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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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金城的外部輪廓,依舊保留著某種中世紀宏偉城堡般的巍峨與厚重感……高聳的塔樓、堅固的巨石城牆、巨大的齒輪與魔法符文裝飾的金屬閘門。
然而,一旦踏入其內部,撲麵而來的卻是一種極致的、近乎冷酷的現代化與高效感。
純白色的牆壁、地板與天花板,構成了所有空間的主基調。
寬闊的走廊以精確的十字形或網格狀分布,縱橫交錯,規整得如同用尺規丈量過。
即使是對內部結構一無所知的初訪者,也幾乎不可能迷路……每一處轉角、每一段走廊的起始點,都懸掛著發光魔法符文構成的、清晰詳盡的指示牌,標注著區域功能、部門名稱、實驗室編號乃至最近的公共設施方位。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類似臭氧與清潔劑混合的、代表“無菌”與“高效”的氣息,以及一種由無數精密儀器低鳴、魔法能量穩定流轉、還有人們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所構成的、獨特的“研究機構白噪音”。
“來來來!都打起精神!今天也要把我們的煉金城,打掃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一個洪亮、充滿幹勁、甚至有些過於熱情的聲音,在位於建築底層的某個大型工具準備間裏回蕩。
這裏是煉金城的後勤清潔部門。
說話的是清潔組的組長,一個四十多歲、身材敦實、臉上總是掛著仿佛用不完的能量的笑容的中年男人。
他用力拍著手,目光掃過麵前十幾名穿著統一灰色工裝、推著各式清潔設備的男男女女。
“好……”
回應聲稀稀拉拉,有氣無力,名叫拉坎的青年站在隊伍靠後的位置,低著頭,同樣用微不可聞的聲音應和著。
他約莫二十出頭,身材瘦削,麵容普通,淺褐色的頭發有些淩亂,眼神總是習慣性地避開他人的直視,顯得拘謹而缺乏存在感。
對於煉金城“清潔工”這份職業,他談不上有多少“自豪感”,更多是作為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
組長那永遠充沛的熱情,有時反而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拉坎!抬起頭來!今天也要拿出幹勁來!像你這樣垂頭喪氣的,怎麽對得起我們‘煉金城美容師’的稱號!”
組長的大手重重拍在拉坎單薄的肩膀上,差點把他拍個趔趄。
“是、是……”拉坎縮了縮脖子,聲音更低了。
他因為缺乏其他謀生技能,性格又內向不善交際,最終在輾轉多份短工後,成為了這裏的臨時清潔工。
組長算是少數對他還算關照的人,雖然方式讓他有點吃不消。
“來來來!大家各就各位,去自己負責的區域!”組長用力拍了拍手,結束了訓話,“記住,在煉金術師大人們正式開始工作前,必須完成第一遍全麵清掃!然後集中休息,再輪班進行細節維護和垃圾清運!”
清潔工們推著各自配備的、結合了基礎魔動技術與真空原理的“自動吸塵清掃車”,如同溪流般從準備間湧出,分散向建築各處。
拉坎也低著頭,推著自己那輛略顯陳舊的小車,準備前往他負責的C區三層東側走廊。
然而,就在他剛邁出兩步時……
“嘿!”
啪!
一隻不輕不重的手掌,拍在他的後背上,讓他整個人向前踉蹌了一下,手中的推車差點脫手!
“啊!”
拉坎低呼一聲,慌忙穩住身形。
“哈哈,小心點啊,拉坎!走路要看前麵,不是看地板!”
一個帶著戲謔的聲音響起。
是和他同組、但比他壯實得多的清潔工格羅夫。
他身邊還跟著另外兩個平時總混在一起的同伴,德裏克和芬恩。
“這家夥,低著頭能看見路才怪了。”德裏克嗤笑道。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眼睛長在頭頂上?哈哈!”芬恩跟著起哄。
三人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哄笑。
由於性格內向,工作表現也隻是中規中矩(甚至偶爾會因走神或過於糾結細節而稍慢),拉坎在清潔工這個小群體裏,一直是被孤立和取笑的對象。
格羅夫三人組尤其喜歡找他的“樂子”。
組長在不遠處看到這一幕,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並沒有上前幹涉。
他固然同情拉坎,但清潔工之間的人際關係,隻要不鬧出大問題,他也不便過多插手。
他隻能希望,同樣作為底層勞動者,大家能多些互相體諒。
“都注意了,工作期間不要打擾到任何一位煉金術師大人!按時完成,按時返回!”
