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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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通人終其一生,有多少機會能親眼目睹、甚至與“十二神月”這般隻存在於神話史詩、古老歌謠與最深奧魔法典籍中的、執掌世界部分本源法則的“神聖存在”產生交集呢?
    即便僥幸遇到,在沒有任何神跡彰顯、沒有任何威壓逼迫的情況下,又有多少人能立刻相信,眼前這個看似普通(或許略顯奇異)的老者,便是那雲端之上的傳說?
    對於澤麗莎……這位自幼浸淫在財富、權力與冰冷算計中,慣用“金曜石”的天平衡量世間萬物價值,信奉“黃金萬能主義”的星雲商會繼承人而言,即便是傳說中的神明突然以流浪漢的形象出現在她麵前,聲稱要賜予她永生或智慧,她的第一反應恐怕也是冷靜地評估其“市場價值”、“潛在風險”與“投資回報率”,而非頂禮膜拜。
    黃金是尺度,是武器,是壁壘,也是她認知世界的唯一透鏡。
    除非親眼所見、親手觸摸、並能明確標上價格(哪怕是一個天文數字)的事物,否則無法獲得她完全的“信任”。
    這是一種在殘酷商戰中錘煉出的、極致現實與理性的思維方式。
    而迄今為止,這套方法論從未讓她在至關重要的抉擇上“出錯”,因此她也從未懷疑過其普適性。
    人們常說:“金錢買不到幸福。”
    澤麗莎從不相信這句話。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失敗者自我安慰的酸葡萄心理,或是贏家故作姿態的虛偽言辭。
    錢越多,能掌控的資源就越多,能消除的煩惱就越多,能獲得的享樂與安全感就越豐盈……這難道不就是“幸福”最直接的體現嗎?
    作為掌控著星雲商會龐大帝國、名副其實的世界首富之女,她一度堅信自己站在了“幸福”定義的頂點。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她穿越暴雨傾盆、泥濘不堪的下月平原,追尋著一個渺茫希望的路上,這位信奉黃金萬能的年輕女子,終於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清晰地認知到:有些東西,是金錢真正“買”不到的。
    比如,那個在時空亂流中消失的少年。
    比如,因她過往冷酷決策而破碎的、無數陌生人的生活與希望。
    比如……此刻,她必須獨自承受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罪孽之痛。
    ‘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腦海中,那個蒼老、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再次響起,為她指引方向。
    聲音的主人,無疑是“十二神月”之一。
    盡管遇見了所有魔法師夢寐以求、甚至願以畢生修為換取一見的神話存在,澤麗莎內心並未掀起太多信徒般的狂熱波瀾。
    她不是來祈求恩賜或力量的。
    她隻是……從這個神秘老者身上,嗅到了一絲希望的氣息……一絲或許能找回“他”的、微弱但切實存在的可能性。
    所以,她沉默地、堅定地,跟隨著冥冥中的指引。
    …………
    下月平原南部,妙湖族湖泊聚居地。
    位於南部平原幾條重要貿易路線交匯處的妙湖族湖泊,得益於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與相對豐沛的水源(即使在旱季),已然發展成一個規模可觀、充滿活力的湖畔村鎮。
    木質與石料混合搭建的房屋沿湖而建,棧橋延伸入水,停靠著各式貨船與漁船。
    街道上人流熙攘,除了常見的人類、矮人、半身人,那些有著柔韌肢體、靈動長尾、以及頭頂一對斑斕虎紋貓耳的妙湖族原住民格外引人注目。
    他們動作敏捷,聲音清脆,是此地貿易與運輸的主力之一。
    唰啦啦!
    雨勢暫歇,但天空依舊陰沉,潮濕的空氣混合著湖水、魚腥、香料與炊煙的味道。
    澤麗莎坐在街邊一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露天酒館角落,頭上戴著一頂寬簷的旅行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她大部分麵容與醒目的赤金色長發。
    她身上穿著便於行動的深棕色防水旅行裝,沾滿了泥點,早已不複平日裏的奢華精致。
    麵前粗糙的木桌上,放著一杯清水和一小塊硬邦邦的黑麥麵包。
    她沒有食欲,胃部因焦慮和疲憊而緊縮,但理智告訴她,必須補充最基本的能量才能繼續行走。
    這並非享受,而是無可奈何的生存補給。
    她小口啜飲著清水,堅硬的麵包在口中如同木屑,難以吞咽。
    耳中,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周圍商旅、漁夫、冒險者們嘈雜的談話。
    “嘿,老亨利!最近生意咋樣?”
