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空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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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貫穿哈月平原、如同大地動脈般奔騰不息的大河向南行進,穿過豐茂的草場與點綴著野花的丘陵,旅行者會逐漸進入一片地貌更加多樣、種族聚居地星羅棋布的流域。
    在這裏,你會遇到以靈巧手藝和獨特香料種植聞名的黑貓族村落,他們的房屋常常搭建在高大的喬木枝杈間,以精巧的木橋和繩梯相連;也能看到擅長水利與沼澤農耕、皮膚帶有健康光澤的尤瓦族聚落,他們的建築多以石材和蘆葦混合,毗鄰著大大小小的池塘與水澤。
    曆史上,由於生存空間和資源(尤其是對某些特定水生魔法植物的采集權)的爭奪,黑貓族、尤瓦族乃至更遠處沼澤地的其他種族之間,衝突與摩擦確實不算罕見。
    但若說他們總是處於劍拔弩張的“敵對”狀態,或許也有些言過其實……更多時候,是一種微妙的競爭與共生關係。
    而探險家“凱拉拉”知道,在這兩個看似平常的部落之間,其實隱藏著一個若是被真正的美酒鑒賞家知曉、必定會引發轟動的“驚天秘密”。
    那就是……
    “嘻哈!就是這個味兒!絕了!”
    在尤瓦族村落邊緣、一處能俯瞰潺潺溪流與大片翠綠豆田的緩坡上,凱拉拉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麵前鋪著一塊略有磨損但幹淨的深色亞麻布。
    布上擺著幾個形狀不一的陶罐、木杯,以及一小堆顯然來自不同部落的零食。
    她仰起頭,將手中一個粗糙陶杯裏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隨即發出滿足到近乎誇張的歎息,古銅色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無比的笑容,一雙銀灰色的眼眸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將黑貓族精心培育、帶有獨特麝香果味的咖啡豆,與尤瓦族在富含魔力的水澤邊種植的某種黑豆,以某種奇妙的(很可能是她胡鬧試出來的)比例混合、發酵、蒸餾……最終竟釀出了一種口感醇烈、風味層次複雜到令人咋舌、後勁綿長的奇特“伏特加”!
    “真是個……奇怪的人。”
    一位路過的黑貓族老者,抖了抖他毛茸茸的、帶著醒目黑色環紋的耳朵,看著這個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自斟自飲、還時不時對著空氣發表“品酒演說”的外來者,搖了搖頭,甩著尾巴走開了。
    “這玩意兒……真的能好喝嗎?”
    一個年輕些的尤瓦族少年,好奇地抽了抽鼻子,試圖捕捉空氣中那股混合了咖啡焦香、豆類醇厚以及烈酒辛辣的複雜氣味,表情有些懷疑。
    “嘖嘖,不懂得欣賞的家夥們,真是可憐啊~”
    凱拉拉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對著陽光眯起眼欣賞著酒液的色澤,仿佛在鑒賞寶石。
    流浪者?遊蕩者?探險家?無家可歸者?還是……時間旅行者?標簽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她喜歡隨著心意四處遊蕩,品嚐各地的美酒,聆聽不同的故事,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隻不過,之前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她不幸被困在卡拉科恩山脈那時間與空間都異常混亂的區域,足足幾十年沒能出來暢飲外界的佳釀。
    直到不久前,機緣巧合(或者說,是卷入了某種“命運”)之下,她遇到了幾個氣質特殊的少女,並借助她們,總算完成了在卡拉科恩的“任務”,得以重歸廣闊的天地。
    如今,她像放出籠子的鳥兒,首先就飛回了她鍾愛的哈月平原。
    這片平原匯聚了眾多亞人種族與特色文化,幾乎每個種族都有自己獨特的釀酒傳統和引以為傲的美酒,能品嚐到與種族數量一樣繁多的、風味各異的佳釀,對她而言簡直是天堂。
    她立刻投身於“調研”各地酒文化的“偉大事業”之中。
    “嗯?和上次來的時候相比……感覺有點不一樣了?”