組長最後強調了一句,轉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拉坎沒有回應格羅夫他們的嘲弄,隻是把頭埋得更低,推著車,加快腳步,想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他負責的區域需要使用一種新型的、由魔工學驅動、噪音極低但吸力強大的“靜音真空吸塵器”。
雖然比起以前擰抹布擦地的方式,清潔效率提升了很多,但長時間操作下來,依舊不輕鬆。
當拉坎在C區三層東側走廊,汗流浹背地操作著吸塵器,仔細清理著地板縫隙和牆角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不遠處屬於格羅夫三人組的區域,那三個家夥正聚在走廊拐角的消防器材後麵,背對著他,似乎在小聲說笑,手裏的清潔工具隨意地放在一邊,顯然在偷懶。
‘還是……當作沒看見吧。’拉坎心裏想著,默默移開了視線。
沒必要引起他們的注意。
這些人,在煉金術師或管理層麵前,頭都不敢抬,但在同為清潔工的“弱者”麵前,卻總是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
欺軟怕硬,這讓拉坎感到厭惡,但他知道自己無力反抗,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
然而,事情往往不遂人願。
“哦?那不是拉坎嗎?”格羅夫似乎終於注意到了他,故意提高了音量。
“喂,拉坎!過來一下!”德裏克也轉過頭,衝他招了招手。
“……”
拉坎在心裏暗罵一聲,動作僵了一下,他不得不停下吸塵器,轉過身,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們,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正在打掃這邊……”
“嗯,我們知道。”
格羅夫大咧咧地走過來,手臂搭在拉坎瘦削的肩膀上,帶著一股汗味,“所以我們才叫你啊。幫個忙,把我們那邊也‘順便’打掃一下唄?”
“那、那是你們的區域……”拉坎試圖掙紮,“我……我還要完成我自己的……”
“哎喲,別這麽見外嘛!”芬恩也湊了過來,笑嘻嘻地,但眼神裏沒什麽笑意,“這次你幫我們,下次輪到我們忙的時候,肯定幫你!怎麽樣?互相幫助,這次你辛苦點,下次你就能好好休息了,是不是很劃算?”
“可、可是……”拉坎感到肩膀上的壓力在加大。
“嗯?”
格羅夫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你會幫忙的,對吧?謝謝你了啊。”
“拉坎果然很‘善良’~很‘樂於助人’呢~”德裏克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補充。
拉坎張了張嘴,最終,在三人無形的逼迫和“期待”的目光下,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他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肩膀徹底垮了下去。
“好、好吧……”
“這就對了嘛!”格羅夫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力道依舊不輕),然後朝德裏克和芬恩使了個眼色。
三人立刻將他們的吸塵器、抹布、水桶等工具,一股腦地堆到了拉坎的小推車上,然後勾肩搭背,吹著口哨,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頭,顯然是去找地方繼續偷懶了。
“……”
獨自被留下的拉坎,望著瞬間變得滿滿當當、幾乎要超載的小推車,以及眼前加起來足有平時三倍長的待清掃走廊,深深地、無力地歎了一口氣。
他感覺今天這台原本覺得還算高效的靜音吸塵器,此刻也變得格外沉重,令他心生怨懟。
就在這時,一個無關緊要的、近乎本能的疑問,忽然閃過他因疲憊和鬱悶而有些混亂的腦海:‘這台吸塵器的風道設計……如果在進風口這裏,施加一個微型的、持續性的低階‘風元素聚集’和‘導向’符文,結合現有的真空魔法陣,是不是能進一步提升吸力效率,同時降低核心法陣的魔力消耗?’
為什麽開發這個東西的魔工學者,當初會選擇現在這種看起來有點“笨拙”的能量轉換方式呢?
