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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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利安的離奇失蹤,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大陸政局與經濟湖麵,激起了滔天巨浪與無數暗流。
在其“消失”後的這段時間裏,大陸上幾乎每一個夠分量的魔法勢力,都或明或暗地投入了資源,試圖找到這位舉足輕重人物的下落。
他們的方法,從魔法學的角度看,並無根本性錯誤。
追蹤魔力殘留的“指紋”,回溯時空的褶皺,搜尋靈魂消散的“餘燼”,探測大規模願望契約實現的“因果漣漪”……這些都是應對此類超自然失蹤事件的標準化、甚至可說是頂尖的操作流程。
集合於此的魔法師們,無疑都是各自領域的好手。
他們的問題不在於“怎麽做”,而在於“做不做得到”。
他們的技術,他們的認知,他們的魔法工具的理論上限……無法企及“卡門塞特”那源自失落紀元的、迥異於現代魔法體係的古代奧秘。
卡門塞特實現“願望”的機製,並非簡單的等價交換或能量轉化,更像是一種基於某種古老“世界規則”層麵的、近乎概念性的“重構”或“映射”。
它將願望者的“訴求”翻譯成自身理解的“現實”,這個過程留下的“痕跡”,並非現代魔法學主要研究的元素波動、魔力頻譜或靈魂波長,而是一種更加隱晦、更加接近“存在本身被修改”時產生的、類似於“邏輯皺褶”或“信息擾流”的玩意兒。
因此,白流雪提出的、通過逆向追蹤卡門塞特“力量簽名”來定位梅利安關聯位置的方法,雖然核心思路……尋找“因”而非直接找“果”……並不算空前絕後的創新,但在當前的時代背景下,其可行性堪稱革命性。
因為支撐這一思路得以實現的關鍵技術……“阿爾法型靈質射線發射器”對特定古老靈質特征的定向共振與追蹤算法,以及與之配套的、破解卡門塞特力量“密鑰”的第七套靈魂秘鑰變體公式逆向編譯……按照正常的曆史軌跡,至少還需要五年時間,才會由滿月之塔的某位天才研究員在一次偶然的古代文獻交叉比對實驗中,“發現”並逐步完善出來。
“這……怎麽可能?”
懷疑是人之常情。
梅利安消失的現場,經過無數遍犁地三尺的檢查,確實沒有留下任何符合現代魔法學定義的“痕跡”……沒有魔力爆發,沒有空間裂隙,沒有靈魂殘片,連最細微的因果線擾動都難以捕捉。
按照常識,一個涉及“永生”這種層級願望的、龐大意誌的強行介入,絕不可能如此“幹淨”。
隻是,他們現有的“感官”和“工具”,察覺不到那更高維度的“擦除”與“改寫”留下的、另一種形式的“印記”。
“(雖然提前‘借用’了五年後的技術有點抱歉……但事急從權,沒辦法。)”
白流雪一邊冷靜地觀察著靈質顯影幕上逐漸清晰的幽藍軌跡,一邊在腦海中飛快地回憶著相關“攻略”細節,同時口頭下達著精準的指令。
他的語氣更多是協商與請求,而非命令。
“現在不需要維持高強度的靈質廣域掃描了。如果可以的話,切換到‘β測試版’的定向聚焦模式,靈質波動收斂係數調整到0.73,同步加載第七套密鑰的第三逆行變陣。”
盡管指揮權名義上已經移交,但他畢竟隻是個臨時獲得授權的學生,麵對這群經驗豐富的“黑隊”精英,保持足夠的禮貌和清晰的技術解釋是必要的。
而“黑隊”的成員們,此刻也不再質疑或抵觸。
事實勝於雄辯……當所有傳統方法都宣告無效時,是眼前這個少年提出的新奇思路和他們從未想過的設備運用方式,第一個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
那束穩定指向某個方向的幽藍靈質射線,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此刻,即便白流雪直接下令,他們大概率也會遵從。
“進展……似乎出乎意料的順利。”
在指揮室邊緣,如同融入環境背景般的海星月,遠遠觀察著這一切。