    “別提了,糟透了!今年夏天這見鬼的雨,把我的貨全泡爛了!來,喝一杯,澆澆愁!”
    “嘖嘖,我說你啊,早就勸你別貪那點差價,早點把貨出手……”
    一個滿臉風霜、眼神渾濁的中年商人,仰頭灌下一大杯劣質麥酒,竹製的酒杯在他粗糙的大手中顯得格外脆弱。
    “唉……說起來,我也該收手,回老家做點小買賣算了。”
    另一個相對年輕些、但眉宇間同樣愁雲密布的商人歎道。
    “因為暴雨,買賣都黃了吧?”
    “嗯,每年夏天都這樣,但這不能當借口……”年輕商人又灌了一口酒,烈酒讓他臉頰泛起不健康的紅暈,“呼……老實說,我覺得我的經營手段沒問題,看貨的眼光也還在。”
    “失敗的人十個有九個都這麽說。”他的同伴不客氣地戳破。
    “不,是真的!”年輕人有些激動地壓低聲音,左右看了看,“這次‘風帆商會聯盟’大規模經營附魔防水帆布和雨具,反響非常好,我本來能跟著大賺一筆的!”
    “那又怎樣?還不是賠了?”
    年輕人湊近些,聲音裏充滿了不甘與怨憤:“是星雲商會……他們徹底攪亂了市場!”
    “什麽?又是他們?!”
    同伴也皺起眉頭。
    “沒錯!”年輕人咬著牙,“星雲這次推出的新型防水材料,性能更好,價格卻隻比我們高一點點,而且他們利用渠道和體量優勢,直接跟各大商會簽了獨家供貨協議!我們的貨……根本賣不出去!直接被擠垮了!”
    “嘖,這些自私的吸血鬼……就為了那點利潤,一點活路都不給留。”
    “他們總是這樣。隻要嗅到一點利潤,就像聞到血腥的鯊魚一樣撲上來。我們這點小本生意,哪裏是他們的對手?沒辦法,真沒辦法……”
    哢嚓!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鄰桌的竊竊私語。
    兩個商人嚇了一跳,循聲望去,隻見旁邊那個一直安靜喝水的、戴帽子的旅人,手中的陶製水杯翻倒在桌上,清水灑了一片,杯子邊緣出現了細小的裂紋。
    “對、對不起。”
    帽簷下,傳來一個略顯沙啞、但能聽出是女性的聲音。
    她似乎也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起杯子,用隨身攜帶的、已經不那麽潔白的亞麻手帕,有些慌亂地擦拭著桌麵。
    她的手指,在無人看見的桌麵下,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著。
    他們的對話……那些抱怨、不甘、絕望……
    她早已熟悉。或者說,這正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隻能如此。”
    這是她過去無數次說服自己的理由。
    父親梅利安雖然手腕高超,但經營理念中始終保留著一份舊式貴族的“體麵”與“底線”,不會主動去做那些趕盡殺絕、碾碎底層希望的“肮髒”勾當。
    但在她開始逐漸接手商會核心事務,特別是在父親一度失蹤、商會麵臨動蕩危機的那段時間,為了讓星雲這艘巨輪在狂風暴雨中更快、更穩地前進,她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些灰色的、乃至黑暗的地帶。
    ‘隻要有足夠的金錢和手腕,沒有什麽目標是無法達成的。’
    這是她的信條。
    她曾親自雇傭(或默許)某些“特殊人士”,用不那麽合法的手段清除商業障礙;也曾精心策劃,利用資本、信息與渠道的絕對優勢,將一個個有潛力的競爭對手或小型行會逼入絕境,然後廉價收購,或任其自生自滅。
    沒有罪惡感,隻有精確計算後的冰冷決斷。
    行動時,她從不猶豫。
    “…呼,總之今年是徹底完了。家裏還有老婆和三個孩子等著吃飯……眼看著冬天就要到了,取暖的柴火還沒著落,糧食也快見底了。”
    年輕商人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濃重的疲憊與絕望。
    “嘖嘖,別太擔心。兄弟我會幫你的。要不……你先暫時跟著我幹點零活?好歹先把今年冬天熬過去再說?”
    年長的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的?謝、謝謝你,老哥……真的……”
    “謝什麽!當初我剛起步的時候,不是你拉了我一把?現在我隻是還你人情罷了。哈哈,怎麽樣,剛才那句話是不是挺有‘俠義’風範?以後我寫自傳的時候可得用上!”