雖然不清楚具體設計思路,但既然能開發出這麽複雜的東西,設計者肯定比自己聰明無數倍,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拉坎晃了晃腦袋,想把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甩出去。
這樣的疑問,在他打掃煉金城時,其實不止一次出現過。
與“煉金術”直接相關的設備、法陣、乃至建築結構,由於有那位公認的頂級天才……埃特莉莎……的把關和主導設計,幾乎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效率高得令人歎為觀止。
但涉及到“魔工學”……特別是那些將魔法效果通過機械結構、能量回路、符文嵌合來實現的“混合領域”……的東西,在拉坎眼中,卻常常顯得有些……“粗糙”甚至“低效”。
許多魔法陣的嵌套可以更精簡,能量傳導路徑可以更優化,機械結構與魔法效應的配合可以更默契……他總是能一眼看出不少可以改進的地方,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具體該怎麽改,或者為什麽別人沒改。
這讓他時常感到困惑,甚至有些抓心撓肝般的難受。
‘我這種人……有什麽資格說三道四呢?’他隨即又在心裏狠狠鄙視了自己一番。
難道就因為在休息時,偷偷去煉金城對外開放的基礎圖書館,囫圇吞棗地看了幾本最基礎的《魔工學導論》、《符文嵌套基礎》、《能量回路淺析》,就覺得自己能比那些專業學者更懂了嗎?
人們常說,“隻讀了一本書的人最可怕”,因為他們往往一知半解卻自以為是。
自己恐怕就是這種狀態吧。隻掌握了一點皮毛知識,就隻能看到這一點點“不合理”,卻看不到全局的考量和更深層的限製。
還是安分一點,老老實實打掃吧。
他重新啟動吸塵器,推著沉重的推車,開始艱難地、同時處理四條走廊的清潔工作。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汗水浸透了灰色的工裝。
就在他清掃到靠近一個開放式小型研討區域時,旁邊牆壁上懸掛的一塊發光魔法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塊用來公示臨時實驗計劃或當天重要實驗結果的公告板。
此刻,板上正顯示著某個煉金魔工學小組,關於“新型魔力緩衝材料應力測試”的初步實驗數據和簡略的煉成陣示意圖。
“……”
拉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他停下了動作,盯著那塊板子。
隻看了幾秒鍾,他的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嘴唇不自覺地抿成一條線。
‘不對……這個應力數值的采樣點選取,明顯有問題啊。
邊緣效應的幹擾完全沒有被排除,得出的平均值偏差會很大……還有這個輔助煉成陣,這個節點為什麽要用‘火晶粉’?
雖然穩定性高,但和主材料的‘寒鐵髓’屬性有輕微衝突,會降低最終成品的魔力導通效率,哪怕隻用‘星塵砂’替代一部分也好啊……這個附魔強化回路的繪製……筆畫順序好像有點微妙的不協調,雖然不影響啟動,但長期運行可能會有魔力淤積點……’
公告板上那些看似普通、在其他清潔工甚至大多數低階煉金術士眼中“沒問題”的數字和圖形,在拉坎的眼裏,卻仿佛充滿了刺眼的、不合邏輯的“毛刺”和“冗餘”。
為什麽負責這個項目的煉金術師們,對此沒有任何疑問呢?是覺得無關緊要?還是……根本沒看出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看到明顯錯誤”的焦躁與“想要糾正”的強烈衝動,瞬間攫住了他。
這種感覺,比被格羅夫他們欺負時的不忿,更讓他坐立不安。
唰唰!
他像是做賊一樣,猛地左右張望。
走廊裏空無一人,遠處其他區域的清潔工也看不到這邊。
隻有頭頂牆角,一個不起眼的、半球形的、鑲嵌著微小偵測符文的金屬裝置(監控法球)在緩緩轉動,但它的視角似乎主要對著走廊主幹道。
心跳驟然加速。
理智在尖叫“快走開!別多事!”,但腦海中那些翻騰的知識和那種看到“不完美”時產生的、近乎本能的修正欲,如同潮水般淹沒了理智。
他顫抖著手,從沾滿灰塵的工裝口袋裏,摸出一支平時用來記臨時排班表的、最廉價的炭筆。
然後,他一個箭步衝到公告板前,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筆尖飛快地在那些發光符文和數據旁邊移動、添加、修改、勾勒!
他調整了那個應力數據的采樣範圍標記,在旁邊用極小的字備注了邊緣效應修正公式;他修改了輔助煉成陣的一個節點材料標注;他重新描繪了那個附魔強化回路的一小段筆畫走向,讓它看起來更流暢自然……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
做完這一切,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手,將炭筆胡亂塞回口袋,心髒狂跳得仿佛要撞碎肋骨。
他不敢再看那塊被自己“褻瀆”過的公告板,推起吸塵器,頭也不回地、幾乎是逃跑般離開了這個區域,衝向更遠的、仿佛能提供安全感的走廊深處。
‘啊……又、又做了一次!’拉坎內心充滿了後怕與自責。
明明知道那些看似“雜亂”的設計,也可能有自己沒理解的深意,但他還是忍不住動手改了。
如果被發現了,擅自改動煉金術師的實驗記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被開除都是最輕的,說不定會被追究責任,甚至受到魔法契約的反噬!
