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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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將至前的夜空,褪去了深夜純粹的墨黑,浸染成一片深邃、神秘、仿佛混合了未幹血跡與紫羅蘭汁液的暗紫色。
    這顏色並不顯得陰森可怖,反而有種疲憊將盡、新日將臨前的沉靜與疏離。
    在這片暗紫色的天幕下,立於某棟高樓頂端的卡恩,收回了投向遠方的視線,低聲自語,聲音幾乎被微涼的晨風吹散:“成功了。”
    他目光所及之處,是阿爾卡尼姆中心區域上空。
    那裏,不久前還矗立著的、由無數巨大、半透明、邊緣流轉七彩魔力光澤的“玻璃”碎片構成的幻象結界,此刻正如同被無形重錘擊中的冰麵,表麵布滿密密麻麻、蛛網般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加深,緊接著,整個宏偉而詭異的結界,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如同萬片琉璃同時碎裂的刺耳鳴響,大塊大塊地崩解、剝落、化為漫天飄散的無害魔力光塵,在初露的晨曦中閃爍著最後的、淒美的微光。
    “哇哦……真的,做到了啊。”
    紅色小鳥形態的“心靈信使”撲扇著翅膀,停留在卡恩肩頭,傳出梅特勒那帶著毫不掩飾驚歎的聲音,“對吧,惠伊珍?你作為幻術法師,應該比誰都清楚,剛才那個想法……有多麽的‘異想天開’,又有多麽的‘驚人’吧?”
    “別……跟我說話……”
    不遠處,馬卡龍·惠伊珍毫無形象地、大字型癱倒在冰冷堅硬的屋頂平台上,胸口劇烈起伏,艱難地喘著粗氣,臉色蒼白如紙,額發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
    她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
    “我……快……累死了……感覺……身體被掏空了……”
    在她旁邊,同樣耗盡魔力、精神透支到極限的阿伊傑,早已陷入半昏迷狀態,靜靜地躺在那裏,隻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證明她還活著。
    冰藍色的長發淩亂地散開,沾染了灰塵,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
    “不過,真的很厲害啊……這兩個‘小鬼’。”
    惠伊珍的聲音細若蚊蚋,但其中的讚歎之意卻無比真切。
    阿伊傑因為昏迷沒聽到,普蕾茵則因為做出了更“離譜”的舉動而不在場,但這聲讚歎,惠伊珍是發自內心的。
    “必須將你的幻術,‘覆蓋’在那個結界之上。”
    名叫普蕾茵的少女,當時提出了一個堪稱瘋狂、打破幻術常識的構想。
    通常認為,幻術魔法作用於生物的感官與精神,無法直接對無生命的“物體”或“空間結構”本身生效。
    這是常識,是幻術體係的邊界。
    所以,常人即便想到,也會立刻放棄。
    但那個黑發少女,選擇了繞過“不可能”的壁壘,尋找那條幾乎不存在的縫隙。
    “使用‘阿特拉克核心’。”普蕾茵當時說,語氣篤定。
    “什麽?你怎麽會知道那東西?!”惠伊珍當時震驚無比。
    “阿特拉克核心”
    那是肅月之塔秘密收藏的、眾多傳說中的古代神器之一,其存在本身在現代魔法界幾乎已被遺忘,連知曉其名的法師都鳳毛麟角。
    從一個十七歲少女口中如此自然地說出,帶來的衝擊可想而知。
    “沒時間解釋了。接下來,我們要利用‘阿特拉克核心’,在‘現實’層麵上,對那片區域進行魔力‘覆蓋’。”普蕾茵快速說道。
    “但是,如果那樣做……**”惠伊珍立刻想到後果。
    “空氣中的魔力會被暫時汙染、擾亂了,對吧?但沒關係。”
    普蕾茵目光銳利,“我們要覆蓋魔力的‘空間’,不是阿爾卡尼姆的現實街區,而是那個‘幻象結界’本身!”
    那一刻,惠伊珍瞬間明悟了普蕾茵的全部意圖!