    偶爾,在暢飲的間隙,她那因酒精而有些朦朧的意識裏,會閃過一絲模糊的疑惑。
    不知為何,這些不同種族的文化,似乎融合得比記憶中更加緊密、自然了,村落間的往來也更頻繁,甚至出現了一些統一的交易規則和簡易的公共設施,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高效的“協調者”或“強大影響力”,在悄然整合著這片區域。
    但這一點對她來說並不重要,隻要不影響她品酒就行。
    “管他呢!隻要酒還好喝,就天下太平!”
    她很快把這微不足道的疑慮拋到腦後,繼續沉浸在酒精帶來的愉悅與放空中。
    回到下月平原的凱拉拉,如同遊魚入海,徹底開始了她的“美酒巡禮”。
    白天,她穿梭於各個村落,尋覓當地人心目中最好的私藏或最新釀的試驗品;夜晚,則流連於那些有名的酒館,或者幹脆賴在某個願意招待她的友善家庭裏,直到酩酊大醉。
    她擁有健康的古銅色肌膚,總是帶著一副仿佛對世間萬物都充滿好奇與善意的親切笑容,銀灰色的頭發通常隨意紮成鬆散的低馬尾,幾縷發絲不經意地垂落頰邊。
    這種毫不設防、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氣質,加上她總能接上話茬、隨口就能講出令人捧腹或驚歎的故事(真假難辨),讓她能夠輕易地與任何人……無論是謹慎的黑貓族長老,還是豪爽的尤瓦族獵手……搭上話,並且迅速打成一片。
    而這,正是她能在異鄉他地,經常不花一分錢就能暢飲美酒的“獨門秘訣”。
    就這樣,白天暢飲,夜晚沉醉,周而複始,大約過了一周左右。
    “咳咳……呃?”
    那天,如同往常一樣,在不知名的街頭角落醉倒、失去意識後,凱拉拉在一種熟悉的、混合著頭骨欲裂的劇痛和喉嚨火燒般的幹渴中,艱難地恢複了意識。
    她感到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夜晚的露水,還是自己流的……口水。
    “呃……要命的宿醉……”
    她含糊地咒罵著,用還算幹淨的袖口胡亂擦了一把臉。
    仿佛有一把生鏽的鈍斧,正在她腦殼內部不緊不慢地敲打,每一次“咚”聲都帶來一陣令人作嘔的眩暈和劇痛。
    凱拉拉幹嘔了幾聲,什麽也沒吐出來。
    她掙紮著,用發軟的手臂支撐起身體,晃了晃仿佛灌了鉛的腦袋。
    然而,當模糊的視線稍微聚焦,看清周圍的景象時,宿醉的痛苦瞬間被一種更冰冷、更不安的感覺取代。
    “嗯?”
    這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
    絕不是她醉倒前記憶中的、任何一個哈月平原村落的溫暖街角。
    沒有炊煙,沒有燈光,沒有活物的聲息,甚至沒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
    隻有死寂。
    以及,一片在慘淡天光(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下,延伸向遠方、望不到盡頭的……冰冷廢墟。
    坍塌了一半、露出扭曲鋼筋和焦黑木料的建築殘骸;破碎的、覆蓋著厚厚灰塵與可疑暗色汙漬的魔法水晶窗;街道上散落著鏽蝕的金屬零件、翻倒的車輛(某種魔法驅動載具的殘骸)、以及一些早已辨認不出原貌的雜物。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陳年灰塵、金屬鏽蝕、還有一種更微妙的、令人皮膚微微刺痛的惰性魔力塵埃的氣味。
    凱拉拉的臉色瞬間變了,不是因為環境的破敗,而是因為……她擁有“看穿過去的眼睛”。
    這是一種祝福,更是一種詛咒。
    她總是被迫看到“此地曾經發生過的、強烈的“過去事件”的殘響”。
    正因為如此,她一直下意識地、近乎本能地,避開那些曾經發生過大規模慘劇、災難、或積累了太多痛苦與死亡的地方。
    在古戰場上,無數士兵廝殺、哀嚎、倒下的慘烈景象會不受控製地在她眼前“重演”,鮮血與死亡的氣息幾乎能讓她窒息;在發生過大型災難的遺址,遇難者臨終前的恐懼、絕望與痛苦呐喊,會如同最惡毒的幽靈耳語,在她耳邊反複回響。
    沒有人在完全清醒、理智的狀態下,能長期承受這種源源不斷的、來自過去的“信息轟炸”與情感衝刷。
    酒精帶來的麻醉與意識模糊,是她對抗這種能力的、為數不多的“盾牌”。
    “……嘖,酒也喝完了。”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隨身攜帶的幾個小酒囊早已空空如也。
    一股更深的煩躁與不安湧上心頭。
    無論是因為宿醉未消,還是因為身處此地,她都迫切地希望立刻再次醉倒,回到那種對過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朦朧狀態。
    她艱難地從冰冷潮濕的地麵完全站起,強忍著頭痛和胃部的不適,銀灰色的眼眸帶著警惕與抗拒,緩緩掃視四周。
    這座城市的毀滅時間,大約是在半年前。
    直到那時,這裏還是一座依靠先進魔導技術運轉、充滿活力與歡笑的繁華城市。
    高樓林立,魔法驅動的車輛在幹淨的街道上穿梭,巨大的魔法廣告牌閃爍著絢爛的光影……
    然後,某一天。
    “轟!!!!!”