盡管如此,腦海中那種無法抑製的知識湧動和修正衝動,卻像某種病症,一旦發作,就難以控製。
拉坎還是做了。
‘那、那樣的話,隻要我動作夠快,立刻離開,應該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吧?’他抱著僥幸心理,自我安慰道。
他完全不知道,也沒注意到,那個緩緩轉動的監控法球,其中一枚微小的偵測符文,其聚焦的鏡頭,恰好完整地記錄下了他剛才那十幾秒“膽大包天”的舉動,並將影像實時傳遞到了煉金城某個更高權限的監控中樞。
那天晚上,清潔工休息室。
拉坎最終沒能完成自己被分配的區域……
因為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替格羅夫三人組清掃他們的區域上。
等他勉強把自己負責的部分草草收尾,回到休息室時,早已過了規定的集合時間。
“拉坎。”
組長的臉色不太好看,他看著滿頭大汗、神情疲憊又帶著驚慌的拉坎,語氣是少有的嚴肅,“我知道你性格……比較內向,做事也慢一些。但因為你平時還算勤快,不怎麽偷懶,我一直對你比較寬容。可如果你連最基本的、按時完成自己區域都做不到,那我也很難再為你說話了。”
事實上,他是因為一個人幹了四個人的活(還包括自己那份),中間還“浪費”了時間去看和修改實驗板,怎麽可能按時完成?
但組長並不知道內情,隻看到拉坎負責的區域打掃得草率,人還遲到。
“你們幾個也一樣!”
組長又看向縮在角落、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格羅夫、德裏克和芬恩,“我們清潔工,也要有讓煉金城保持最佳研究環境的責任感!
埃特魯大陸未來的技術力從哪裏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從我們腳下這座城,從這個幹淨整潔的環境裏誕生!都打起精神來!”
格羅夫三人組也不得不低著頭,聽著組長的訓斥。
畢竟他們沒法說出“我們把活都丟給拉坎了”這種話,更何況他們自己心裏也虛……他們丟給拉坎的活,拉坎顯然也沒能完全搞定。
“是……”
“對不起,組長……”
三人的回應毫無誠意,但組長顯然早已習慣了他們的態度,隻是再次重重歎了口氣。
他先是對著所有人發了一通火,然後,目光轉向臉色蒼白、低著頭不敢看他的拉坎,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拍了拍他依舊單薄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故意偷懶、忘記職責的孩子。今天……肯定有你的理由吧。”
組長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旁邊眼神飄忽的格羅夫三人,但他終究沒有點破,“以後……如果再遇到什麽困難,可以……直接來找我說。別自己硬扛著。”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拿起自己的記錄板,轉身走向門口:“晚上輪班的人,準時到崗。解散。”
組長一離開,休息室裏的氣氛瞬間變了。
格羅夫、德裏克、芬恩三人,立刻用冰冷而充滿威脅的目光,齊刷刷地瞪向拉坎。
“喂,臭小子,你到底在搞什麽鬼?”
格羅夫第一個發難,幾步走到拉坎麵前,居高臨下地瞪著他,“就因為你沒幹完活,害得我們也跟著挨罵?”
“就是!我們寶貴的休息時間,都因為你浪費了!”德裏克幫腔。
“真是……看著就讓人火大。”芬恩捏了捏拳頭,發出哢吧的輕響。
三人開始圍著拉坎,你一言我一語地威脅、斥責。
休息室裏其他的清潔工,有的冷眼旁觀,有的發出低低的嗤笑,有的幹脆轉過頭假裝沒看見。
沒有人站出來為拉坎說話,甚至沒有人露出同情的神色。
拉坎早就習慣了,他本就沒指望有人幫忙,但麵對如此直白的欺淩和孤立,他對自己選擇的這份“清掃員”生活,第一次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當初以為,自己喜歡整潔、喜歡把東西歸位,這份工作應該適合自己。
可現實是,糟糕的人際關係,幾乎吞噬了工作本身可能帶來的任何一點微小的成就感。
“喂,啞巴了?說話啊!”
