅線穿起的、磨損嚴重的古樸銅錢,全身上下還掛滿了各種看起來廉價又古怪的小飾品……風幹的草藥包、奇形怪狀的骨頭掛件、色彩斑駁的玻璃珠子。
她沒有確切的名字,如果非要用一個這個時代的人能理解的詞來稱呼她,那就是……算命師。
她慢悠悠地走到棋桌對麵,將手中的舊布幡靠在石桌邊,摘下那副幾乎遮住半張臉的、鏡片上有裂痕的廉價墨鏡,露出那雙與蒼老麵容不甚相稱的、異常清亮且仿佛能倒映出流動星光的眼睛。
她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微微發黃的牙齒,笑了笑。
“老家夥,最近在忙活啥呢,咋有閑心跑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來發呆?”
“時光雖金貴,可也不是每一刻都得火急火燎地趕路。”銀時十一月依舊沒抬眼,聲音平淡。
“喲,老家夥啥時候有過‘忙碌’的時候?老婆子我可記不清咯。”
算命師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在對麵坐下,將棋盤上那些黑白棋子嘩啦一下全部掃到一邊,動作粗魯得像個市井無賴。
然後,她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轉了轉。
“那你是來幹啥的?”
“無聊,找你嘮嘮嗑唄。嗬嗬,老婆子我雲遊四方,還需要啥理由不成?”
算命師笑嘻嘻地說,隨手將黑子“啪”一聲按在棋盤正中央的“天元”位上,力道之大,讓石製棋盤都微微震顫。
咚。
銀時十一月終於抬起了手,拈起一枚白子。
但他沒有立刻落下,隻是用指腹摩挲著溫潤的棋子表麵,目光第一次從棋盤上移開,看向對麵的算命師。
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眸深處,銀色的流光緩慢旋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你最近……還在做那些無謂的奔波嗎?”
算命師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舊掛著,沒有回答。
“放棄吧。”
銀時十一月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千鈞重量,仿佛不是建議,而是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
“哎呀呀~這話說的,可就讓老婆子為難咯?”算命師拖長了調子,眼神卻變得有些飄忽,仿佛看向了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從老家夥你把這份‘能耐’分給我的那一刻起,這擔子,這命數,不就落在我肩上了麽?”
銀時十一月擁有窺視未來可能性的能力。
而作為他分割出去的、掌管“未來”概念的神器化身,算命師繼承並特化了這份能力,甚至在某些方麵看得比他(現在的他)更為清晰、長遠。
她當然“看”到了,清晰地、無數次地、在無數條時間線的盡頭,都指向同一個終局……十年之後,名為“黑夜十三月”的終焉降臨,世界歸於沉寂與毀滅。
因此,這些年來,算命師一直在“奔波”。她遊走在大陸各處,尋找那些可能成為“變數”的存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或許是幾句看似胡謅的“預言”,或許是一次“偶然”的指引,或許是一場精心安排的“邂逅”……試圖撥動命運的絲線,將世界引向一個稍微不同的、或許能避開終局的“可能性”。
她在無人知曉的陰影裏,默默努力著。
但是……
“那麽,你改變了什麽嗎?”
銀時十一月平靜地問道,將手中的白子輕輕放在了棋盤上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甚至有些自損的邊角位置。
算命師不知道的是……她所做的、正在做的這一切努力,銀時十一月在更久遠的過去,在還未將力量分散、自身時間權能完整無缺的時期,早已做過,並且重複了數百次。
他無數次地嚐試回溯時間,回到更早的節點,以更直接、更強大的方式幹預,引導關鍵人物,扭轉關鍵事件……但最終,全都失敗了。
世界毀滅的終局,如同擁有絕對引力的奇點,將所有偏離的時間線重新拉回既定的軌道。
他剩下的,隻有耗盡了神力、磨損了神性、以及深刻骨髓的、無法拯救任何事物的冰冷絕望。
「掌控時間偉力的代價,便是無法真正幹涉時間洪流中注定發生的事件。」
這份如同詛咒般伴隨祝福而來的限製,讓他最終明白,自己什麽也改變不了。
所以他選擇了“放棄”,將力量分散,自我放逐,在蓮花客棧用酒精和賭博麻醉自己,等待那終末之日的來臨。
“哎呀……多多少少,還是改變了一點點嘛。”算命師嘿嘿笑著,眼神閃爍,避重就輕。
比如,不久前她“引導”了澤麗莎與白流雪在快樂樂園站的相遇。
在她看到的未來中,這兩人注定會因為各種原因產生交集,互相影響。
但如果那個“相遇”的時機太晚,可能會引發一些不好的“可能性”(比如澤麗莎徹底崩潰黑化,或者白流雪因其他事件無法及時介入)。
所以,她稍微“推”了一把,讓這場相遇提前發生,至少避免了那些她看到的、比較糟糕的短期未來。
但無論如何,他們“注定相遇”這個事實本身並未改變。
她所做的,或許隻是讓這場相遇發生在一個對她(或者說,對她期望的未來)更“有利”的時間點。
這真的能算“改變”未來嗎?或許隻是選擇了未來無數分支中,相對較好的一條。
“白流雪……你對那個孩子,也很在意啊。”銀時十一月忽然說道,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仿佛剛才那句問話隻是隨口一提。
“嗬嗬,是啊。”算命師這次回答得很幹脆,清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在我能看到的那些‘未來’碎片裏……總是頻繁地出現那個孩子的身影。有時候很模糊,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是英雄,有時候是殉道者,有時候……是帶來變革的火種。很有趣,不是麽?”