    即使她緊緊閉上雙眼,用力捂住耳朵,那恐怖的景象與聲響,依舊如同最清晰的噩夢,強行擠入她的感知。
    直到魔力發電廠徹底崩塌之前……
    那座為整座城市提供近乎無限清潔能源的、高聳入雲的宏偉建築。
    它在某種無法理解的內部過載與結構崩壞中,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一切,狂暴的魔力亂流如同海嘯般席卷全城,建築如同紙糊般被撕裂、熔化、氣化,來不及發出慘叫的生命在瞬間湮滅……
    爆炸的瞬間,魔力從有序的能量轉化為狂暴的毀滅亂流,然後又在高溫高壓下,與建築殘骸、生命物質混合,部分凝結成帶有放射性的、惰性的魔力結晶塵埃。
    這些塵埃緩緩沉降,覆蓋了整片廢墟,如同為這座死亡之城披上了一層灰白色的、致命的“裹屍布”。
    即使不想看。
    即使努力轉移視線。
    即使緊緊閉上眼睛。
    “過去”的回響,依舊如同附骨之疽,不斷折磨著凱拉拉的神經,讓她本就因宿醉而脆弱的意識更加搖搖欲墜。
    “……哈。”
    她終於承受不住,再次無力地癱坐回冰冷的地麵,雙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開的頭顱,指節用力到發白,眉頭緊緊蹙在一起,銀牙緊咬,幾乎要滲出血來。
    “空氣中的……魔力結晶濃度,高得離譜……被高強度的魔力放射徹底汙染了……”
    她憑借模糊的感知和“過去之眼”看到的景象片段,得出了判斷。
    當魔力以有序、溫和的形式存在時,它能滋養萬物,促進生命成長,是魔法文明的基石。
    可一旦在極端條件下失控、結晶化,就會轉化為奪取生命力的、惡毒的“死亡波動”。
    這種汙染極難清除,會持續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地毒害土地與空氣。
    “才過去半年……濃度就已經這麽駭人了……”
    凱拉拉感到一陣寒意,連她這種特殊體質,都能感覺到皮膚傳來細微的、仿佛被無數細針輕輕刺紮的麻痹與刺痛感,呼吸也有些不暢。
    如果是普通人類,甚至低階魔法師,恐怕在踏入這片區域的幾分鍾內,就會因為“魔力中毒”而開始口鼻滲血、內髒衰竭,最終倒地身亡。
    現在尚且如此,半年前爆炸剛發生時的慘狀,該是何等地獄般的景象?
    必須立刻離開!
    凱拉拉強撐著再次站起來,她不想再在這個連“酒”的美好都蕩然無存、隻剩下死亡與痛苦回憶的地方多待一秒。
    她辨認了一下方向(純粹是直覺),準備快速穿過這片廢墟,前往感知中“過去”痕跡相對較少的區域。
    然而……
    就在她剛剛邁出幾步,準備加速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前方一處相對空曠的廢墟廣場中央,一個靜靜矗立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形高挑、穿著樣式簡單灰色長袍的男子。
    他背對著凱拉拉,一頭毫無雜色、如同冬日晨霧般的灰發,在腦後紮成一個幹淨利落的馬尾。
    他正微微仰著頭,用一雙空洞、冷漠、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線與情緒的灰色眼眸,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片廣闊的廢墟景象,仿佛在欣賞,又像是在……評估。
    “真是……可怕的慘狀。”
    一個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的思維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直接、清晰地,在凱拉拉的意識深處“蕩開”。
    “!!!”