他星空般的眼眸中,倒映著那束幽藍的光芒和少年專注的側影,平靜的外表下,思緒卻如驚濤翻湧。
‘真是個……特別得過分的孩子。’
斯特拉學生白流雪。
關於他的名字和事跡,從今年年初開始,就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不斷擴大,最終演變成無法忽視的浪潮。
即便剔除掉校園內部的小打小鬧,他迄今為止的經曆……解決校內連環詛咒事件、挫敗黑魔人滲透陰謀、在萊維昂海岸那場近乎滅國的危機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根據海星月自己的情報渠道,那個所謂“一擊擊敗海盜帝王黑貝利茲”的傳聞,背後似乎正是這個少年的影子)……每一項單獨拎出來,都足以讓一個資深冒險者引以為傲。
在遙遠的過去,那些青史留名的偉大魔法師們,也曾在年輕時代留下傳奇的足跡。
但白流雪的“步伐”,與他們都不同。
他的行動似乎缺乏某種清晰的“傳承脈絡”或“學派痕跡”,更像是在直接針對“問題核心”進行某種超越當前認知的“解答”。
其效率與精準度,甚至讓海星月感到一絲……不協調。
毋庸置疑,以此趨勢,白流雪在不遠的將來,必然能登臨與自己同等的境界,成為又一位站立於世間的九階大魔導師。
但,這與海星月此刻的感受無關。
‘太出色了……出色得……近乎異常。’
在所有涉及他的事件中,白流雪似乎總能給出“恰好正確”的答案,拿出“恰好需要”的知識或方法。
這已經不是“天才”可以簡單概括。
海星月因為身份和情報網,比常人更清楚白流雪在一些事件中起到的作用,那往往涉及對古老秘密、失落技術乃至神祇層麵力量的理解與應用。
曆史上的傳奇法師們固然偉大,但他們更像是沿著前人的道路開拓、或在某個領域鑽研至巔峰。
沒有人像白流雪這樣,仿佛一個全知全能的“問題解決者”,涉獵領域之雜、解決方案之“超前”,簡直獨樹一幟。
‘那個孩子,簡直就像是……’
海星月的思維,如同本能般在自身浩瀚如星海的知識庫與經驗中穿梭、比對、歸納,試圖尋找一個能夠解釋這種現象的“模型”。
不知不覺間,一個源自童年時期閱讀過的、那些早已被塵封在記憶角落的荒誕“幻想魔法小說”中的概念,如同幽靈般悄然浮現……
全知全能的穿越者?知曉“劇本”之人?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海星月微微搖頭,仿佛要將這個過於荒謬、甚至有些褻瀆(對魔法研究的嚴謹性而言)的念頭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是因為最近操心梅利安的事,加上澤麗莎異常的表現,導致心神有些疲憊,思維開始天馬行空了嗎?
誠然,他正是因為年輕時總是不拘一格、敢於想象那些“不可能的可能性”,才在一次次的冒險與研究中獲得了無數驚人的發現與領悟,最終攀上如今的頂峰。
但“穿越者”或“先知”這種隻存在於最劣質冒險故事裏的設定,未免太過離譜。
正當海星月準備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現場的靈質追蹤進度上時……
“啊啊啊啊!!找到了!找到了!!”
一聲並非恐懼、而是充滿了極度興奮與難以置信的歡呼,陡然在指揮室內炸響!
那是一名負責監控靈質顯影幕數據的年輕法師,他指著屏幕上已然匯聚成一個清晰、穩定的幽藍色光點,激動得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什麽?!真的?!”
“這麽快就定位到了?!”
不僅是指揮室內,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到外麵臨時營地區域。
聚集在此的、來自滿月塔及其他受邀協助勢力的魔法師們,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指揮室的方向,臉上寫滿了震驚與好奇。
他們耗費多日、動用各種尖端設備一無所獲的目標,竟然在指揮權移交後不到半天時間裏,就有了突破性進展?