格羅夫見拉坎隻是低著頭,肩膀瑟縮,一言不發,火氣更大了。
“真是個悶葫蘆,打一拳都不知道叫喚。”德裏克譏諷道。
“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會長記性了……”格羅夫伸手,似乎想去抓拉坎的衣領。
拉坎的心沉到了穀底,他能感覺到四周投來的、如同針紮般的目光。
他多麽希望此刻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算了,跟這家夥廢話沒用。”
格羅夫似乎失去了耐心,對德裏克和芬恩使了個眼色,“跟我來,小子。我們得‘好好談談’。”
拉坎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三人臉上那不懷好意的表情,明白他們是想把自己拉到某個沒人的倉庫或角落去。
他身體僵硬,想逃,腳卻像生了根。
他們本打算這樣做。
砰!
就在這時,休息室那扇厚重的金屬門,突然被人從外麵用力推開了!
門板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打斷了室內所有的聲音和動作。
正準備拖走拉坎的格羅夫三人組動作一僵,愕然回頭。
隻見剛剛離開沒多久的組長,去而複返。
但此刻,組長的臉色不再是剛才的嚴肅或無奈,而是一片煞白,額頭上甚至能看到細密的冷汗。
他站在門口,嘴唇哆嗦著,眼睛瞪得老大,看著拉坎的方向,仿佛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甚至極為恐怖的事情,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組、組長?您……還有什麽事嗎?”格羅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結結巴巴地問。
清潔工休息室這種地方,通常很少被“上麵”的人直接打擾,尤其組長剛剛才離開。
組長沒有回答,隻是用顫抖的手指,指了指拉坎,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啊!”
下一秒,組長仿佛終於回過神來,猛地向旁邊閃開了一大步,讓出了門口的位置,身體幾乎貼在了牆壁上,姿態恭敬甚至帶著惶恐。
哢嚓。
輕微的、鞋跟敲擊光滑地麵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一道身影,邁著從容而平穩的步伐,從組長讓開的門口,走進了這間彌漫著汗味、灰塵味和壓抑氣氛的清潔工休息室。
“呃?!”
休息室裏,瞬間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氣的聲音,以及壓抑不住的、驚恐的低呼。
來人是一位女性。
她穿著一身質地考究、剪裁完美、一塵不染的純白色研究員長袍,長袍的衣襟和袖口,用銀線繡著代表“埃特莉莎學派”與“首席煉金術師”的複雜徽記。
她擁有一頭柔順亮澤、在休息室略顯昏暗的燈光下也仿佛自帶光暈的金色長發,此刻在腦後簡單地束起。
她的麵容精致得如同最高明的藝術大師雕琢而成,肌膚白皙,五官完美得挑不出一絲瑕疵,尤其是那雙此刻正平靜地掃視著室內的、如同最純淨藍水晶般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
埃特莉莎。
煉金魔法學的開創者,埃特莉莎學派的學派長,煉金城實際上的最高技術權威與精神象征之一。
她是所有煉金術士仰望的目標,是這座城市的“太陽”。
她為什麽會出現在……清潔工的休息室?
‘啊……啊?’
拉坎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停止了運轉。
他呆呆地看著那位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降臨的、美麗得不真實的女士,感覺自己可能因為壓力太大而出現了幻覺。
埃特莉莎的目光,很快地掃過滿臉驚恐的格羅夫三人,掠過那些目瞪口呆的其他清潔工,最終,精準地、平靜地,落在了縮在角落、臉色慘白如紙的拉坎身上。
她微微偏了偏頭,似乎有些疑惑,又像是在確認什麽。
然後,她回過頭,看向仍然敞開的門外,用清脆悅耳、但在此刻寂靜的休息室裏顯得格外清晰的聲音問道:“是他嗎?”
門外傳來了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和肯定:“嗯,沒錯。”
隨著話音,另一道身影,不緊不慢地踱步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看起來比拉坎還要年輕幾歲的少年,身上穿著斯特拉魔法學院深藍色的標準學徒製服,棕色短發有些淩亂,臉上帶著一種介於“沒睡醒”和“覺得有趣”之間的微妙表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奇特的迷彩色眼眸,在燈光下仿佛有細碎的光點在流轉。
他走進來,目光同樣直接落在了拉坎身上,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嘴角勾起一個淺淡的弧度:“嗯,確實……挺有‘研究員’氣質的外形。藏在人堆裏完全看不出來那種。”
拉坎被這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低下頭,但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向對方製服胸口處繡著的、代表身份的名牌……
[白流雪]
看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拉坎的瞳孔驟然收縮,嘴巴再次不受控製地微微張開。
‘白流雪!’
