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活著……那就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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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伊傑和普蕾茵的意識如同從深海中浮出水麵般緩緩恢複時,她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頂略顯簡陋、但足夠遮風擋雨的棕色帆布帳篷裏。
身下是粗糙但幹燥的羊毛毯,帳篷外隱約傳來篝火的劈啪聲、低沉的交談聲,以及荒野夜晚特有的、帶著青草與泥土氣息的涼風。
這裏是與“卡拉科爾尼亞廢墟”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的探險隊臨時露營地。
“你們兩個……可算是醒了。”
掀開帳篷簾布探進頭來的,是這次卡拉科爾尼亞探險隊那位飽經風霜、臉上帶著一道舊疤的隊長。
他看著兩個剛剛坐起身、眼神還有些茫然的少女,苦笑著搖了搖頭,聲音裏帶著如釋重負的疲憊與後怕,“我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兩個就那麽躺在廢墟外圍的斷牆下,昏迷不醒,怎麽叫都沒反應。真是……讓人擔心壞了。”
對這支探險隊而言,過去的一周堪稱一無所獲。
傳說中的古代城市卡拉科爾尼亞隻剩下難以解讀的斷壁殘垣,預期的寶藏或失落知識蹤跡全無。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隊伍中那位神秘而強大的女傭兵“凱拉拉”,也在數日前悄無聲息地失蹤了,搜尋無果。
在這種焦頭爛額的情況下,作為斯特拉學院派來“觀摩學習”的兩位年輕女學員也突然失聯,無疑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能至少把你們倆平安找回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隊長歎了口氣,將兩杯還冒著熱氣的、用行軍鍋煮出的苦澀草藥茶放在她們身旁的小木箱上,“臉色都還白著……先好好休息,別多想。其他的,等天亮了再說。”
說完,他拍了拍帳篷的支杆,轉身離開了,將安靜的空間重新留給兩個少女。
“……”
“……”
在隻剩下兩人的狹窄帳篷裏,空氣仿佛凝固了。
搖曳的營火光芒透過帆布,在她們臉上投下晃動的、明暗交錯的光影。
阿伊傑抱著膝蓋,冰藍色的眼眸沒有焦點地望著帳篷角落的陰影;普蕾茵則仰麵躺著,黑曜石般的眼睛盯著頂棚上細微的紋理。
剛剛經曆的一切……穿越時空,見證十年前的慘劇,父親的“真相”,白流雪的身影……都強烈得如同剛剛褪色的、卻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夢境,讓現實的邊界變得模糊而脆弱,回歸的“現實感”遲遲無法完全著陸。
最終,是普蕾茵先打破了沉默。
她沒有轉頭,依舊望著帳篷頂,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切入核心:“你……打算怎麽辦?”
沒有前因後果,沒有具體所指。
但阿伊傑仿佛早已將答案在心中咀嚼、錘煉了千百遍,她緩緩轉過頭,冰藍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悲傷、釋然與無比堅定的光芒。
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摩爾夫森林……在過去,是摩爾夫大公家族神聖不可侵犯的世襲領地與禁地。但從‘那一天’起,它被聯合公告指定為最高級別的‘黑魔汙染禁區’,由阿多勒維特王國主導,聯合五座頂尖魔法塔以及世界魔法師協會共同‘托管’與‘封鎖’。”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羊毛毯:“那片區域至今被數層強大的複合結界徹底籠罩,有最精銳的聯合保安部隊二十四小時輪班駐守、巡邏,監控嚴密到……據說連一隻未經魔法登記的昆蟲都無法隨意靠近。”
以前,她隻是被動地接受這個“事實”,將其視為父親“墮落”後必須承受的後果與恥辱的象征。
但現在,重新審視,疑點如同黑暗中的螢火,變得清晰刺眼。
“他們……為什麽要如此大動幹戈,不惜代價地、近乎偏執地‘隱藏’、‘封鎖’那個地方?僅僅是因為一位‘墮落’大公的死亡之地?”