    她的幻術無法直接作用於物體/空間,但“阿特拉克核心”這件神器的獨特之處在於,它能短暫地賦予無生命物體或特定空間區域一種類似“意誌”或“可影響性”的臨時屬性。
    雖然平時看起來用處不大,但對此刻的惠伊珍而言,意義截然不同。
    它能在極短時間內,讓那個“幻象結界”本身,變得可以接受她的幻術“附著”!
    “你要……在那個巨大的結界‘本身’上施加幻術,把它從‘獨立的異空間’狀態,強行‘拉’回現實維度的幹涉範疇?”
    惠伊珍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冷汗瞬間濕透後背。
    這想法太瘋狂了!
    對如此龐大、結構複雜的魔法造物施加高階幻術,施術者承受的精神負荷與魔力反噬將是天文數字,搞不好會直接精神崩潰甚至當場死亡!
    但普蕾茵接下來的話,讓她知道,對方並非無謀。
    “我會幫你。”
    這時,阿伊傑站了出來,她蹲下身,開始用隨身攜帶的魔力粉筆,在屋頂地麵上快速而精準地勾勒出一個極其複雜、嵌套多層的立體魔法陣雛形。
    不需要詢問她在做什麽。
    惠伊珍隻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這是一個為她“量身定製”的、用於分擔和重構幻術魔力輸出的超大型輔助法陣!
    魔法師在繪製並主導魔法陣時,需要完全承擔法陣所有結構帶來的魔力負荷與精神壓力。
    但阿伊傑選擇了一個極其獨特、甚至堪稱冒險的方法……以“魔晶石”作為核心能量媒介與緩衝節點。
    當然,以魔晶石為媒介布置魔法陣是常見技術,日常生活中的魔法設施都離不開它。
    但那都是低功率、穩定輸出的“供能”模式,完全不適合需要瞬間爆發巨大魔力、進行精密操控的實戰型高階魔法。
    這種強行嫁接,不僅輔助效果有限,更可能在魔法啟動瞬間因魔晶石過載破碎,給主導法師帶來災難性的反噬。
    無論如何,從常規角度看,這都是個極其危險的設想。
    “阿爾卡尼姆的城市建築布局……是經過嚴格規劃的。”
    就在惠伊珍感到深深疑慮時,阿伊傑平靜的聲音響起。
    “什麽?”
    惠伊珍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阿爾卡尼姆的城市天際線。
    隻見高低錯落、風格各異的魔法塔樓與商業建築,看似雜亂,但若以某種特定的空間幾何規律去觀察,會發現它們的高度、間距、乃至輪廓,隱隱遵循著一個覆蓋全城的、立體的、巨大的“圓形”與“射線”複合結構!
    這是城市奠基時就埋下的、用於穩定地脈與匯聚魔力的超巨型基礎法陣的一部分!
    “我們將利用阿爾卡尼姆城市本身的基礎結構,作為立體魔法陣的‘固定節點’與‘強化基盤’。”
    阿伊傑手下不停,冰藍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冷靜的計算光芒,“這樣,就能構建一個臨時性的、但足夠強大的巨型立體輔助法陣。”
    思緒拉回現在。
    “轟隆隆!!!”
    幻象結界在陣陣轟鳴中徹底崩塌、消散。
    兩位少女那看似異想天開、實則精妙絕倫的合作,最終被證明是可行且成功的。
    “太厲害了……真的。”
    連梅特勒這樣極少直接讚揚他人的存在,也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卡恩也罕見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久久沒有言語。
    “呃……”
    惠伊珍勉強用手臂支撐起虛軟的身體,靠在了屋頂邊緣冰冷的金屬欄杆上,貪婪地呼吸著黎明清冷的空氣。
    “女巫……女巫呢……”
    她掙紮著,試圖探出身子,俯瞰下方逐漸清晰的戰場,尋找那個她追尋已久的目標。
    但卡恩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地宣告:“太遲了。”
    緊接著,映入她模糊視線的一幕,證實了卡恩的話……
    “噗嗤!”