    凱拉拉的身體瞬間繃緊,宿醉帶來的所有不適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的警覺與戰栗。
    她甚至沒有經過思考,右手已經如同條件反射般探入懷中,猛地抽出了她那根從不離身的、造型奇特的金屬手杖!
    手杖通體呈暗銀色,質地非金非木,杖身銘刻著極其古老、繁複的時光符文。
    最奇特的是其頂端……並非鑲嵌寶石,而是懸掛著兩條細細的、閃爍著秘銀光澤的鎖鏈,鎖鏈末端,各係著一枚大小、款式略有不同、但都無比精致的古老懷表。
    表蓋緊閉,但隨著她的手握住杖身,兩枚懷表的表殼微微震顫,內部傳來極其細微、但穩定無比的“滴答”聲,仿佛兩顆微型的心髒在跳動。
    灰發男子仿佛這時才“察覺”到她的存在。
    他緩緩地、以一種近乎機械般的平穩速度,轉過了身。
    那雙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灰色眼眸,如同最精準的探測器,毫無感情地,落在了渾身緊繃、如臨大敵的凱拉拉身上。
    “銀時十一月的碎片……”
    那個毫無感情的聲音再次直接在她腦海響起,語調平板,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沉重與冰冷,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冰冷的確認。
    “……仍然在,浪費“時間”。”
    凱拉拉迎著他那灰色的、仿佛能凍結思維的視線,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覺喉嚨幹澀得發疼。
    宿醉的痛苦早已被此刻巨大的壓力所取代,消失無蹤。
    “哈!”
    她強迫自己扯出一個帶著嘲諷和虛張聲勢的笑容,銀灰色的眼眸死死盯著對方,同樣用思維直接回應(這是麵對這種存在時,更“安全”的交流方式),“時間總是站在我這邊!像我這樣的“碎片”,難道還有什麽值得您這樣尊貴的“十二神月”親自關注的理由嗎?”
    十二神月。
    執掌世界部分根源法則的、超越凡俗理解的神話存在。
    灰空十月。
    傳說中執掌“空間”權柄,能任意折疊、撕裂、創造乃至湮滅空間的神秘存在。
    他是十二神月中,最為孤高、冷漠,行蹤也最為詭秘難測的異類之一。
    盡管心中恐懼的浪潮幾乎要將她淹沒,但凱拉拉依舊挺直了脊背(盡管小腿有些發軟),將手中的“時之杖”握得更緊,杖尖隱隱指向對方。
    她不能露怯,尤其是在這樣的存在麵前。
    “聽說你很久以前就離開了埃特魯世界,去往了“外層”……怎麽,現在又想念起這裏的魔法師,和……這片廢墟了?”
    她故意用輕佻的語氣說道,試圖激怒對方,或者至少打亂對方那冰冷的節奏。
    “銀時十一月的碎片。”
    灰空十月對她的挑釁毫無反應,隻是重複了那個稱呼,灰色的眼眸如同深淵。
    “你就叫我凱拉拉吧!我有名字!”她提高了思維波動的“音量”。
    “……好吧,凱拉拉。”
    灰空十月似乎從善如流,但語氣依舊冰冷。
    他的目光並沒有完全聚焦在凱拉拉身上,而是穿透了她,注視著她身後的某片虛空,或者說,是那片虛空所承載的、更久遠的“過去”。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灰空十月再次開口,問出了一個讓凱拉拉有些措手不及的問題:“你現在,在這裏,“看”到了什麽景象?”
    “什麽?”
    凱拉拉皺緊了眉頭,銀灰色的眼眸中滿是警惕與不解。
    這家夥明明知道她的能力!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問這種顯而易見、甚至像是在揭她傷疤的問題?
    “隻是……一片可怕的、令人作嘔的景象。”她沒好氣地回答,思維波動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與抗拒,“半年前那場該死的爆炸,和隨之而來的死亡。除了這個,這鬼地方還能有什麽“可看”的?”