傳說中擁有“九命”、引發災難的魔獸“白妖狐·火靈”。
被記載為“叛國者”與“黑魔墮落者”的、她的父親,艾薩克·摩爾夫。
以及,那個戴著麵具、來自未來、親手“終結”了父親、卻又以某種方式“送走”了他靈魂的……白流雪。
那場席卷了傳奇魔獸、巔峰大公與時間旅行者的、超越常人理解的慘烈戰鬥,其殘留的法則擾動、能量汙染、以及可能被掩埋的真相,必然至今仍深深烙印在那片被冰與火反複蹂躪的土地上。
“那片土地本身……就是最不容置疑的‘證據’。”
阿伊傑的聲音低沉下去,卻更加有力,“也是……父親靈魂最後駐留、又被送走的‘起點’。”
阿伊傑·摩爾夫,此刻終於撥開了籠罩人生十年的迷霧,看清了自己未來必須踏上的道路。
複興摩爾夫家族的榮耀與地位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必須揭露被掩蓋的“真相”,為父親正名,同時,循著那渺茫的線索,找回漂泊於未知維度、但確實“存在”的父親靈魂。
當然,這絕非易事。
摩爾夫森林如今已是阿多勒維特王室不願提及的“傷疤”與“禁區”,涉及多方勢力,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父親的靈魂究竟被“黎明之車輪”帶往了何方?
該如何在浩瀚的多元宇宙或時間夾縫中定位、尋找?
這些都是近乎無解的難題。
但,沒關係。
‘父親……並不是叛徒。’
‘相反,他是一位不惜吞下毒餌、犧牲一切、隻為阻止更大災難、保護女兒的英雄。’
‘他仍然“活著”,以靈魂的形式,存在於某個地方。’
僅僅了解到這些,對她而言,已經是足以照亮餘生黑暗的、無比珍貴的收獲與幸福。
壓在心口十年、幾乎令她窒息的巨石,那混合著汙名、自責、思念與絕望的沉重負擔,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隻無形而溫柔的手,輕輕挪開了。
阿伊傑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積鬱了十年的濁氣與陰霾徹底排出體外。
她伸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僵硬的身體,冰藍色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如同北極星光般清澈、堅定、充滿目標的光芒。
‘嗯,現在……該回去了。’
‘嗯。’
普蕾茵也坐起身,點了點頭,她能感受到阿伊傑身上那種蛻變後的輕鬆與堅定,這讓她也稍稍安心。
‘探險隊看來是打算對卡拉科爾尼亞進行更長期、更正式的調查了。而且,他們肯定不會放棄尋找失蹤的凱拉拉。’普蕾茵分析道。
但她們心知肚明,凱拉拉在向阿伊傑展示了過去的“殘影”、完成了某種“使命”後,早已離開了這裏,此刻或許正在某個更遙遠、更神秘的時空中旅行。
繼續留在這裏,也隻是徒勞。
即便在卡拉科爾尼亞廢墟中真的“找不到任何東西”的可能性極高,但兩個年僅十七歲的女學生(即使來自斯特拉)的“感覺”和“判斷”,顯然無法說服一支由經驗豐富的冒險者與學者組成的專業探險隊。
‘我們去告訴隊長,我們的“學習觀摩”到此為止,決定提前返回斯特拉。’
阿伊傑做出了決定。
當阿伊傑整理好稍顯淩亂的衣著和頭發,掀開帳篷簾布走出去,準備與隊長交涉時,普蕾茵重新躺回毯子上,望著帳篷頂,深深地、仿佛卸下重擔般歎了口氣。
‘呼……’
這真是一段艱難到極致的精神旅程。
即使隻是作為“旁觀者”和“陪伴者”,目睹阿伊傑所經曆的情感風暴與殘酷真相,也讓她感到心力交瘁,神經始終緊繃。
‘話說回來……’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回來”前最後一刻看到的景象。
白流雪對著虛空,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存在對話:‘上次答應給你的“禮物”,還沒拿到呢。現在可以拿了嗎?’