    “除了最後那句,其他都挺完美的。”
    “哈哈哈!”
    鄰桌的對話,最終以一種底層小人物間相濡以沫的溫馨(夾雜著苦中作樂的調侃)結束了。
    但澤麗莎知道,不是所有被星雲的巨輪碾過的人,都能如此“幸運”。
    此刻,在下月平原,乃至大陸的無數個角落,有多少人正因為類似的原因,在貧困、債務、絕望中掙紮,甚至悄無聲息地死去?
    其中,有多少是直接或間接因她澤麗莎·冰瀾的決策而導致的?
    或許有,或許沒有精確的數字。
    但那個可能性,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髒。
    為什麽……腦海中會不斷“看到”那些白色的、代表著生命流逝的、虛幻的浪花?
    ‘我可以幫忙的。’
    一個微弱的念頭升起。
    現在,立刻起身,走到那個年輕商人麵前,遞給他一小袋金幣……對她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就能立刻緩解他的燃眉之急,拯救他瀕臨破碎的家庭。
    以星雲商會的財力,這輕而易舉。
    “唉,今年這生意是徹底沒法做了……”
    “是啊,到處都不景氣……”
    “對了,東街那個總出來賣手工編織物的老寡婦,她家怎麽樣了?”
    “聽說……徹底破產了,房子好像也抵押出去了,人……不知道去哪兒了……”
    “……”
    不隻是這一桌。
    酒館裏,街道上,她一路走來經過的無數個村鎮市集……抱怨、歎息、對未來的迷茫無處不在。
    苦難的故事不僅僅局限在這個妙湖族湖泊的角落。
    為了尋找白流雪,澤麗莎穿越了整個下月平原,途經數十個部落、村莊、邊境城鎮。
    她看到了被暴雨和洪水摧毀的農田與家園,看到了因貿易路線中斷而蕭條的市集,看到了無數張被生活重擔壓垮的、麻木或焦慮的臉龐。
    而深入探究許多困境的根源,往往最終會指向那些壟斷性的商業行為、惡性的價格競爭、對中小商戶生存空間的擠壓……
    這些,很多都帶有星雲商會,特別是她澤麗莎強勢擴張時期的鮮明印記。
    一種沉重的、冰冷的、粘稠的東西,如同沼澤底部的淤泥,開始在她以為早已幹涸的心湖中,一點點堆積、淤塞。
    突然間,她有了一種近乎殘酷的“確信”。
    ‘我……可以改變。’
    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它買不回逝去的時光,買不到純粹的情感,也抹不去已經造成的傷害與罪孽。
    這個認知來得如此之晚,卻又如此沉重。
    但是,世界依然在按照資本的邏輯運轉。
    黃金,依然是驅動這個龐大社會機器最有效的燃料之一。
    如果……如果能用自己手中這“壓倒性”的財富,去“改變”一些事情呢?
    去修正一些錯誤,去彌補一些裂痕,去為那些曾被巨輪陰影籠罩的角落,投下一絲不同的光?
    那個少年……那個總是看起來對什麽都漫不經心,卻會在關鍵時刻為他人挺身而出,甚至不惜將自己置於險境的笨蛋……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會感到高興的吧?
