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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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打聽清楚了。”
是夜,翹兒悄悄回稟。
“那馬奴叫阿攸,是個孤兒,從小在府裏馬場長大。前幾天不知怎的驚了戚姨娘的馬車,被管事抓回來打了一頓,聽說傷得很重,被扔回馬場自生自滅了。”
“小姐,你是想要一個新的侍衛麽?”翹兒問。
“沒什麽,”商玉婙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過是府裏的尋常事罷了。對了,你去給我找些粗布衣裳來,越普通越好。”
翹兒愣了愣:“小姐,您平時穿的都是絲綢料子,粗布衣裳怕是會磨傷您的皮膚。”
“無妨,”商玉婙放下茶杯,眼神堅定,“你照我說的做便是。”
翹兒雖然不解,但還是點頭應下:“奴婢這就去辦。”
夜深。
恕攸趴在腐臭的草堆裏,意識浮沉。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像條野狗一樣,被丟棄在這肮髒的角落。
湘貴妃和他的好父親,真是送他去了一個好地方。
恕攸齒縫間磨出濃濃的血腥氣。
若有將來……
就在恨意支撐的意識即將徹底渙散時,身後極輕的響動驚動了他。
既不是老鼠,也不是巡夜人笨重的腳步。
那聲音太輕,太靈巧,像貓兒踏過屋瓦。
破敗的門簾被掀開一道縫,月光短暫地灑下,勾勒出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
旋即,那身影完全融入黑暗,隻有梨花的清雅香氣,若有若無地飄來。
恕攸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著那個模糊的輪廓在他身邊蹲下。
“嗤——”
一聲輕響。
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商玉婙手中亮起,驅散了咫尺之間的黑暗。
火光躍動,映出一張臉——
確切地說,是半張臉。
一方素白的麵紗遮住了女子的口鼻,隻露出一雙眼睛。
恕攸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
這雙眼睛,輪廓極美,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嫵媚的,此刻卻如同墨玉,清澈,沉靜,深不見底。
是一雙像皇後的眼睛。
火光在兩人的眸子裏跳躍。
商玉婙看著他。
恕攸心中卻冷笑,哪來的小菩薩?
不過是又一個來看他淒慘下場的……
他試圖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卻隻牽動了幹裂的唇,帶來一陣刺痛。
女子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反應,而是然後伸出手,輕輕撥開黏連在傷口上的碎布。
觸碰很短暫,卻讓恕攸身體猛地一僵。
……太輕柔了,與他此刻的情狀格格不入。
“嘖,傷得真重。”
商玉婙開口了。
聲音透過麵紗傳來,朦朧、清淩淩的。
恕攸沒吭聲,隻是死死地盯著她。
他今年不過十五。
因長期營養不良,身形比同齡少年還要清瘦些,但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即便此刻滿臉血汙狼狽,卻陰鬱又漂亮。
商玉婙拿出一個瓷瓶,拔開塞子,濃烈的酒氣彌漫開來。
下一刻,沾滿烈酒的布條毫不留情地按上了他的傷口。
“呃啊——”
蝕骨鑽心的劇痛讓他控製不住地弓起身,發出嘶吼,額角青筋暴起。
“你!”
“不想爛死,就忍著。”
商玉婙半點沒有她這般年紀的小姑娘的膽怯,手上的動作加快了些,利落地擦拭著膿血和汙物。
好疼……
恕攸咬緊了下唇,嚐到了更濃的血腥味。
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側臉。
麵紗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露出的那截脖頸,在昏黃的光線下白得晃眼。
這裏沒有風,好像也不隻是呼吸在動。
“為什麽……救我?”
他喘著粗氣,沙啞破碎:“看我…可憐?”
商玉婙:“你覺得自己可憐?”
恕攸一噎,不置可否。
他不怕自己可憐,隻怕自己活不下去。
商玉婙不再說話,拿出了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
恕攸眼神一凜,下意識進入防禦狀態。
然而,那匕首沒有帶來預想中的死亡。
“菩薩……可不會用刀。”
聞言,商玉婙終於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依舊沒什麽情緒,卻讓恕攸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也沒說我是菩薩。”
商玉婙在麵紗下輕輕笑了下:“別動。”
她是誰?
為何會來救他這樣一個卑賤的馬奴?
她想要什麽?
無數疑問盤旋,但恕攸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候。
恕攸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騰的暗色。
當商玉婙把水囊遞到他唇邊時。
他沒有抗拒,就著她的手,貪婪地吞咽著甘甜的清水。
水流過喉嚨,帶來前所未有的慰藉。
“活下去。”少女在他耳邊低聲說,氣息拂過他敏感的耳廓,“隻有活著,才能拿回你想要的一切。”
商玉婙將水囊和剩下的東西塞進他手邊的幹草裏,站起身。
“我會再來看你。”
說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吹熄火折子,身影消失在門簾之外,仿佛從未出現過。
棚屋重新陷入黑暗和死寂。
隻有身上被妥善處理的傷口,口中殘留的清甜,以及手邊那些救命的物資,證明著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
恕攸躺在冰冷的草堆上。
後背依舊火辣辣地疼,身體依舊滾燙。
但胸腔裏那顆被恨意浸透的心,卻以一種陌生的頻率劇烈地跳動著。
他抬起手,還殘留著她身上那抹香氣。
“小菩薩……”
阿攸咀嚼著這三個字,蒼白的唇邊勾起與他年紀不符的、邪氣而又依賴的弧度。
黑暗裏,少年漂亮的眼眸中,陰鬱的戾氣漸漸被一種更偏執的情緒取代。
管她是菩薩還是羅刹。
既然闖入了他的地獄,給了他一絲光亮。
那就……別想再輕易抽身了。
商玉婙剛換下沾著馬場幹草碎屑的粗布衫。
翹兒就端著溫水進來,眼神裏滿是按捺不住的好奇與擔憂,放下銅盆便湊上前:“小姐,您總算回來了!”
商玉婙接過帕子擦了擦手,說道:“不該說的,不要說。”
“奴婢知道,”翹兒歎了口氣,又忍不住追問,“小姐,您費這麽大勁幫他,到底是圖什麽呀?他就是個身份低微的馬奴,就算養好了傷,也幫不上您什麽大忙吧?”
商玉婙抬眸看向窗外,月色正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麵映出細碎的銀輝。
“誰知道呢?”
她輕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