雖然幾乎從不公開露麵,也很少參與具體管理,但在煉金城內部高層和核心研究員之間,這個名字擁有著近乎傳說般的地位。
他是與埃特莉莎共同提出“煉金魔法學”基礎理論框架的神秘少年,是多項核心專利的共同持有者,是被活石科登等元老都默認為“特殊存在”的十六歲天才。
可以說,他在煉金城的潛在影響力,深不可測。
‘為什麽……這樣的大人物,會在這裏?’
拉坎的腦子徹底亂成了一鍋粥,無數個問號在瘋狂旋轉。
白流雪沒有再對拉坎的外形做更多評價。
他徑直走到拉坎麵前,從懷裏不緊不慢地掏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微微散發著魔法波動的羊皮紙,然後,當著拉坎,以及休息室內所有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的清潔工們的麵,緩緩地、清晰地,將那張紙展開。
紙上,正是今天下午,拉坎“手欠”修改過的那個……“新型魔力緩衝材料應力測試”實驗公告板的魔法影像截圖,他修改的筆跡、添加的備注、調整的圖形,都被清晰地記錄了下來,旁邊還有時間戳和精確定位。
“啊、啊、啊?!”
拉坎的臉色瞬間從慘白變成了死灰,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牙齒開始打架。
完了!
果然被發現了!而且是被最不該發現的人發現了!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被守衛拖走、扔進監獄、或者被魔法契約反噬成白癡的未來。
看到拉坎這副驚恐萬狀、幾乎要暈過去的模樣,白流雪臉上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古怪,他眨了眨那雙迷彩色的眼睛,似乎覺得很有趣,然後,他搖了搖頭,用一種帶著明顯安撫(但又有點惡趣味)的語氣說道:“你好像……誤會了什麽。”
“啊?”
拉坎愣住了,顫抖暫時停止。
“我不是來‘責怪’你的。”
白流雪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紙,目光落在那些修改痕跡上,語氣裏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讚賞,“恰恰相反,我是來表揚你的。”
“是、是嗎?”
拉坎更懵了,完全跟不上節奏。表揚?表揚他擅自篡改實驗記錄?
不僅僅是拉坎,包括格羅夫三人在內的所有清潔工,此刻也都是一臉茫然加震驚,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但白流雪顯然不在意他們的反應。
“在基礎理論明顯不足、缺乏係統訓練的情況下,僅憑自學和觀察,就能對這樣一個中高階的複合魔工學法陣,提出如此一針見血、直指核心的修正意見……”
白流雪走近一步,仔細地看著拉坎的眼睛,仿佛要從中看出點什麽,“這不僅僅是‘有點小聰明’。這證明,你在魔工學,尤其是魔法陣優化與能量回路設計方麵,擁有相當驚人的直覺與天賦潛力。拉坎先生。”
“是、是……”
拉坎下意識地應道,大腦依然處於宕機狀態。
“所以,”白流雪將羊皮紙隨手遞給旁邊一直安靜看著的埃特莉莎,然後,用一種仿佛在問“今天天氣不錯”般的平淡語氣,拋出了一個在休息室內所有人聽來,無異於晴天霹靂的問題:“你有沒有考慮過,正式成為煉金城的煉金魔工師?”
“…啊?”
拉坎張大了嘴,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單音。
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極度驚嚇下出現了幻聽。
周圍傳來其他清潔工無法抑製的、倒抽冷氣的聲音,以及格羅夫三人組瞬間變得粗重的喘息聲。
這些聲音,終於將拉坎從徹底的呆滯中,勉強拽回了一絲現實。
‘我……我……成為煉金魔工師?’
煉金術與魔工學的結合者,煉金魔法學的實踐者,這個時代最尖端、最受尊敬的技術職業之一。
從一個誰都可以使喚、默默無聞、甚至被同行欺淩的底層清潔工,一步登天,成為需要無數人仰望、擁有極高社會地位和資源的“煉金魔工師”……
這簡直就像……乞丐被宣布成為皇室成員一樣荒誕不經!