‘怎麽回事?’
海星月星空般的眼眸中,訝異之色一閃而過,隨之升起的,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微妙的悚然。
這效率,未免高得有些反常了。
即使白流雪的思路正確,設備的調整和數據的解析也需要時間,更何況是追蹤卡門塞特這種古老存在的關聯印記……
他覺得有必要親自上前,詢問一下具體細節和確認數據的可靠性。
然而,他的腳步剛剛微動,一道身影卻以更快的速度,如同離弦之箭般從他身邊掠過,帶起一陣微涼的風。
是澤麗莎。
她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指揮室外圍,當聽到那聲“找到了”的歡呼時,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擊中,身體先是僵住,隨即爆發出驚人的速度衝了進去。
“啊……!”
她衝到靈質顯影幕前,看著那穩定閃爍的、代表著可能與父親下落相關的幽藍光點,雙腿一軟,若非身後緊跟而來的星雲商會保鏢及時攙扶,幾乎要當場癱倒在地。
金黃色的眼眸死死盯著屏幕,裏麵翻湧著極端複雜的情感……希望、恐懼、難以置信、以及近乎虛脫的釋然。
海星月見狀,暫時止住了上前的腳步,星雲的人已經圍了上去。
那種莫名的、關於白流雪的“違和感”可以稍後再探究。
現在,優先確認這個發現的真偽,以及製定下一步行動計劃。
失落感。
失去熟悉的事物……無論是曾經朝夕相處的親人伴侶,還是每日途徑的風景橋梁,抑或是身體健全時習以為常的自由行動能力……對任何擁有心靈的智慧生命而言,都絕非愉快的體驗。
它如同潛伏在生活陰影中的幽靈,總在不經意間悄然浮現,啃噬內心的安寧。
因此,當失去之物失而複得時,那份充盈靈魂的、幾乎令人顫栗的充實與愉悅,是任何蒼白的語言都難以精確描繪的。
“呼……”
某處人跡罕至、雲霧繚繞的山巔,一片被無形力量托舉、仿佛島嶼般懸浮於雲海之上的小小平台。
平台邊緣,一座簡陋卻與自然渾然一體的小木屋前,銀時十一月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稀薄卻無比純淨的高空空氣,緩緩睜開了雙眼。
一抹璀璨的、仿佛液態白銀般的光澤,在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眸深處急速掠過,隨即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加內斂、卻也更加深邃的銀色輝光。
“……不錯。”
時隔漫長歲月,終於重新取回了自身“時間權能”中、掌管“未來可能性觀測”的那一部分。
這份重歸本源的充實感,任何人類創造的、貧乏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其萬一。
若一定要以凡物的體驗來類比,這就像是雙目失明之人,驟然重見光明。
無數條原本模糊不清、交織纏繞的“未來之路”,此刻在他“眼中”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分明。
大到世界命運的洪流轉向,小到一隻蝴蝶在下一秒振翅的細微抉擇所產生的連鎖漣漪,隻要他願意聚焦,都能洞察秋毫。
然後……
“……嗯?”
就在他沉浸於這份久違的“全視”感,下意識地讓感知沿著新恢複的能力向未來延伸、掃視時,某個極其異常的“未來片段”,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點,突兀而刺眼地被他捕捉到。
銀時十一月臉上那絲淡淡的、屬於收獲的舒緩瞬間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石化的僵硬。
“這是……呃!”