約定。還有禮物。
在原作那些浪漫奇幻的設定與隻言片語的傳說中,“約定”這個詞,似乎總是與那些古老、神秘、超越凡俗的存在緊密相連。比如……執掌不同權柄、與世界運行法則息息相關的“十二月神”們。傳說中,他們似乎都與某個(或某些)“存在”有著古老而糾纏的“約定”,並且一直在以某種方式“履行”著。但這背後的具體內容,從未被清晰解釋。
那個“約定”,到底是什麽?然後,是那個巨大的、憑空出現、散發著銀色星輝的“黎明之車輪”。
當白流雪像是得到了“許可”般說完後,那車輪便應召而來。
也就是說,雖然看不見,但的確有“某人”在注視著他,回應著他。
而事實上,普蕾茵幾乎可以確定那個“某人”的身份……
‘康斯特拉蒂奧計劃(星座協議)。’
‘我會讓黎明之車輪返回。’
因為白流雪親口說過。
毫無疑問了。
白流雪,能夠與那個傳說中的、蘊含著世界近乎所有知識與奧秘的“星之書庫”(或者說,其背後的某種意誌或管理係統)進行溝通,並從中調用力量或物品!
這就是白流雪身上隱藏的、無數秘密中,終於被她窺見一角的核心之一!
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在“預料之中”。
一個自稱經曆了“數千次輪回”、不斷與“世界末日”級別危機對抗的特殊存在,那個據說旨在觀測、記錄、並可能幹預世界線走向的、神秘莫測的“康斯特拉蒂奧計劃”,怎麽可能對他置之不理?
不知為何,想到這裏,普蕾茵的心跳微微加速了。
傳說中的“星之書庫”,即使是那些擁有“十二月”加護或古老家族傳承的、堪稱“女主角”級別的天之驕女們,據說也隻能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勉強感應到其存在,獲得零星啟示。
而白流雪,竟然能與之進行如此“直接”的溝通與“交易”!
老實說,關於白流雪的秘密,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到深不見底,疑問反而更多。
但即便如此……這種一點點接近他、了解他背後真相的過程,竟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興奮與溫暖的愉悅。
一點,一點,又一點。
因為她正在逐漸地,揭開那層籠罩著他的神秘麵紗,觸碰他真實的一角。
‘該回去了。’
她再次對自己說。
阿伊傑現在最需要的,或許就是回到熟悉的斯特拉學院環境,在相對平靜的氛圍中,慢慢消化、規劃未來。
而我,也會陪在她身邊。
…………
阿多勒維特王國,首都特哈蘭,霜崖宮殿。
得益於洪飛燕公主在萊維昂海岸事件中的卓越表現與犧牲,那籠罩海岸線多年的“霜寒詛咒”已被根源性地拔除。
如今,那片懸崖是否還能被稱作“霜崖”,或許已存疑。
但宮殿本身,這座矗立於山崖之巔、由白色巨岩與魔法冰晶構築的宏偉建築,其內部常年縈繞的、源自王室血脈與古老魔法的凜然氣息,依舊讓置身其中的人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與威嚴。
因此,“霜崖宮”之名,依舊貼切。
在宮殿最深處的女王覲見室內,阿多勒維特的女王……洪世流,正端坐於由整塊“永恒冰晶”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
她有著與女兒相似的、如同熔金中流淌赤焰的赤金瞳,但顏色更加深邃沉凝,仿佛曆經無數歲月沉澱的琥珀。
一頭如火般的深紅色長發並未過多裝飾,隻是自然地披散在肩頭,與身上那襲繡著金色日輪與火焰紋路的深紅色女王禮袍相得益彰。
她的麵容美麗而威嚴,歲月似乎並未留下太多痕跡,隻有眼神中那掌控一切的冷靜與久居上位的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她微微抬手,將一縷滑落肩頭的紅發拂到耳後,目光平靜地落在王座下方,那個身姿挺拔、同樣擁有一頭耀眼銀發與赤金瞳的少女身上……她的女兒,洪飛燕。
“斯特拉學院的開學典禮。”
女王的聲音清晰、平穩,在空曠冰冷的覲見室內回蕩,聽不出太多情緒。
“是的,母親。”
洪飛燕微微頷首,銀色的長發隨著動作滑過肩頭。
她站得筆直,姿態無可挑剔,赤金瞳中是與母親相似的冷靜,隻是少了一份歲月的沉澱,多了一份屬於年輕天才的銳利與些許不易察覺的疏離。
“你要回去?”