    下方廢墟中,白流雪手中的長劍,閃爍著決絕的銀光,幹淨利落地貫穿了女巫梅麗莎的胸膛。
    梅麗莎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那雙灰綠色、充滿瘋狂與不甘的眼眸迅速黯淡,隨即,她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撐的破舊人偶,無力地向前撲倒,再無聲息。
    “……啊。”
    惠伊珍看著那具迅速失去生機的軀體,無奈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中五味雜陳。
    “嗚哇~我的‘命運’啊……”
    她苦笑著自嘲,“兜兜轉轉,費了這麽大勁……結果連和女巫‘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她就這麽沒了……”
    經曆了這麽多艱難險阻,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見證”女巫的終結,讓她感到一種強烈的荒謬與失落。
    “沒辦法。”
    卡恩言簡意賅。
    “嗯。卡恩說得對。”
    梅特勒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理性分析後的平靜,“殺死女巫,必定有他的理由。我們無需,也無法置喙。”
    片刻之後,下方,白流雪似乎也因脫力與傷勢,臉色蒼白地晃了晃,隨即向前傾倒。
    早就守在一旁的普蕾茵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前,險險地接住了他癱軟的身體。
    緊接著,阿爾卡尼姆的城市守護魔法衛隊終於突破了結界殘留的紊亂魔力區,迅速進入現場,開始控製局麵、清理戰場。
    看著那些忙碌的官方身影,梅特勒吹了聲口哨。
    “唷~這次又是不得了的大事件啊。那邊……是女巫獵人的‘殘骸’吧?”
    “女巫獵人?”
    卡恩目光掃過另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裏有些許暗紅色的魔力灰燼。
    “啊,卡恩你可能沒注意,女巫獵人這種存在,死後會留下獨特的魔力汙染痕跡,很難徹底清除。”
    梅特勒解釋。
    “……”
    又一個女巫獵人的“屍體”。這場戰鬥中,到底有多少勢力卷了進來?
    “那個……也是女巫殺的嗎?”惠伊珍虛弱地問。
    “那就不好說了。”
    梅特勒的聲音帶著事不關己的輕鬆,“反正,女巫獵人這幫家夥,對世界來說也是有害無益的麻煩存在。沒了更好。不管是白流雪幹的,還是女巫同歸於盡,都無所謂吧?”
    “……”
    卡恩沉默。
    這話某種程度上沒錯。女巫固然危險,但那些為了獵殺女巫可以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拉上無數無辜者陪葬的“女巫獵人”,其危害性與不可控性,有時甚至更甚。
    曆史上不乏因追獵女巫而導致整座城市毀滅的慘劇,人們對他們的恐懼與憎惡,並不比對女巫少。
    “惠伊珍沒能和女巫說上話,雖然可惜……但既然女巫和女巫獵人都解決了,結果也不算壞。”
    梅特勒總結道,語氣帶著看熱鬧的意味,“唉,不過世界又要‘熱鬧’一陣子咯。銷聲匿跡多年的女巫突然現身襲擊阿爾卡尼姆……這新聞夠那些大人物頭疼的了。”
    梅特勒還在絮叨什麽,卡恩已經沒在聽了。
    他靜靜地看著下方被普蕾茵扶住、昏迷不醒的白流雪,又將目光轉向屋頂上同樣耗盡心力、昏迷不醒的阿伊傑。
    “……”
    這兩個少女,知道得太多了。
    肅月之塔的存在、阿特拉克核心、乃至破解高等女巫魔法的方法……這很危險。
    若是平時的卡恩,麵對這種“隱患”,且對方是“普通人”的話,或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清除”。
    但這兩個女孩是“特別”的。
    且不說塔主與梅特勒都明確指示“不要動她們”,她們身上纏繞的那種“命運”的氣息,也讓卡恩本能地感到不宜輕易幹涉。
    “回去了。”他轉身,對癱在地上的惠伊珍說道。
