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字數:5572   加入書籤

A+A-


    越勁衍的注意力再次落在她身上。
    他看著商玉婙那副恨不得將自己藏起來的窘迫模樣,撚動佛珠的動作淺淺一頓。
    “越兄覺得如何?”身旁友人笑問,“這位表小姐倒是……天真爛漫。”
    越勁衍收回目光,唇角噙著溫和的笑意,聲音清潤:“《春曉》雖淺,然質樸真切,道盡春光易逝、世事無常之理。能於此刻念出此詩,商小姐……心思澄淨,亦是一種難得。”
    他話語中並無嘲諷,反而滿是理解和包容,仿佛真的從這首稚嫩的詩中品出了禪意。
    那友人一愣,隨即笑道:“還是越兄境界高,總能於平凡處見真章。”
    商玉婙雖垂著頭,卻將這番話清晰地聽入耳中。
    心思澄淨?
    越勁衍上輩子每每見她,總恨她如妖女,追名逐利,不擇手段。
    若無竹馬萬俟真相護,商玉婙早被這位世子剝骨齧血。
    這種被溫柔目光包圍的感覺,比被銳利審視更讓少女感到不安。
    遊樂持續至夕陽西下。
    眾人陸續告辭。
    越勁衍在與幾位長輩道別後,並未立刻離去。
    他漫步至苑中一株古老的菩提樹下,仰頭看著被夕陽染上金光的葉片,神情寧靜而渺遠。
    微風拂過他月白的衣袍和額間那點朱砂,仿佛隨時會羽化登仙,回歸他所向往的寧靜彼岸。
    “世子爺。”靖北侯府的長隨輕聲提醒。
    越勁衍回過神,溫和一笑。
    那笑容依舊令人舒適,卻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紗,將他與這紅塵繁華輕輕隔開。
    “走吧。”
    他轉身,月白的身影漸漸融入暮色,如同滴水歸海,不著痕跡。
    春日遊樂的喧囂,如同退潮般散盡。
    護國公府內,表麵上恢複了往日的秩序。
    晨光熹微。
    商玉婙坐在聽雪苑的菱花鏡前。
    翹兒拿著梳篦,為她梳理長發。
    “小姐,”翹兒低聲說,“沁芳園那邊,昨夜燈火亮了半宿。”
    商玉婙看著鏡中稚嫩的容顏。
    “聽說,是宮裏來了賞賜。”翹兒繼續說,“還有各府送來的禮,堆了半間屋子。”
    銅鏡映出她平靜的眉眼。
    “二小姐,這回是真的揚名了。”
    商玉婙輕輕“嗯”了一聲。
    她伸手,從妝匣裏取出一支燦金鑲瑪瑙簪子。
    “今日,還用這支。”
    翹兒欲言又止。
    終究還是接過簪子,為她綰了個簡單的發髻。
    榮安堂。
    老太太坐在上首,手裏撚著佛珠。李夫人帶著徐見伶,早早到了。
    徐見伶今日換了身淺碧色衣裙,依舊戴著麵紗。
    “給母親請安。”李夫人笑著行禮。
    徐見伶跟著屈膝:“祖母安好。”
    老太太點點頭。
    “昨日辛苦了。”
    徐見伶柔聲答:“能陪祖母說話,是孫女的福分。”
    正說著,戚夫人帶著徐銀朱進來了。
    徐銀朱眼下有些青影。
    老太太:“銀朱臉色不好。”
    戚夫人忙道:“許是昨日玩累了,沒睡好。”
    徐銀朱低頭:“讓祖母擔心了。”
    商玉婙最後一個到,也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經過花園時,聽見兩個丫鬟在假山後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二小姐可能要許給東宮了……”
    “真的?那表小姐……”
    “噓!小聲點!那樁舊婚約,怕是……”
    聲音漸遠,商玉婙腳步未停。
    聽雪苑內萬籟俱寂,唯有銅漏滴答,在深夜裏敲出清冷的回響。
    商玉婙獨坐燈下,昏黃的燭光映在臉上。
    她手中握著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觸手溫潤,光澤柔和。
    這是及笄那年,宮中特意賞下來的——
    與太子路墨遙腰間那塊,本是天生一對。
    玉佩上雕著並蒂蓮紋,花葉纏綿,寓意天成。
    前世她曾將它視若珍寶,日夜佩戴,仿佛這樣就能牢牢抓住那樁令人豔羨的姻緣。
    可最終,這玉佩連同那紙婚約,都成了勒緊她脖頸的繩索。
    商玉婙指尖描摹著蓮花紋路,每一道曲線都熟悉得令人心悸。
    她記得前世最後一個雪夜,徐見伶把玩著這枚從她屍身上取下的玉佩,笑得甜美:“表小姐,有些東西,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
    燭火劈啪一聲輕響,拉回思緒。
    是該物歸原主了。
    李夫人既要搶婚,她便順勢而為,將這燙手山芋拋回去。
    隻是……不能這般輕易。
    她要的,是換婚。
    商玉婙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一個紫檀木匣。
    匣中鋪著紅色絲絨,空蕩蕩的,正是為這玉佩所備。
    她將玉佩輕輕放入,合上匣蓋時,在盒麵上停留片刻。
    明日,該去一趟淺花寺了。
    身後門窗響動,翹兒捧著安神茶進來:“小姐,夜深了,該歇息了。”
    商玉婙沒有回頭:“明日一早,去稟了母親,說我要去淺花寺還願。”
    翹兒愣了一下:“還願?”
    “就說……”商玉婙唇角揚起,“前日夢中得菩薩指點,需去寺中靜心三日,為祖母祈福。”
    燭火在她眼中跳動,映出深不見底的算計。
    這盤棋,她要慢慢下。
    每一子,都要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這枚玉佩。
    比如這場“還願”。
    比如那個看似與世無爭的靖北侯世子。
    琉秀苑內。
    李夫人屏退左右,隻留心腹嬤嬤在旁。
    她拉著徐見伶的手:“我的兒,昨日太子對你,很是滿意。”
    徐見伶低頭:“全憑母親打點。”
    李夫人歎氣。
    “隻是……那樁婚約,終究是個麻煩。”
    徐見伶抬眼,麵紗微動:“母親是說……”
    “商玉婙與太子的婚約,雖未明說,但當年老太爺與先帝確有默契。”李夫人壓低聲音,“如今你既入了東宮的眼,這婚約,必須換人。”
    徐見伶指尖蜷縮:“可……玉婙她……”
    “她算什麽東西!”李夫人失笑,“一個商戶孤女,也配肖想太子妃之位?”
    她站起身,沒注意身後女兒的眼神,在屋內踱步。
    “這事,得盡快辦。”
    綴錦軒。
    戚夫人摔了茶盞。
    “欺人太甚!”
    徐銀朱坐在一旁,眼圈通紅。
    “母親,如今全府都在議論,二妹妹要嫁入東宮。那我呢?我的婚事怎麽辦?”
    戚夫人煩躁地揉著額角。
    “急什麽!又不是隻有東宮一條路!”
    “可好的都被她挑走了!”徐銀朱聲音拔高,“難道我隻能撿她剩下的?”
    “閉嘴!”戚夫人厲聲嗬斥。
    “我平日裏教給你的規矩哪去了?我努力掌管中饋,就是為了讓你有一門好親事!”
    她走到窗前,看著外麵。
    “你的嫁妝莊子,前幾日不是報上來,說收成不好?”
    徐銀朱一愣。
    “是……莊頭說,今年雨水多,淹了幾畝良田。”
    戚夫人眼神閃爍。
    “明日,你親自去莊子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