    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
    澤麗莎輕輕放下手中那杯早已涼透的清水,將幾枚銅幣壓在杯下,站起身,拉低了帽簷,重新走入下月平原潮濕的風中。
    她的腳步,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卻又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決意。
    她在下月平原上走了很久,很久。
    走過暴雨如注、天地混沌的清晨;走過濃霧彌漫、能見度不足十步的黎明;走過星河璀璨、仿佛伸手可摘星辰的寂靜深夜。
    這是一片魔法列車網絡尚未覆蓋、遠距離傳送門稀少的、保留著原始風貌的自然之地。
    她依靠最原始的雙腳,依靠腦海中那個時斷時續的指引,依靠一股近乎偏執的念想,一步步向著平原的“盡頭”跋涉。
    終於,在某個霞光將雲層染成瑰麗金紅色的黃昏,她來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仿佛被巨人用斧頭劈開、垂直聳立的雲上懸崖。
    陡峭的岩壁直插雲霄,頂部沒入流動的雲海之中,看不真切。
    而就在那懸崖之巔,雲霧繚繞之處,隱約可見一座通體由某種潔白石材構築的、風格古樸而恢弘的神殿輪廓。
    它寂靜地矗立在那裏,仿佛亙古以來便與懸崖融為一體,俯瞰著下方渺小的平原與眾生。
    指引她的那個灰袍老者,此刻就背著手,靜靜地站在神殿前的空地上,仿佛早已等候多時。
    他看向氣喘籲籲、滿身風塵、帽簷下露出被汗水黏在額前幾縷赤金發絲的澤麗莎,沒有言語,隻是微微抬起手,用一根枯瘦卻穩定的手指,指向神殿前方……
    那裏,並非懸崖的邊緣。
    而是一道憑空延伸而出、通向更高、更深遠天際的……白色階梯。
    階梯的材質與神殿相同,潔白無瑕,每一級台階都顯得寬闊而堅實。
    它們一級接著一級,筆直地向上延伸,穿透了流動的雲海,消失在目光無法企及的、仿佛直達蒼穹盡頭的深遠之處。
    沒有護欄,沒有依托,就這麽孤懸於天地之間,散發著一種聖潔而孤高的氣息。
    “有人看到這樓梯,說是通往‘天堂’的階梯,真是荒謬。”
    老者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打破了令人心悸的寂靜,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天堂’是另一個層麵的‘世界’,愚蠢的人類們,總是用自己有限的認知去臆測無限的存在。”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甚至有些冰冷。
    但澤麗莎的嘴角,卻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疲憊到極致後,對荒誕現實的本能反應。
    “這是通往‘過去’夾縫的路。”
    老者轉向她,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倒映著天邊最後的霞光與澤麗莎蒼白卻堅定的臉,“你自己去那裏,把白流雪那孩子……帶回來。”
    樓梯高聳入雲,看不到盡頭,仿佛在挑戰著攀登者意誌與耐力的極限。
    “不過,有一點,你必須記住。”
    老者的表情變得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悲憫的凝重。
    他看著站在樓梯起始處、仰望著無盡階梯的澤麗莎,一字一句地說道:“雖然我是個老酒鬼,偶爾也賭兩把,但本質上,我仍是與‘星座’、與‘法則’相連的神聖存在。
    這階梯,承載著時光的碎片與因果的重量。靈魂充滿罪孽與汙濁之人,無法安然踏上。”
    “為什麽?”
    澤麗莎低聲問,聲音有些沙啞。
    “因為一旦踏上,你所背負的每一份‘業’,每一次因私欲與冷酷而造成的‘傷害’,都會化為最直接的、作用於靈魂層麵的痛苦與煎熬。
    那痛苦,遠比肉體的死亡更加清晰、更加漫長、更加難以忍受。”
    老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軀殼,直視其靈魂深處那沉澱的黑暗,“而你……看看你的靈魂吧,孩子。
    你這一生,盡管年輕,卻已在追逐權力與財富的路上,積累了如山如海般的罪孽。
    那不僅僅是商業競爭,那是無數家庭的破碎,夢想的湮滅,生存希望的剝奪。這些,都無法抹去。”
    這是事實。
    澤麗莎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反駁的聲音。
    鐵一般的事實,沉重到讓她幾乎窒息。
    “你可能會死在這樓梯上。”老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酷,“這不是一個壽命還不到半百年的高等精靈混血,所能輕易承受的靈魂之重。”
    短暫的沉默。
    天邊的最後一絲霞光也隱沒了,天空呈現出深邃的墨藍色,第一顆星辰開始閃爍。
    懸崖上的風格外凜冽,吹動澤麗莎沾滿塵土的紅發。
    然後,她抬起頭,金黃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竟燃燒起一種近乎決絕的火焰:“我能行。”
    “好吧。”老者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回答,隻是點了點頭,語氣依舊平淡,“如果你有這份勇氣,那麽,就通過這階梯施加於你的‘痛苦’來‘贖罪’吧。那裏承載的,是所有因你(或像你這樣的人)而承受絕望與悲傷者的‘回響’。”
    “不。”
    澤麗莎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抬手,第一次,主動摘下了那頂一路遮蔽容顏的寬簷旅行帽,任由赤金色的長發在夜風中散開,露出了那張雖然沾染風霜、卻依舊美麗驚人、此刻寫滿了複雜情緒的臉龐。
    “這份痛苦……是我‘造成’的。我會接受,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她的聲音清晰起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平靜,“但我不會以‘忍受痛苦’這種方式來‘贖罪’。”
    “那麽?”