或許是因為剛剛回收“未來”神物的力量,自身“過去”、“現在”、“未來”三種時間權能尚未完全平衡、融合,驟然窺見太多、太清晰的未來景象,帶來了巨大的負荷。
一股仿佛要將頭顱劈開的劇痛驟然襲來,讓他悶哼一聲,額角青筋微微凸起。
他踉蹌了一下,急忙穩住身形,快步走向那間散發著陳舊木頭清香氣味的小木屋。
他在屋內一個堆滿雜物的抽屜裏,翻找出一副邊框磨損嚴重、鏡片卻異常潔淨的舊式單片水晶放大鏡,匆匆戴上。
冰涼的鏡片貼合皮膚,似乎能幫助他更好地聚焦和控製那洶湧澎湃的未來信息流。
他再次嚐試集中精神,去解析那個異常的未來片段,試圖看清更多細節……
然而……
“外麵的,是哪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從小木屋外,傳來一股令他極其不悅的、混雜著黑暗、混亂與某種扭曲虔誠的氣息,打斷了他的專注。
銀時十一月皺了皺眉,摘下單片鏡,將其隨意放在桌上,他背起雙手,緩步走出木屋。
平台邊緣的雲霧中,靜靜地站立著兩道身影。
看到他出現,這兩道身影毫不猶豫地屈膝,朝著他所在的方向,深深地低下頭顱,行了一個近乎叩拜的大禮。
乍看之下,那似乎是一位人類女性和一位矮人青年。
女性身姿婀娜,穿著裁剪得體卻色澤暗沉的旅行者服飾,麵容被兜帽的陰影遮擋大半,隻露出線條優美的下巴和一抹淡色的唇。
矮人青年則肌肉虯結,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背負著一柄幾乎與他等高的、纏繞著黑色鎖鏈的沉重戰錘。
但銀時十一月的眼睛,不會被任何表象所欺騙。
他們是黑魔人。而且是黑魔人中,血脈古老、力量強悍的上位存在。
‘科斯塔林家族最後的純血後裔,以及……那個肮髒的食屍鬼氏族培育出的‘兵器’。’
他們的名字……如果銀時十一月沒記錯……是阿茲米克·科斯塔林與卡拉班。
他們曾是向那位傳說中的、掀起上古浩劫的“漆黑帝王”布萊金頓宣誓效忠的將領。
對於傲慢而強大的黑魔人貴族而言,向“外人”下跪,是極其罕見、甚至堪稱恥辱的景象。
然而,對於黑魔人這個整體而言,“十二神月”卻是例外。
他們是發自內心地、甚至帶著某種扭曲狂熱地,尊敬著這十二位執掌世界本源法則的存在。
在黑魔人那套自成體係的、充滿了悲觀與救贖渴望的末世哲學裏,他們認為,掌控著十二種世界根基元素(或法則)的神月,才是真正有可能引領他們一族(乃至整個世界)走向最終“淨化”或“超脫”的唯一希望。
因此,眼前這幅景象,在黑魔人的邏輯裏,反而是“理所當然”的。
‘你們……是如何找到這裏的?’
銀時十一月對待眼前這兩位足以讓尋常國度如臨大敵的上位黑魔人的態度,與對待白流雪時並無太大差別……平淡,疏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仿佛看待背景板或實驗樣本般的漠然。
科斯塔林家族的阿茲米克微微抬起了頭,兜帽下的陰影中,似乎有一雙如同深潭般幽暗、卻又燃燒著某種奇異火焰的眼睛,望向了銀時十一月。
她的聲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石,清澈卻冰冷:“吾等在途經附近空域時,隱約感知到了您浩瀚神性不經意間泄露的一絲微光……故而冒昧循跡前來,瞻仰神顏。”她說的是古黑魔人語,音調古老而優雅。
平時,銀時十一月能將自身氣息收斂得如同真正的凡俗老者。
但在吸收“算命師”(未來神物)的力量、使其重歸己身時,新舊力量交融激蕩的瞬間,難免會有極其細微的、屬於時間本源的氣息泄露。
這無法完全避免。
有人會因此被吸引而來,也在預料之中。
幸好,這次來的不是“肅月之塔”那位麻煩的塔主魯德裏克。
“原來如此。”銀時十一月不置可否,“你們‘途經’此地的原因,是因為……白流雪吧?”