    “啊?嗯?這就走了?我……我好累,動不了……”惠伊珍有氣無力地抱怨。
    但卡恩似乎完全沒聽進去,身影如同融入晨光中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從樓頂邊緣“滑”了下去,消失不見。
    “唉……我的‘命運’啊……搭檔選錯了,真是辛苦命……”
    惠伊珍哀歎一聲,遺憾地最後瞥了一眼下方白流雪所在的方向,然後強迫自己甩開雜念,凝聚起最後一絲魔力。
    沒能直接與女巫對話、了解那份血脈的真相,固然遺憾。
    但至少,確認了“女巫”依然真實存在於世,這對她而言,已經是巨大的收獲與慰藉了。
    “嗯……也好,也好。”
    她扯出一個疲憊但釋然的微笑,身影也逐漸變得模糊、透明,最終如同卡恩一樣,消失在了漸漸明亮的晨光之中。
    現在,屋頂上,隻剩下精疲力盡、依舊昏迷不醒的阿伊傑一人,靜靜地躺在那裏,等待著或許會來的救援。
    黑暗,卻並不冰冷;潮濕,卻帶著奇異的溫暖。
    白流雪的意識,沉入了一片難以言喻的空間。
    視野中充滿了無數悠然飛舞的、散發著柔和的翠綠色光芒的“螢火蟲”。
    抬起頭,透過“天空”的裂隙,能看到一輪比地球所見過任何月亮都要巨大、圓滿、散發著清冷銀輝的月輪,靜靜地懸浮著。
    一條由璀璨星辰構成的、宛如流動光河的“銀河”,從天的這一頭,筆直地延伸到視野的盡頭,仿佛連接著另一個瑰麗的世界。
    光芒灑落,照亮了下方的無盡花田,各種從未見過的、散發著微光的花朵在虛幻的微風中輕輕搖曳。
    這是一個充滿光明、靜謐、神秘與無形幸福感的領域。
    在這片領域的中心,有一位“女性”的身影。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周身縈繞的氣息,比月光更清冷,比銀河更璀璨。
    “到我這裏來……”
    她向白流雪伸出手,聲音空靈、悅耳,直接回響在意識深處。
    她的名字是……
    “葉哈奈爾?”
    然而,就在他辨認出對方的瞬間……
    整個世界,驟然“顛倒”了!
    不,並非物理上的顛倒,而是色彩與氣息的徹底逆轉!
    溫暖翠綠的光芒被粘稠的黑暗吞噬,悠然飛舞的螢火蟲化為灰燼飄散,巨大的銀月染上不祥的暗紅,璀璨的星河斷裂、熄滅。
    下方生機勃勃的光之花田,眨眼間枯萎、腐敗,化為一片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漆黑荒原。
    而站在那片漆黑荒原中央的葉哈奈爾,周身不再縈繞清冷月輝,而是被一股濃重、痛苦、不斷扭曲翻滾的“黑色氣息”所包裹、侵蝕!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掙紮、模糊,仿佛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到我這裏來……”
    同樣的呼喚再次響起,卻充滿了急切、痛苦與某種深沉的絕望。
    “呼!”
    白流雪猛地從病床上彈坐起來,心髒狂跳,額頭上布滿冷汗,肺部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胸口,又用力按了按仿佛要裂開的太陽穴,感受到窗外溫暖的陽光正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頭發和肩膀上。
    “呃……”
    可能是起身太猛,一陣眩暈和肌肉的酸痛感同時襲來。
    他抓著疼痛不已的腦袋,深深地低下頭,陷入沉默,試圖理清那夢境帶來的強烈衝擊與不安。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名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年輕女性走了進來。
    “啊!您醒過來了!”
    護士看到他坐在床上,臉上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隨即似乎意識到自己沒敲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請稍等,我馬上去通知醫生和您的朋友!”說完,她又匆匆轉身離開了。
    “這裏是……醫院?”