女王的問題像是確認,又像是一種無形的施壓,“如果你願意,可以留在特哈蘭,接受更係統、更符合你未來身份的宮廷教育與王室事務曆練。斯特拉的課程,可以暫時擱置,或通過其他方式補足。”
“不了,謝謝您的好意。”
洪飛燕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禮貌而堅定地拒絕。
盡管作為王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接受完整的宮廷教育至關重要,但她早已規劃好一切,“在斯特拉,我同樣可以利用課餘時間,跟隨宮廷教師學習必要的課程。不會耽誤。”
“是這樣嗎?”
女王洪世流的目光在女兒臉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赤金瞳似乎能看穿許多表象,“看來,你有必須回到斯特拉的……‘理由’。”
她沒有放棄斯特拉的打算。
她計劃用完整的三年時間,以優秀成績正常畢業。
這不僅關乎知識,更關乎她在那個聚集了大陸未來精英的學院中建立的“網絡”、“聲望”以及某些……“私人”的牽絆。
“這恐怕對你‘不利’。”女王緩緩道,聲音裏聽不出是提醒還是警告,“王位繼承儀式,初步定在三年後。屆時,你將無法像現在這樣,有充裕的時間接受最頂級的、量身定製的宮廷教育與實務訓練。因為你需要同時完成斯特拉繁重的課業。時間與精力的分配,會是巨大的挑戰。”
“母親,什麽時候……我的路,對您而言是‘有利’過的?”洪飛燕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這句話裏,卻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譏誚與冰冷,“現在才來裝作關心我的‘前途’,已經夠了。”
她們之間的對話,總是如此。
看似平淡,實則機鋒暗藏;看似母女,實則更像兩位政治家在交換條件、劃定界限。
“好吧。我知道了。”女王似乎並不意外,也沒有動怒,隻是淡淡地結束了這個話題,“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那麽,就不要在將來遇到困難時,因此責怪我未曾提醒。”
“是。”洪飛燕再次頷首。
“回去吧。”
女王與三公主之間這場短暫、幹澀、缺乏溫情的對話,就此結束。
洪飛燕毫不猶豫地轉身,銀色的長發在身後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邁步朝著覲見室那扇沉重的、雕刻著火焰與巨龍頭像的青銅大門走去。
宮殿地麵光潔如鏡,倒映著她筆挺的身影和空中懸浮的魔法明燈。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冰涼門環的瞬間,她的腳步,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還有什麽事嗎?”女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舊平穩。
洪飛燕沒有立刻回頭,隻是側過身,赤金瞳直視著前方門上的浮雕,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我有一個問題。”
“說來聽聽。”
女王的語氣依舊無波。
不久前,在萊維昂海岸的經曆,以及與某些人的接觸,讓洪飛燕得知了阿多勒維特王室一個世代相傳、被視為最高機密的“詛咒”……王室直係血脈的女性,尤其是天賦卓絕者,似乎都無法活過三十歲。
曆史上,那些被稱為“公主”的、擁有火焰天賦的女性成員,往往在十幾歲到二十出頭時,便會因魔力失控或某種神秘原因早逝,死狀據說極為痛苦。
可是……這有點奇怪。
她的姐姐,洪思華公主。
雖然洪飛燕從不認為這位姐姐比自己更強,但她也必須承認,洪思華的天賦絕對堪稱驚才絕豔,是王室百年難遇的魔法奇才。
按理說,她應該是最受“詛咒”“眷顧”的目標。
“她……是如何維持‘健康’,活到現在的?”
洪飛燕終於轉過身,赤金瞳直視王座上的母親,問出了這個一直盤桓在她心頭、卻從未宣之於口的疑問。
據說,當“詛咒”即將發作、生命走到盡頭時,阿多勒維特的公主會無法控製體內的本源火焰,最終在極致的痛苦中被自己的火焰從內而外焚燒殆盡。
然而,洪思華何時表現出過這種“失控”的跡象?