拉坎機械般地、緩緩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四周。
格羅夫、德裏克、芬恩三人,此刻已是汗流浹背,臉色煞白,目光躲閃,完全不敢與他對視,身體微微顫抖著,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角裏消失。
之前那些一直無視他、甚至跟著嘲笑他的其他清潔工,此刻看向他的目光,也充滿了難以置信、畏懼、嫉妒,以及一絲後怕。
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但看到這些曾經肆意忽視、嘲笑、甚至欺淩自己的人,此刻對自己流露出如此鮮明的恐懼與敬畏,拉坎那長久以來被壓抑、被打擊的自信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猛地、劇烈地,蕩漾開了一絲漣漪。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揚眉吐氣的酸澀、對未來巨大改變的惶恐、以及一絲微弱但真實的“原來我也可以”的奇異勇氣,悄然從心底升起。
“是、是!”
拉坎猛地挺直了總是習慣性佝僂的背脊,盡管聲音依舊帶著顫抖,但語氣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衝動,“隻要、隻要您吩咐!我、我什麽都願意做!我一定努力!絕對不辜負您的期望!”
“不是‘什麽都願意做’。”接話的是埃特莉莎。
她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藍水晶般的眼眸帶著溫和而好奇的笑意,看著拉坎從驚恐到茫然再到此刻有些“熱血上頭”的轉變。
她邁著輕盈的步伐,走到拉坎麵前。
然後,在拉坎和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她輕輕握住了拉坎那隻因為常年勞作而有些粗糙、此刻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拉坎感覺到她手掌的溫暖和柔軟,以及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緊接著,埃特莉莎鬆開了手,但她的另一隻手,卻不知從何處,如同變魔術般,拿出了一摞東西。
那並不是什麽珍貴的魔法材料或儀器。
那是書。
一摞每一本都厚得如同磚頭、封麵是深色硬皮、邊角鑲嵌著金屬包邊、書脊上印著複雜魔法文字和圖案的……專業魔法書籍。
埃特莉莎用她那看似纖細柔弱的手臂,輕輕鬆鬆地,將這摞起來幾乎有成年男子半身高、重量恐怕超過百斤的厚重書籍,穩穩地、仿佛隻是遞過一杯水般,“放”在了拉坎那剛剛被她握過、此刻還懸在半空的手中。
咚!
沉悶的、仿佛重物落地的聲音,實際上隻是書籍重量壓在拉坎手臂上帶來的錯覺。
拉坎悶哼一聲,手臂猛地向下一沉,差點脫手,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得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漲紅,額頭青筋都微微鼓起。
‘呃!’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抱住了這摞“知識的小山”。
手臂傳來仿佛要斷裂般的酸痛感。
他完全無法理解,埃特莉莎那纖細的身軀,是怎麽如此輕鬆地拿出、又如此輕鬆地遞過這麽多、這麽重的書的?
還沒等他從這“物理衝擊”中回過神來,埃特莉莎已經收回了手,重新背在身後。
她微微歪著頭,臉上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純真又美麗的笑容,用清脆悅耳、充滿鼓勵(但聽在拉坎耳中莫名帶著一種沉重感)的聲音說道:“從今天開始……努力學習吧!”
“是、是嗎?”
拉坎抱著沉重的書,聲音發苦。
全部……都要學嗎?他看著懷裏那一眼望不到頂的書堆,感覺未來的日子,似乎並沒有因為“成為煉金魔工師”這個好消息而變得輕鬆,反而……蒙上了一層更加厚重、充滿壓力的陰影。
他很想這樣問,但埃特莉莎那美麗燦爛的笑容,不知為何,卻讓他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仿佛在說“做不到的話,後果會很嚴重哦”。
他明智地閉上了嘴,將所有的疑問和苦澀,都咽回了肚子裏。
“加油哦!”
埃特莉莎最後鼓勵了一句,然後便轉過身,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白流雪點了點頭。
白流雪看著抱著書、表情像是要哭出來又強作堅強的拉坎,迷彩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好笑,也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和埃特莉莎一起,轉身離開了清潔工休息室。
留下拉坎,抱著一座“書山”,站在一片死寂、所有人目光複雜(驚恐、羨慕、嫉妒、難以置信)的休息室中央,獨自麵對著一個驟然翻轉、卻又前途未卜、且異常“沉重”的未來。
埃特莉莎那美麗的微笑,為何在此刻的他看來,如此地……令人敬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