“是嗎。”
銀時十一月不置可否。
以他現在嚴重弱化的能力,隻能勉強計算和觀測即將發生在眼前事件的概率片段。
像算命師描述的、那種跨越較長時間線的、關於特定個體的頻繁“未來顯現”,他已然無法清晰捕捉。
“那個孩子……很‘特別’。”算命師拿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著,語氣帶上了一絲追憶和探究,“特別到……讓我想起你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失敗的‘實驗’。”
銀時十一月執棋的手,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頓。
“你曾經也嚐試過,對吧?”算命師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對麵的老人,“將‘回到過去’的權能,賦予他人,而非自己親自使用。想著,如果幹涉者不是被時間詛咒束縛的你,而是某個能自由行動的‘凡人’,結果是否會不同?”
銀時十一月沉默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那份沉默本身,已是答案。
他曾這麽做過。在遙遠的過去,絕望中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選中過一些人,賦予了他們短暫或有限的、回到過去某個時間點的“機會”或“鑰匙”,期待著他們能做出不同的選擇,改變某些關鍵的“因”,從而扭轉終局的“果”。
結果如何?慘痛地,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有人回到過去後,失去了明確的目標,在意識到自己“重來一次”後,陷入了巨大的迷茫與存在主義危機,一生在彷徨與自我懷疑中徘徊,最終悄無聲息地鬱鬱而終。
有人在穿越時間的洪流時,被龐大的信息與時間亂流衝刷,失去了所有或大部分關鍵的記憶,渾渾噩噩地度過“新”的人生,如同廢人,直至死亡也未曾記起自己的使命。
甚至有人,連“自己已經回到過去”這個事實都未能察覺,隻是重複著與上一次大同小異的人生軌跡,直到終局再次降臨。
平凡的、脆弱的生命體,想要逆向穿越時間,回到過去,其需要支付的“船票”或“代價”,往往是他們自身存在中最珍貴的東西……記憶,尤其是那些構成他們人格核心、賦予他們生命意義與動力的、最幸福的記憶。
時間從他們那裏,奪走了這份“燃料”。
對於某些僅僅依靠一兩個珍貴記憶作為精神支柱、支撐著走過殘酷人生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世間最殘忍的懲罰。
從那次“實驗”徹底失敗的那一天起,銀時十一月便徹底放棄了“借助他人改變過去”的計劃,也一並放棄了“阻止世界毀滅”這個看似不可能的奢望。
他將力量分散,自我囚禁,在等待終結降臨的虛無日子裏,一天天麻木地度過。
直到……白流雪找上門來。
“但那個孩子……不一樣。”
銀時十一月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了困惑、審視與一絲微弱悸動的複雜情緒,“他……改變了‘未來’。雖然隻是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點……但他向我展示了……一種我未曾見過的‘可能性’。”
他說著,將手中一直摩挲的白子,輕輕放在了棋盤上一個極其精妙、卻又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
這一子落下,原本散亂的白棋瞬間隱隱有了呼應之勢。
銀時十一月抬起頭,目光不再渾濁,而是變得無比銳利、深邃,仿佛有無數時光的碎片在其中生滅。
他直視著算命師那雙同樣清亮、仿佛能倒映未來的眼睛,用一種近乎宣告的、沉重的語氣說道:“我……現在打算,重新收回……分散在外的力量。”
虛無的算命師,本就是由銀時十一月分割出去的、承載“未來”權能的神器所化。
收回這份力量,意味著眼前這個擁有了獨立意識、遊蕩世間無數年、試圖以一己之力撬動未來的“存在”,即將迎來終結……意識的消散,存在的回歸。
然而,麵對如此冷酷的、近乎“死亡宣告”的話語,算命師臉上非但沒有恐懼或憤怒,反而露出了一個更加燦爛、甚至帶著點釋然和調侃的、堪稱“醜陋”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在說:這一天,終於來了。我早就等著了。
她就這樣笑著,拿起剛才把玩的黑子,看也不看,啪的一聲,清脆地按在了棋盤上。
落子無悔。
“老家夥,最後一局棋了,你廢話怎麽這麽多?是不是怕輸給我這老婆子,臉麵上掛不住,開始用嘴皮子幹擾對手了?”算命師嗤笑道,語氣輕鬆得仿佛在討論今晚吃什麽。
“你這瘋婆子……”銀時十一月被噎了一下,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但眼中並無怒意,隻有一種複雜的、近乎“老友”般的無奈。
啪!啪!啪!
落子聲開始變得密集。
擁有預見未來能力的兩個存在……一個是曾經掌控完整時間、如今力量分散衰弱的本體,一個是繼承了“未來”權能、試圖以一己之力撥動命運絲線的神器化身……在這雲海之巔的孤塔上,開始了或許是最後一局的棋局。
棋盤之上,黑白交錯,殺機四伏,每一步都仿佛在演繹著無窮的時間分支與可能性碰撞。
棋盤之外,風聲嗚咽,雲海翻騰,仿佛在為這場決定了某個“未來”走向的、無聲的告別與交接,奏響蒼涼的背景樂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