她總是那副遊刃有餘、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模樣,操控火焰魔法依舊精準強悍,從未聽說過她有任何健康問題或魔力暴走的傳聞。
這看起來,簡直像是……她“克服”了阿多勒維特的詛咒一樣。
“不是那樣的。”
女王洪世流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但她那雙深邃的赤金瞳中,卻似乎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難以解讀的光芒。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詞,然後才緩緩補充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她通過某種‘特別’的方法,‘延長’了自己的壽命。僅此而已。”
“是……這樣嗎?”洪飛燕微微眯起眼睛。
果然存在某種“方法”。
但母親顯然不打算透露詳情,或許那方法本身,就涉及更深的禁忌或代價。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女王將問題拋了回來,仿佛在說:你知道這些就夠了,不要再深究。
“沒有了。”
洪飛燕收回目光,她確實好奇,但也並不打算真的去采用洪思華那種(想必令人厭惡的)方式來延續生命。
何必費心去想其他“辦法”呢?對她而言,道路一直很清晰……
成為女王,繼承完整的“阿多勒維特之印”,屆時,詛咒自然會被王權與傳承的力量暫時壓製、甚至可能找到根源解決之道。
她就能享受應得的、長久的壽命與權力。這才是她認可的、“正當”的途徑。
這擔憂,對她而言是多餘的。
洪飛燕不再停留,再次轉身,毫不猶豫地拉開了沉重的青銅大門。
門外,是霜崖宮漫長、空曠、光線幽暗的廊道,兩側肅立著身穿猩紅盔甲、紋絲不動的王室直屬騎士。
見到公主出來,他們整齊劃一地右手捶胸,行以最標準的軍禮。
洪飛燕目不斜視,邁著規律的步伐向前走去,銀色的靴跟敲打在光潔的冷色石材地麵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回響。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對話,以及那個關於“詛咒”與“方法”的疑問上。
正當她沉浸在思緒中,轉過一個廊道拐角時,一個靠在巨大彩繪玻璃窗邊、仿佛等了很久的身影,讓她本就有些煩躁的心情,瞬間變得更加惡劣。
“哎呀呀~這不是我親愛的妹妹嗎?你好呀?”
每次在她快要忘記這張臉帶來的麻煩時,對方總會適時地出現,用那種輕佻又黏膩的語氣,提醒她其令人厭煩的存在。
洪思華·阿多勒維特,她那位同父異母的姐姐,此刻正穿著一身剪裁誇張、飾有大量蕾絲與寶石的猩紅色宮廷長裙,黑紅色的長發梳成複雜華麗的發髻,幾縷發絲故意垂落頸邊,臉上掛著那種仿佛永遠不會消失的、帶著玩味與探究的招牌笑容。
她就那麽慵懶地靠著窗框,赤金瞳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麵色瞬間冷下來的洪飛燕。
“有什麽事嗎?”
洪飛燕停下腳步,語氣冰冷,赤金瞳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離我遠點”的訊號。
“嗯嗯~!聽說你馬上要回斯特拉了?”
洪思華仿佛完全沒感受到妹妹的排斥,腳步輕盈地湊近幾步,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誇張模樣,“走之前來看看妹妹的樣子嘛~!姐姐我可是很關心你的學業和生活的哦!”
“看過了。現在,請離開。”洪飛燕側身,準備繞過她。
“哎呀呀,太無情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洪思華立刻用雙手捂住臉,肩膀誇張地聳動,仿佛在啜泣。
但洪飛燕知道,那掩住的手掌下,肯定是一張寫滿了惡作劇得逞般笑容的臉。
洪飛燕懶得配合她演戲,直接邁步。
這時,洪思華卻突然放下了手,臉上的“悲傷”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戲謔與某種更深沉情緒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她的聲音也壓低了些,帶著一絲奇異的誘導:“好奇嗎?”