    老者的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訝異。
    “我會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贖罪’。”
    澤麗莎的目光越過老者,投向腳下那片在暮色中變得模糊的、廣袤而苦難的平原,“我已經無法將奪走的一切,原封不動地歸還給他們。有些傷害,無法逆轉。所以,我會終生背負著這些罪孽活下去。不逃避,不遺忘。”
    她頓了頓,金黃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某種東西在融化、重組:“但是,從今往後,摘下‘麵具’的澤麗莎,將用我唯一擅長、也是我唯一擁有的方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我的商業帝國……去‘奉獻’給這個世界。
    去修正錯誤,去彌補裂痕,去幫助那些我曾傷害、或可能被類似力量傷害的人。
    這不是為了抵消罪孽,而是……為了讓我背負的這份罪孽,變得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價值’。”
    說完,她不再看老者,彎下腰,脫掉了腳上那雙早已破損不堪、沾滿泥濘的旅行靴,露出一雙同樣布滿水泡與傷痕、卻依舊形狀優美的赤足。
    冰冷的岩石觸感從腳底傳來。
    然後,她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那無盡延伸的白色階梯,眼中再無絲毫猶豫與恐懼,隻有一片澄澈的、近乎殉道者般的決意。
    “這份痛苦……是我應得的‘懲罰’。我接受。”
    話音落下,她抬起赤裸的右腳,毫不猶豫地、穩穩地,踏上了第一級白色階梯!
    “呃!!”
    就在腳底接觸那潔白石材的瞬間,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仿佛千萬把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靈魂、又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熔岩與極寒的冰獄反複炙烤凍結的劇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嘯,瞬間席卷了澤麗莎的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寸神經、每一縷意識!
    那不是肉體的痛!
    那是直接作用於靈魂本質的、對“罪”的清算與拷問!
    無數破碎的畫麵、絕望的哭喊、憤怒的詛咒、冰冷的死亡氣息……那些曾間接因她而生的苦難“回響”,化為最尖銳的刀鋒,瘋狂地切割、穿刺著她的靈魂!
    “!!!”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金黃色的瞳孔因極致的痛苦而收縮到針尖大小,血絲瞬間爬滿眼白!
    全身的肌肉無法控製地痙攣、繃緊,喉嚨裏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直至嚐到濃重的鐵鏽味,沒有讓那聲瀕臨崩潰的尖叫衝出口!
    一步。
    她強迫那仿佛不屬於自己的、顫抖到無法控製的左腿,又向前邁出了一步,踏上了第二級台階。
    更猛烈的痛苦浪潮拍擊而來!
    這一次,她“看到”了那個因商會破產而投湖自盡的商人蒼白的臉;“聽到”了那個失去田產的老農在暴雨中無助的哀嚎;“感受”到被逼入絕境的小作坊主在點燃店鋪時的絕望與瘋狂……
    閉著眼睛,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但她依舊,一步,又一步,如同最虔誠也最痛苦的苦行者,向著那看不到盡頭的天際,緩慢而堅定地攀登。
    忍受著……吞噬著……消化著。
    現在,腦海中再也沒有“逃跑”的念頭。
    與其狼狽地滾下階梯,她寧願直接摔死在這通往希望的“天路”上。
    但是,不能死在這裏。
    如果我在這裏死了,那個被困在時間夾縫中的少年……白流雪,可能就真的再也無法回到這個世界了。
    那個給予她“希望”,讓她開始“感受”,讓她決心“改變”的笨蛋……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深淵中唯一一根懸垂的蛛絲,成了她對抗無邊痛苦、維係靈魂不至於徹底崩碎的最後支柱。
    ‘我沒有資格倒下……’
    因為我讓那麽多的人,感受過比這更漫長、更無望的痛苦。
    諷刺的是,此刻支撐著她這具被“罪孽之痛”反複淩遲的軀體,繼續向上攀登的,不再是冰冷的計算與無情的意誌,而是一種她曾以為早已喪失、或根本不屑一顧的、名為“情感”的東西。
    一種對某人深切到無法割舍的、混合著愧疚、感激、或許還有其他更複雜情感的……執著。
    不知道爬了多少級。
    一百?一千?一萬?時間失去了意義,空間也隻剩下腳下這方寸之間的台階與前方無盡的延伸。
    她沒有精力,也沒有勇氣去看“終點”還有多遠。