    白流雪環顧四周。
    簡潔幹淨的病房,標準的醫療設施,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安神草藥混合的淡淡氣味。
    不知為何,從醒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了空虛、滯澀與隱隱刺痛的沉悶感,仿佛胸口被挖空了一塊,又像是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堵在那裏,讓人呼吸不暢。
    “葉哈奈爾……”
    夢境中,最後那個被黑色氣息吞噬、痛苦掙紮的身影,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腦海。
    那真的隻是一個荒誕的噩夢,還是某種……正在真實發生之事的預兆或映射?
    強烈的焦慮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並開始向上蔓延。
    “現在……應該立刻去確認她的情況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變得無比迫切,心跳開始失控地加速,冷汗再次滲出,一種近乎“恐慌”的情緒,與他平日冷靜的形象格格不入。
    “咚咚咚!”
    病房門再次被敲響,隨即被推開。
    白流雪以為是醫生,但映入眼簾的身影和響起的聲音,都無比熟悉。
    “平民,看起來狀態不怎麽樣。”
    是洪飛燕。
    白流雪勉強抬起依舊有些昏沉的頭,迎上她的目光。
    這位向來高傲、表情管理嚴格的阿多勒維特第三公主,此刻臉上竟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困惑與探究。
    她銀色的長發如同流動的水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赤金紅色的眼眸如同融化的黃金,正仔細地審視著他。
    “你……發生什麽事了?”
    她走到病床前,語氣比起詢問,更像是一種平靜的陳述,仿佛已經從他異常的狀態中得出了某些結論。
    “沒有,什麽都沒發生。”白流雪下意識地否認,聲音有些沙啞。
    “那就好。”
    洪飛燕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回答真假,轉身將一個包裝精致、顯然價值不菲的果籃放在了床頭的櫃子上。
    這禮物充滿了她一貫的、現實而高效的作風……探病必備,實用,且不需要過多感情投入。
    她重新走回床邊,語氣平淡地提起:“聽說,你獵殺了女巫。”
    “是這樣嗎?”
    白流雪含糊地應道。
    總之,贏了,女巫也確實死了。
    雖然如果沒有普蕾茵和阿伊傑那堪稱奇跡的援助,他很可能已經比死亡更糟地永遠被困在那個幻象牢籠裏了。
    “平民。”
    洪飛燕忽然又靠近了一步。
    “嗯?嗯。”
    白流雪有些茫然地應道。
    “……”
    她沒有立刻說話,隻是沉默地、用一種近乎“審視藝術品瑕疵”般的專注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的臉。
    然後,她突然伸出手,用冰涼的指尖,有些強硬地抬起了白流雪的下巴,迫使他的臉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下。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溫度。
    洪飛燕那雙赤金色的眼眸,如同最精準的探針,在他眼底深處逡巡、探查,尋找著任何一絲異常的情緒波動或隱藏的創傷。
    她的眼神依舊帶著慣有的、居高臨下的不滿與銳利,但此刻,似乎又多了一絲別的、難以解讀的東西。
    白流雪憔悴、蒼白、眼神深處殘留著一絲未散驚悸與空洞的模樣,清晰地倒映在她赤金色的瞳孔中。
    “啊……”
    洪飛燕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管怎麽看,這都絕不僅僅是“剛睡醒”或“有些脫力”能解釋的狀態。這副模樣,簡直像是……
    片刻之後,她緩緩鬆開了手,向後退開兩步,重新拉開了那種習慣性的、令人感到疏離的距離。
    “這次,你也做了件足夠‘了不起’的事。”
    她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靜與淡然,仿佛剛才那短暫的、近乎逾越的接觸從未發生,“無論經曆了什麽,盡早‘說出來’比較好。”
    說完這句意有所指、卻又沒有明確指向的話,她不再停留,轉身,邁著優雅而平穩的步伐,徑直離開了病房,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獨自被留在病房中的白流雪,有些茫然地注視著那扇重新關上的、蒼白的病房門,以及床頭那個與病房格格不入的華麗果籃。
    “發生了什麽……事?”