“你在說什麽?”洪飛燕腳步一頓,赤金瞳銳利地掃向姐姐。
“我是說……剛才你和母親在裏麵的談話呀~”洪思華眨了眨眼,手指輕輕繞著自己一縷垂下的黑紅發,“我是怎麽……保持‘健康’的呀~”
“原來你還有偷聽的習慣。”洪飛燕冷哼。
“就是~不經意間路過嘛~”洪思華聳聳肩,毫無愧色,熟練地將對自己不利的話題輕輕帶過,然後再次將話題的矛頭精準地對準了妹妹,“而且,我也正好有事要找女王陛下商量呢~所以,這怎麽能算偷聽呢?頂多是……巧合的旁聽~”
她再次湊近,幾乎要貼到洪飛燕耳邊,溫熱的氣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與火焰混合的奇異香味,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惡魔的蠱惑:“所以呢?好奇?想知道?要我……告訴你嗎?”
洪飛燕猛地向後撤開一步,拉開距離,赤金瞳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不需要。”
“嘿~”
洪思華也不惱,反而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看好戲般的意味,“你要是這麽倔,萬一王位真的被我這種‘用卑鄙方式苟延殘喘’的人‘奪走’了,你可就真的隻能那樣‘完蛋了’哦?會‘死掉’的哦?像曆史上那些可憐的公主們一樣~”
“與其用你那種令人厭惡的、扭曲的方式延續卑微的生命,”洪飛燕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盤,一字一句,清晰而決絕,“我寧願選擇‘正當’的道路,哪怕承擔風險。更何況,我絕不會輸給你。”
說完,她不再給洪思華任何糾纏的機會,轉身就要徹底離開這個令人煩躁的源頭。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刹那,洪思華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帶有絲毫戲謔,隻有一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陳述:“我的妹妹。”
“……”
洪飛燕的背影僵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看看這個。”
話音落下的瞬間,洪思華做出了一個讓所有肅立在走廊兩側的皇家騎士都瞳孔驟縮、幾乎要失態驚呼的舉動……
她突然伸手,撩起了自己那身昂貴華麗、象征王室尊嚴的猩紅長裙的上衣下擺,毫無預兆地露出了從肋下到小腹的一片肌膚!
身為王國公主,未來的王位競爭者之一,竟然在宮廷走廊、眾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不知羞恥”、“有損王室體統”的舉動!
騎士們的目光瞬間變得灼熱、震驚、不知所措,但嚴格的訓練讓他們死死壓製住了任何多餘的動作和聲響。
但此刻,洪飛燕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體統”之上了。
她的赤金瞳,死死地、難以置信地,凝固在了姐姐暴露出的那片肌膚上。
或者說,是凝固在了那片肌膚上,那清晰烙印著的、散發著微弱但不容錯辨的魔力波動的……奇異“圖案”。
“那是……!”
“你說得對。”
洪思華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情,“我,就是靠這種‘令人厭惡的方式’,在苟延殘喘。”
在她平坦緊實、膚色白皙的小腹與肚臍周圍,赫然銘刻著一個極其複雜、精妙、仿佛由最純粹的光與熱構成的白色魔法陣!
那法陣的紋路並非靜止,而是在緩緩流轉、明滅,如同有生命的、緩慢呼吸的火焰!
不,不對!那真的是火焰!
是極度凝練、被強行束縛、壓縮在極小範圍內的、純淨到極致的白色火焰!
自從她掀起衣擺的那一刻起,周圍的空氣溫度便開始急劇攀升!
僅僅站在數步之外,洪飛燕都能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皮膚瞬間傳來刺痛感,呼吸也變得困難,額頭上立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白色法陣散發出的熱量,仿佛一個小型的太陽核心,被禁錮在了洪思華的體內!
“你……一直……把這樣一個‘火球’……藏在身體裏?!”洪飛燕的聲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那不僅僅是高溫,她能感覺到其中蘊含的、狂暴到難以想象的火焰魔力,以及一種……與阿多勒維特本源火焰同源,卻又更加古老、更加霸道、也更加“痛苦”的氣息。
“嗯。”
洪思華放下了衣擺,遮住了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周圍的溫度開始緩慢回落,但她臉上那抹平靜到詭異的笑容依舊掛著,“雖然有點熱,有點疼……但總比死掉好得多,不是嗎?習慣了,也就還能忍受~”
這是毫無疑問的,洪思華的“恥辱”,也是她最深、最不願示人的“秘密”與“弱點”。
她從未對任何人公開過,包括她的母親,那位看似知曉一切的女王。
為什麽?為什麽要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地點,以這種方式,突然暴露給自己看?