阿茲米克和卡拉班之前曾奉命追捕白流雪,卻意外失利。
黑魔人內部對此事諱莫如深,但銀時十一月自然知曉。
他們是因為任務失敗,心生怨恨,前來探查與那少年相關的一切?還是……
不,似乎並非如此。從他們此刻的姿態和隱約散發出的精神波動來看,更像是……強烈的好奇心。
那個原本看起來不過是斯特拉學院中一個稍有天賦的普通一年級生,卻在短時間內,吸引了越來越多、層次越來越高的目光。
不僅僅是肅月塔主、斯特拉校長艾特曼·艾特溫這些站在明麵上的傳奇人物,甚至包括他們黑魔人內部那位至高無上的“漆黑帝王”布萊金頓,似乎也對其投以了某種難以理解的關注。
而現在,他們似乎“明白”了……連執掌時間的十二神月之一,銀時十一月,也在此地,注視著那個少年。
“吾等鬥膽,想向尊神請教一事。”阿茲米克保持著低頭的姿態,聲音平穩。
“說。”
“那個名為白流雪的人類少年……他究竟,是‘什麽’?”
銀時十一月聞言,嘴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卻又沒完全笑出來。
“這個問題,”他慢悠悠地說,“我無法回答你。”
阿茲米克的頭顱更低了些。
她(或他)以為,這是因為涉及到某些連她這等存在都無權知曉、也不應探究的深層秘密或禁忌。但事實恰恰相反。
‘因為……老夫我也不是很清楚。’銀時十一月在心中默默補充。
他閉上眼睛,借助剛剛恢複部分的“未來”視界,再次短暫地“瞥”向那個圍繞著白流雪的未來圖景。
無數破碎、閃爍、交織的未來畫麵,如同萬花筒般在他意識中展開。
而幾乎在每一個重要的、足以影響世界走向的“未來節點”上……
白流雪的身影,都在那裏。
無論是在預示世界毀滅的“大災變”威脅降臨時,還是封印在地獄深處的太古惡鬼蘇醒、試圖傾覆大陸時;或是失落已久的天界遺跡重新顯現、引發各方爭奪時,亦或是沉睡在無盡海淵的傳說之城浮出水麵時……
所有重大事件的旋渦中心,總能看到那個棕發少年在以某種方式介入、周旋、影響,甚至……試圖改變結局。
‘為什麽……他要做到這種地步?’
銀時十一月感到一種深刻的、源於無盡時光積累下的疲憊與不解。
在他看來,經曆了足夠多的歲月(無論是親身經曆還是觀測未來),理應“學會”放棄,學會接受“注定”的徒勞。
就像他自己一樣。
但白流雪似乎……沒有“學會”。
或者說,他每一次的“介入”,都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不計算代價的執著。
或許,即便在某個輪回中“學會”了,在新的“開始”時,他又會將那份絕望的“經驗”遺忘?
“神月大人。”阿茲米克的聲音再次響起,將銀時十一月從思緒中拉回。
“還有何事?”
“五十餘年前,吾等帝王通過祭祀傳達的‘那個請求’……時至今日,依然有效。吾族仍在等待,等待您的回應與指引。”
阿茲米克的語氣中,罕見地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懇切的意味。
“嗯。”
銀時十一月含糊地應了一聲。五十多年前的“請求”?記憶早已模糊不清。況且,當時他也並未放在心上。黑魔人那套關於“終極淨化”和“永恒樂園”的救贖理論,在他看來,與孩童的囈語無異。
“是你們那位‘首領’的請求?”他故意用了一個略帶貶義的稱謂。
“並非首領,”阿茲米克立刻糾正,聲音微微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虔信,“是吾等至高無上的……帝王。”
“哦,黑魔人的首領。”銀時十一月重複了一遍,語氣平淡,卻帶著顯而易見的輕蔑。
盡管自身信奉的帝王受到如此直接的侮辱,阿茲米克和卡拉班卻依舊低著頭,身體微微緊繃,但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
對神月的敬畏,似乎壓製了他們本性中的暴戾與傲慢。
“回去告訴你們那位‘首領’,”銀時十一月揮了揮手,如同驅趕煩人的蠅蟲,“不要再提這些可笑的話。你們所追尋的那個‘樂園’,不過是建立在虛妄與偏執之上的海市蜃樓。老夫……不會協助錯誤的選擇。”
沉默。
片刻之後……
“不。”
阿茲米克的聲音變了。
不再有謙卑,不再有克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仿佛凝結了萬年寒冰的決絕,以及其中燃燒的、近乎狂熱的信念之火。
她緩緩站直了身體,兜帽下,那雙幽暗的眼眸直視銀時十一月,周身開始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混雜著深淵與毀滅意味的冰冷氣息。
“您錯了,尊神。我們才是對的。”她的聲音在雲巔的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拯救這個世界上所有掙紮、汙染、痛苦的靈魂,引領他們前往永恒的‘安寧’與‘純淨’……那樣的‘樂園’,真實不虛,就在那裏!您們,明明是最接近世界本源真理的存在,為何……為何偏偏察覺不到?!”