    灰空十月那灰色的、仿佛由最純粹寂滅構成的眼眸,微微轉動,重新“聚焦”在凱拉拉臉上。
    他並沒有立刻反駁,而是用那種平板、冰冷、如同念誦既定法典條文般的語調,緩緩說道:“五十年前的慘狀,並不是此地唯一的“過去”。”
    “?”
    “昨晚,你醉醺醺地、腳步虛浮地“走”進這片廢墟的那一刻……也是“過去”。”
    “……”
    凱拉拉抿緊了嘴唇。
    “更早一些,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憑借著頑強的生命力,在廢墟的縫隙中,艱難地紮下根須,向著微弱的陽光伸展出第一片嫩葉的那一刻……也是“過去”。”
    “你到底想說什麽?為什麽要把這些顯而易見到無聊的事情,繞來繞去地說?”
    凱拉拉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不耐煩地打斷。
    灰空十月並未因她的打斷而有任何情緒波動,他灰色的眼眸仿佛倒映著流轉的時光長河,繼續用那平板的聲調,報出一個個時間刻度:“一百年前。”
    凱拉拉的眉毛猛地一跳。
    一百年前?除了半年前的悲劇,這裏一百年前還發生過什麽值得“看”的事嗎?她下意識地試圖集中精神,去“看”那個時間點的景象,但一無所獲,或者說,她“看”不到那麽久遠。
    “兩百年前。”
    “……”
    “五百年前。”
    “甚至……一千年前。”
    灰空十月終於停了下來,他那空洞的灰色眼眸,仿佛化作了兩麵鏡子,清晰地倒映出凱拉拉此刻寫滿驚疑、不安,以及一絲隱隱預感的銀灰色眼瞳。
    “你能“看”到的過去的極限……就是那裏。”
    “哦……”
    凱拉拉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吟。他說得……沒錯。
    仔細回想,自從繼承了銀時十一月的“看穿過去的眼睛”這份力量(或者說詛咒)以來,她從未,也從未想過,要去嚐試“看”一千年前的過去。
    一來是沒必要,二來是本能的抗拒,三來……她潛意識裏覺得,那或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因為不願在氣勢上輸給這個冷漠的空間之主,凱拉拉咬緊牙關,用一種近乎逞強的語氣,在思維中“喊”道:“當然了!一千年前,大概就是你們這些“十二神月”誕生的日子吧?那種級別的“過去”,我這小小的“碎片”看不到,不是很正常嗎?!”
    “不,”灰空十月立刻否定了她的猜測,語氣依舊毫無波瀾,“這並不“當然”。即使能夠操控、感知時間,為何會存在一個明確的“極限”……你,從未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嗎?”
    沒有。
    凱拉拉在心中誠實而苦澀地回答。
    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因為這個能力感到過絲毫的“快樂”或“便利”,它帶來的隻有無盡的痛苦、噩夢與疏離。
    她隻想著如何逃避、如何麻痹自己,哪有心思去深究這份力量背後的原理與限製?
    “那種事……”她扭開頭,避開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偽裝的灰色眼眸,“不重要。知道了又能怎樣?”
    “很重要,碎片。”
    灰空十月的聲音,第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歎息”的波動,但轉瞬即逝,快得像是錯覺,“確切地說,是“銀時十一月”這個存在,所能清晰觀測到的、可回溯的“過去”的時間極限,是……九百九十年。”
    “九百九十年?”
    凱拉拉下意識地重複。
    “是的。”
    灰空十月確認,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宇宙的基本常數。
    這是極其精確的數據。
    實際上,凱拉拉自己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能力的極限,似乎就在那個範圍附近,但她從未如此精確地確認過。
    但是……
    為什麽偏偏是九百九十年?