洪飛燕的赤金瞳中,充滿了震驚、不解,以及一絲隱隱的不安。
“你知道嗎?”
洪思華整理了一下衣裙,仿佛剛才什麽出格的事都沒做,她邁步,朝著覲見室的方向走去,在與洪飛燕擦肩而過時,停下了腳步,側過頭,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留下了最後幾句話:“你成為女王之後,憑借完整的‘阿多勒維特之印’和王權的力量,‘詛咒’確實會被最大程度地壓製,讓你可以活得更久,甚至可能找到真正的解決方法。”
“我知道。”
洪飛燕咬牙。
“但是……”
洪思華赤金瞳中的光芒,變得幽深而複雜,仿佛倒映著某種洪飛燕從未想過、也不願去想的未來圖景,“你生的孩子呢?”
“什……!”洪飛燕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她的目標就是“成為女王”,解決自身的“詛咒”。
她的人生規劃裏,充滿了權謀、力量、責任,卻唯獨……沒有“母親”這個角色。
或者說,她下意識地將其排除了,認為那是遙遠而不必考慮的事情。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呢?嗯?”
洪思華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細針,刺入洪飛燕猝不及防的心防,“如果你想要一個孩子,但那個孩子,必然會繼承你血脈中的‘詛咒’……那該怎麽辦?而且,如果那個孩子,因為無法繼承王位,得不到‘阿多勒維特之印’的庇護,最終注定會在痛苦中早逝……你還會選擇,生下他/她嗎?”
“那、這個……”
洪飛燕的嘴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腦海中一片混亂。
赤金瞳中,那總是燃燒著冷靜與鬥誌的火焰,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搖曳與……茫然。
她的指尖,在寬大的袖袍掩蓋下,無法控製地輕輕顫抖著。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那個一直對她異常“苛刻”、用近乎殘酷的方式訓練她、要求她必須成為女王、不惜一切代價的母親……洪伊爾,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逼迫、鞭策、乃至犧牲親情……難道,不正是出於這種“無法言說的恐懼與絕望的愛”嗎?
那不是對孩子的“不愛”,恰恰相反,那或許是一個明知道孩子未來可能麵臨何等悲慘命運的母親,在絕境中,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拯救孩子的方法……將她推上王座,賦予她對抗詛咒的力量與資格。
“嗯哼~”
看著陷入巨大混亂與衝擊、臉色微微發白的洪飛燕,洪思華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
她最後深深看了妹妹一眼,那眼神中不再有戲謔,隻有一種近乎同病相憐的複雜,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然後,她不再停留,邁著看似輕鬆、實則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鈞的步伐,走向了那扇緊閉的覲見室青銅大門,將陷入思維風暴的洪飛燕,獨自留在了冰冷、空曠、隻剩下沉重呼吸聲的廊道之中。
“再好好想想吧……”她最後的話語,如同歎息般飄了回來,“你……也不想將來,變得像我這樣,用這種‘卑鄙’的方式,‘苟延殘喘’吧?”
她說得對。
洪飛燕一點也不想像洪思華那樣“活著”。
那種將暴烈的火焰禁錮在體內,時刻承受灼燒與痛苦,僅僅為了“不死”而存在的狀態,對她而言,與另一種形式的死亡無異。
正因為如此,她才想通過繼承王位這一“正當方式”,來贏得“健康”與“天壽”。
但是……如果她所選擇的、自認為最“正確”、一生追求的目標,其實隻是一個治標不治本、甚至可能將痛苦延續給下一代的“半成品”解決方案呢?
如果這條道路,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呢?
那麽……她應該怎麽辦?
她還能怎麽辦?
‘我……不知道。’
從未有過的巨大迷茫與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洪飛燕。
她引以為傲的清晰頭腦、堅定意誌,此刻仿佛被投入了攪拌的漩渦,變得一片混亂。
她站在原地,赤金瞳失焦地望著廊道盡頭那扇彩繪玻璃窗投下的、斑駁陸離的光影,第一次感到,前路的方向,是如此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