“嗬嗬……”
銀時十一月隻是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笑聲裏沒有憤怒,沒有辯解,隻有一種看透了無盡輪回的、近乎悲憫的疲憊,以及一絲對愚行的淡淡譏誚。
他知道,解釋是徒勞的。
與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救贖迷夢中、並將之視為唯一真理的“信徒”爭論,是世間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回去吧。”
他最後說道,轉身欲走。
“您會後悔的。”阿茲米克的聲音如同最後的預言,冰冷地砸在雲氣之上,“當那一天到來,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時,您會明白……但,為時已晚。”
話音落下,阿茲米克與卡拉班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水,悄無聲息地淡化、消失,隻留下原地一縷緩緩消散的、帶著硫磺與古老塵土氣息的微風。
銀時十一月沒有回頭,他蹣跚著走回小木屋前的石桌旁,重新坐下。
桌上,那盤與“算命師”對弈至一半的棋局,依舊靜靜地擺在那裏。
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溫潤的白子。
“啪。”
清脆的落子聲,在寂靜的雲巔平台響起,然後是黑子,他同時扮演著對弈的雙方。
沒有永遠下不完的棋局。隻有因故未能終結的對弈。
而他此刻,正以自己的左手與右手,為那場未盡的棋局,落下最後的幾步。
他的目光,卻並未完全聚焦在棋盤上,而是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玉石格子,投向了某個隻有他能感知到的、更加虛無也更加宏大的維度。
“……這是……!”
突然間,他的身體微微一震。
一種極其特殊、唯有對時間法則理解到極致的存在才能敏銳感知到的“漣漪”……那是時間被強製逆轉、發生小規模回溯時,在時間長河中蕩起的、違背正常流向的“波紋”……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幾乎在感知到這漣漪的瞬間,他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以及這股逆流力量的源頭。
來自於他自身。
確切地說,是來自於那件由他分割出去、承載了“過去”權能、並且同樣誕生了獨立意誌、一直隱匿在某處自行其是的……另一件神器。
回溯的幅度並不大,大約在十年左右,對漫長的時光而言,這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那個瘋婆子……又在折騰什麽……”
銀時十一月低聲咒罵了一句,語氣複雜,既有惱怒,也有一絲無可奈何。
他知道,那件“過去”的神器化身,其行動邏輯有時會更加偏執,更加不計後果。
“啪!”
他又落下一枚棋子,仿佛在回應那時間逆流的波動。
他再次清晰地“感知”到,某個存在……或許是人,或許是其他什麽……正一步步地、無可挽回地,主動走向某個已知的、悲慘的命運節點。
可惜。
即使剛剛收回了一部分力量,即使心有所感。
這位被困於時間枷鎖中、無力真正幹涉既定河流走向的衰老神明,此刻依然……什麽都做不了。
隻能在這裏,靜靜地等待。
等待棋子落下,等待時間流過,等待那些被書寫好的故事,逐一上演。
“啪。”
又是一聲清脆的落子。
寂靜的、懸浮於雲海之上的孤亭裏,唯有玉石棋子與棋盤碰撞的清響,在有規律地回蕩著,如同一曲無人聆聽的、關於命運與時間的、孤獨而蒼涼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