    他低聲自問。
    並沒有。這次沒有人死亡,同伴們也沒有受重傷,他自己除了脫力和一些皮外傷,也“毫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從結果看,甚至可稱“圓滿”。
    但是,不知為何……心裏,某個地方,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剜”去了一塊,或者……“汙染”了。
    原因不明。
    “是因為……親眼目睹、並親身體驗了……那種‘絕對的絕望’?”
    他嚐試分析。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麵對完全看不到前路、所有手段都被宣告無效、連“奇跡”都不再被允許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樣的情況,從未有過,所以他失落了,絕望了,甚至……想要“放棄”了。
    “我隻是一個……‘普通人’啊。”
    一個無法使用魔法的、內心依舊會湧出憂鬱、不安、恐懼、乃至放棄念頭的、脆弱的普通人。
    “像我這樣的人……竟然一直在為了‘拯救世界’這樣荒唐的目標而努力?”
    一股強烈的自我懷疑與荒謬感,如同毒草般在心田滋生。
    就在這個消極、頹喪的念頭即將紮根、蔓延的瞬間……
    “啪!”
    白流雪猛地抬起手,用盡全力,狠狠抽了自己一記耳光!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病房中回蕩,臉頰傳來火辣辣的刺痛。
    “……”
    他保持著打自己的姿勢,停頓了兩秒,然後緩緩放下手。
    這是……習慣。
    在地球上,在父母驟然離世、失去一切、連“夢想”都成為奢侈品的少年時期,在某個看不到絲毫光亮的深夜裏,他曾對自己發下誓言:“要……積極地看待這個世界。”
    那時的他,早已身處絕望的穀底,看不到任何希望。
    如果連思想和意誌都徹底滑向消極的深淵,那他就真的什麽都做不了,徹底完蛋了。
    於是,他用近乎自虐的意誌力,強行扭轉、調整了自己的心態、思考模式、乃至看待一切的角度。
    這成了他日後無論遇到什麽困境,都能最終咬牙挺過來的底層心理防線。
    但現在呢?
    來到埃特魯世界,獲得了力量,經曆了更多,甚至得到了“蓮紅春三月的庇護”這種精神層麵的加護,自己的“精神力”,反而比那個一無所有的少年時期,更加“脆弱”了嗎?
    即使有“蓮紅春三月的庇護”……
    “…等等。”
    一個極其不協調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混亂的思緒!
    等等。
    仔細想想,不對勁。
    剛才那一瞬間,所有的負麵情緒與隨之而來的自我懷疑、頹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仿佛那些情緒……是被“注入”進來,而非自然產生的一樣。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那些紛亂的情緒徹底排除出思考。
    “有‘蓮紅春三月的庇護’在,我為什麽……還會產生那樣‘徹底放棄’的念頭?甚至影響到戰鬥的最後關頭?”
    他回憶起與梅麗莎決戰的最後一刻。
    在普蕾茵出現前,他確實放棄了,絕望了,甚至開始考慮接受梅麗莎那荒謬的“提議”。
    那真的是“現在的我”會做出的選擇嗎?
    即使沒有“蓮紅春三月的庇護”,以他自幼錘煉出的心性,也從未在任何絕境中,真正產生過“放棄”的念頭。
    庇護的存在,不過是在原本堅韌的精神內核外,又加上了一層牢不可破的“鐵甲”而已。
    “怎麽回事?”
    白流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心裏的空虛感,情緒的異常波動……有問題。
    他立刻調出係統的界麵,快速檢查個人狀態欄和技能列表。
    [蓮紅春三月的庇護]技能圖標正常亮著,描述文本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有“失效”或“削弱”的提示。
    但當他嚐試靜心內視,集中精神感知自身時,隱約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雜音”或“幹擾”,正試圖從意識的更深處滲透出來。
    他立刻閉上眼,全力凝聚意誌,構築起精神屏障,成功地將那些“雜音”暫時阻擋在外。
    “出問題了。”
    他可以肯定。
    問題不在“我”身上,或者說,根源不在“我”這裏。
    與他存在深刻精神鏈接的葉哈奈爾,或者賜予他庇護的蓮紅春三月本身,甚至是與他命運有所牽連的花凋琳……其中某一個環節,很可能出現了嚴重的“異常”。
    雖然這是“原著”情節中從未發生過的事,但白流雪沒有驚慌。
    相反,他感到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冷靜”。
    因為,隻要問題是“存在”的,就可以被分析、被定位、被解決。
    “普通人?”