    為什麽不是一千年?不是九百年?這個數字,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無數雜亂而不祥的念頭,開始不受控製地在凱拉拉因宿醉和緊張而混亂的腦海中翻騰、碰撞,讓她感到一陣陣尖銳的頭痛和難以言喻的恐慌。
    那些她寧願永遠不知道、也認為自己不需要知道的“事實”或“猜測”,正試圖衝破她長久以來用酒精和散漫構築的心理防線。
    “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的聲音在思維中顯得幹澀而無力,帶著最後一絲抗拒。
    那些不想知曉的想法不斷湧現,正逐漸將她拖入痛苦的深淵。
    那樣的事實,不知道也能活下去。她一直是這樣相信的。
    隻要每天有酒喝,能在廣闊的世界裏自由遊蕩,尋找屬於自己的、微小的幸福,就足夠了。
    “命運的循環,即將開始新的輪轉。”
    灰空十月向前踏出了一小步,僅僅是這個微小的動作,周圍廢墟的景象似乎都隨之微微扭曲、波動了一下,仿佛空間本身在因他的意誌而戰栗。
    “你,也應該回歸你既定的“位置”了。”
    “那句話……”
    凱拉拉猛地抬起頭,銀灰色的眼眸中爆發出強烈的、混合著憤怒、恐懼與決絕的光芒,“你知道,對我來說,和直接對我說“去死”……沒什麽區別吧?!”
    她渴望的是無拘無束的自由,是醉眼中的朦朧世界,是下一秒永遠未知的冒險。
    所謂的“既定位置”,對她而言,無異於最堅固的牢籠,是生命的終結。
    “死亡,並非“結束”。”
    灰空十月平靜地陳述,仿佛在討論天氣。
    “真讓人無語!”
    凱拉拉幾乎要氣笑了,恐懼化為了激烈的言辭,“你自己是不會死的存在,當然能說得這麽輕鬆!簡直是胡說八道!”
    “你,應該回到自己的位置。”
    灰空十月不再進行無意義的辯駁,他的聲音驟然變得更加冰冷、更加不容置疑。
    與此同時,他周身的氣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劇變!
    原本隻是陰沉慘淡的天空,瞬間被一片純粹、厚重、仿佛能壓垮靈魂的深灰色所籠罩!
    雲層凝固,光線扭曲、暗淡,仿佛整片廢墟區域,都被強行從主物質位麵“切割”了出來,塞入了一個隻有灰白二色、萬物寂滅的異度空間!
    空氣變得粘稠如膠,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肺部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仿佛有無數灰色的砂礫堵塞了氣管。
    “呃!”
    凱拉拉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她感覺自己的思維都仿佛要被這無處不在的、恐怖的“空間壓迫感”所凝固,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爆裂,持杖的手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然而,這一次……”
    灰空十月似乎對凱拉拉的反應,或者說,對“銀時十一月”這個存在一貫的、令他無法理解的“拖延”與“抗拒”,感到了明顯的不滿,或是深深的困惑。
    他搖了搖頭,灰色的長發在無形的空間波動中微微飄動,然後,他邁開腳步,朝著幾乎無法動彈的凱拉拉,一步一步,穩定地走了過去。
    “是什麽,讓你如此……“行動”?”
    他再次發問,這次,那平板的灰色眼眸中,似乎真的掠過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探究”的光芒,仿佛凱拉拉的行為模式,是他漫長生命中一個難以解開的謎題。
    “什、什麽!”
    凱拉拉咬緊牙關,試圖調動體內那份屬於“銀時十一月”碎片的、微弱的時間之力,來對抗這恐怖的空間禁錮。
    杖尖垂落的懷表,滴答聲驟然變得急促而尖銳,表殼上浮現出淡銀色的時光符文。
    然而,在灰空十月那仿佛能掌控一切空間的絕對權柄麵前,這點時光的漣漪,如同投入怒海的小石子,瞬間就被湮滅無蹤。
    灰空十月已經走到了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用那雙空洞的灰色眼眸“俯視”著她。
    他微微仰頭,似乎“看”了一眼那被他的力量染成一片死灰的天空,隨即,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又或者覺得“這樣程度”的壓迫已經足夠,他收回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間力量。
    灰色的天幕如同潮水般退去,凝固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光線也恢複了正常。
    但凱拉拉的狀態,已經糟糕到了極點。
    “咳!咳咳咳!!”