    或者說,她根本不敢去想。
    每一次抬頭,那依然高聳入雲、不見盡頭的階梯,都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的靈魂仿佛已經被那無數“罪孽之刃”切割得支離破碎,僅憑著一股不滅的執念,勉強粘合在一起,維持著“前進”這個最基本的指令。
    活著本身,已近乎奇跡。
    呼吸早已紊亂不堪,如同破舊的風箱。
    腳底早已失去了知覺,不知是麻木還是已經血肉模糊。
    而從靈魂傷口中不斷湧出的、屬於他人的悲傷與絕望,如同最惡毒的耳語,持續不斷地在她意識邊緣嘶吼、慟哭、誘惑她放棄、倒下、解脫……
    但她,無法停下。
    這真的還能稱之為“意誌”嗎?或許,早在很久之前,她的行動就已經超越了意誌的範疇,變成了某種更深層的、接近本能的驅動。
    就在某個瞬間……或許是最後一級台階前,或許還差得很遠……她試圖再次抬起仿佛灌滿了鉛、又像是早已斷裂的右腿時,卻發現……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了。
    肌肉不聽使喚。
    靈魂的劇痛仿佛也達到了某個臨界點,變成了純粹的、吞噬一切的虛無。
    身體,順從了重力與疲憊的呼喚,開始不受控製地向一側傾斜、倒下。
    ‘啊……’
    一個清晰的預感,如同冰冷的閃電劃過即將黑暗的意識。
    如果……就這樣摔倒……就再也……起不來了。
    ‘不行……’
    不能在這裏結束。
    如果我倒下了,就再也沒有人能……救我了。不,更重要的是,就沒有人去……接他回來了。
    然而,傾斜的力量已經無法逆轉。
    她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最終的墜落,與或許隨之而來的、永恒的黑暗或解脫。
    噗通。
    身體撞擊的悶響傳來。
    然而,奇怪的是……預想中堅硬冰冷的台階撞擊感並未傳來,也沒有繼續下墜的失重。
    雖然意識模糊,但似乎……一點也不疼?
    也許是因為之前承受的痛苦太過強烈,相比之下,這種程度的撞擊根本不算什麽吧……她迷迷糊糊地想。
    “說好了……時機到了,我會為你‘開辟’回來的路。結果,是你自己……爬上來‘接’我的?”
    一個聲音,帶著熟悉的、那種總是介於認真與玩笑之間的、有點無奈又有點驚訝的語氣,在極近的距離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澤麗莎那幾乎被痛苦與疲憊碾成齏粉的靈魂,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她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光影搖晃。
    但一張臉,一張她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反複勾勒、在絕望深淵中拚命抓住的臉,正無比清晰地、帶著真實的溫度與關切,倒映在她渙散的金黃色瞳孔中。
    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輕淺的呼吸,拂過她汗濕的額發。
    ‘啊……’
    成功了。
    終於……爬完了那仿佛無盡的地獄階梯,到達了……他的身邊。
    全身的力量瞬間被抽空,所有的痛苦、堅持、恐懼、渴望……都化為了此刻洶湧而出的、滾燙的液體,從眼眶中決堤而出。
    但她沒有哭出聲,隻是無力地、徹底地倒在了那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裏,嘴角卻無法抑製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微笑。
    那是她一生中,所見過的、最令人震驚、最不可思議、也最神聖的景象。
    而將她從地獄階梯盡頭抱起、此刻正一臉錯愕與擔憂地低頭看著她的少年……
    白流雪,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低頭看了看懷裏這個狼狽不堪、淚流滿麵卻又帶著奇怪笑容的紅發少女,像是確認了什麽,然後,用一種混合了難以置信、鬆了口氣、以及他特有的、那種絕境中也不忘調侃的調調,真心實意地驚呼道:“我的天……你這是怎麽回事?臉色難看得……像是剛生吞了一整個沒放蔬菜的、烤焦了的‘巨魔肉排漢堡’?”
    如此渴望相見。
    跨越了時間,承受了煉獄,幾乎燃盡靈魂才得以重逢。
    而重逢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種既不優雅浪漫、也不好笑、甚至有點冒傻氣的玩笑。
    就連這一點……也太像“白流雪”了。
    確實是白流雪,沒錯。
    澤麗莎沒有回答,也說不出話。
    她隻是將臉更深地埋進他的頸窩,淚水更加洶湧地流淌,浸濕了他的衣領,但那嘴角的弧度,卻越發上揚,最終變成了一個無聲的、卻仿佛凝聚了所有星光與希望的、無比明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