    他低聲重複著這個剛剛還在用來自我貶低的詞匯,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近乎自嘲,卻又帶著鋒利意味的弧度。
    總是說自己是普通人……錯了。
    我是見證埃特魯世界“終局”的唯一“玩家”,是行走於此世的、獨一無二的“變數”。
    即便在所謂的“普通人”中,我也是最不“普通”的那一個。
    這份特殊性,足以成為支撐一切行動與信念的基石。
    “必須……親自去確認。”
    他掀開身上的薄被,動作利落地從病床上翻身下來,身體還有些虛弱,但意誌已經重新凝聚。
    發生了“女巫襲擊阿爾卡尼姆”這樣的大事,幾天不去上課,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
    他迅速脫下病號服,換上疊放在床尾椅子上的、清洗幹淨的斯特拉學院製服,動作有些急促,但手指穩定。
    “如果感覺不對勁,就親自去查明,然後解決掉。”
    這就是他的行事準則,簡單,直接,有效。
    穿戴整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殘留的那絲異樣與對葉哈奈爾的擔憂,邁開腳步,準備立刻離開醫院,前往葉哈奈爾可能存在的地點,或者尋找蓮紅春三月的線索。
    然而,就在他猛地拉開病房門,準備大步走出去的瞬間……
    “嗯?”
    他的腳步硬生生頓住。
    門口,一個高大、挺拔、穿著斯特拉騎士團深藍色將官常服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也正準備抬手敲門。
    兩人四目相對,距離近得能看清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細微訝異。
    斯特拉騎士團總團長……阿雷因。
    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總是冷靜到近乎無情的灰色眼眸,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平靜地注視著突然開門的白流雪。
    白流雪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問候,而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疑惑:“你在這裏……幹什麽?”
    “……”
    阿雷因沉默了一瞬,目光似乎微微掃過白流雪臉上尚未完全消退的、因那一巴掌留下的淡紅指印,以及他眼中殘留的、未能完全掩去的急迫與一絲冰冷的銳利。
    如果是來探病,至少該敲門。
    這個人不聲不響、略顯尷尬地杵在門口,到底意欲何為?
    阿雷因又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措辭,然後才用他那一貫平穩、聽不出情緒的低沉嗓音,緩緩開口:“本來想……這麽做。隻是,沒能找到‘最佳’的時機。”他的用詞有些含糊,目光卻並未移開。
    “啊。嗯。”
    白流雪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總之,是個行為模式有點奇怪的上位者。
    “暫時……聊一聊吧。”
    阿雷因說完,不再給白流雪拒絕或離開的機會,側身一步,徑直走入了病房,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白流雪站在門口,看了一眼門外空蕩蕩的走廊,又回頭看了一眼已經走進病房、背對著他站定的阿雷因。
    雖然心中焦急於葉哈奈爾可能麵臨的危機,但理智告訴他,眼前這位斯特拉騎士團最高統帥的突然到訪,必定事關重大,很可能與剛剛結束的“女巫事件”直接相關。
    處理“後事”,獲取情報,明確接下來的“任務”或“態度”,同樣重要。
    “嘖。”
    他幾不可聞地咂了下舌,最終還是收回踏出房門的腳,轉身,跟著返回了病房,並順手關上了房門。
    “哢噠。”
    輕微的鎖扣聲響起。
    這間灑滿陽光的寧靜病房,瞬間變成了風暴過後,另一場微妙“對峙”或“談判”的序幕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