    施加在她身上的恐怖壓力驟然消失,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雙腿一軟,無力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粗糙的廢墟地麵上。
    她劇烈地咳嗽著,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眼淚無法控製地湧出眼眶,混合著冷汗和灰塵,在古銅色的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
    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不僅僅是脫力,更是一種劫後餘生、卻又深知危機並未解除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她剛才,真的以為自己會死。不,比死亡更糟,是會被徹底“湮滅”或“放逐”到某個永恒的虛無空間。
    “啊啊……到這裏,就結束了嗎……”凱拉拉閉上眼睛,銀灰色的睫毛劇烈顫動,心中充滿了荒謬與不甘。
    她好不容易才從卡拉科恩山脈那個鬼地方解脫出來,可以重新自由地旅行、暢飲,完全沒有料到,自由的日子竟然如此短暫,會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廢墟裏,被另一個更加莫名其妙、也更加強大恐怖的存在,如此輕易地“終結”。
    “回到你的“位置”。”
    灰空十月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囊中之物。
    他對著麵前的虛空,平平地伸出了那隻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卻仿佛能隨意撥弄空間經緯的手,輕輕一握,一拉。
    “去做你……應該做的事。”
    “嗖!”
    凱拉拉感覺到一股無可抗拒的、超越物理法則的“牽引力”,作用在了她的整個存在上!
    那不是拉扯她的身體,而是直接作用於她的“存在坐標”!
    周圍的廢墟景象開始如同被打碎的鏡子般高速旋轉、扭曲、拉伸,色彩混合成一片混沌的光流!
    她甚至來不及發出驚呼,整個人就被這股力量強行拖拽,吸入了灰空十月手掌前方、那個驟然裂開的、邊緣閃爍著不穩定灰色電光的、深邃無比的空間裂隙之中!
    下一刻,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廢墟之上。
    空間裂隙如同傷口愈合般,迅速彌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咚!”
    灰空十月緩緩放下了手。
    他站在原地,灰色的眼眸望著凱拉拉消失的位置,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確認什麽。
    然後,他用那平板的、聽不出情緒的聲音,補充了最後一句:“就像……以前那樣。”
    說完,他不再停留,緩緩地轉過身,邁著平穩而孤獨的步伐,開始穿過這片死寂的、被魔力塵埃覆蓋的、埋葬了無數生命與夢想的廣闊廢墟。
    他的灰色長袍下擺,拂過焦黑的碎石與扭曲的金屬,卻沒有沾染一絲塵埃。
    完成了這裏的一切……將“銀時十一月的碎片”放回她“應該”在的位置……之後,灰空十月準備離開。
    他意念微動,身前的空間再次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準備進行下一次空間跨越。
    按照他(以及“命運”既定的軌跡)的預期,將凱拉拉(碎片)放回原位後,剩下的,就是等待“銀時十一月”的本體,在某個時刻,循著碎片與本體之間的聯係,找到那個“位置”,然後,按照“命運”的安排,將碎片重新吸收、融合,補完自身,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新的“循環”。
    然而,他並不知道的是……
    “嗯……一個人下棋,真是無聊透頂。”
    銀時十一月……那位執掌“時間”、此刻不知在多元宇宙哪個角落、以何種形態存在的古老存在……並沒有按照灰空十月的預期行動。
    更準確地說……
    “果然,還是去找人玩幾把“虛空撲克”比較有意思。”
    銀時十一月,那個本該急切尋找自己缺失碎片、以應對命運循環的本體,此刻根本什麽都沒做。
    或者說,他(她/它)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別處,對“回收碎片”這件事,似乎毫不關心,甚至可能……完全忘了。
    灰空十月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種可能性。
    在他的認知裏,命運是既定的弦,萬物皆有軌跡。
    碎片終將回歸本體,如同水滴匯入大海,這是不可違逆的“規律”。
    他完全沒有想到,銀時十一月,這個向來以“隨性”、“懶散”甚至“膽小”著稱的時間之神,在這次循環的關鍵節點,竟然會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甚至可以說是……徹底“擺爛”了。
    於是,命運的絲線,正在發生微妙的、不易察覺的扭曲。
    由某個“微小”的、似乎本該無足輕重的存在的抉擇與行動,所引發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漣漪,正在時光的長河中,逐漸地、緩慢地、卻又是顛覆性地擴散開來,開始衝刷、侵蝕、甚至試圖改寫那原本似乎堅不可摧的“既定軌跡”。
    灰空十月的身影,沒入了蕩漾的空間波紋,消失不見。
    廢墟,重歸死寂。
    隻有那灰白色的魔力塵埃,在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微風中,無聲地飄揚、沉降,覆蓋著一切,仿佛要將其同化為永恒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