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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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花寺的晨鍾在薄霧中悠悠傳開,驚起簷角幾隻灰鴿。
商玉婙扶著翹兒的手走下青帷小車,山門前的石階被露水打得濕滑。
她今日特意選了身月白素羅裙,裙擺繡著暗銀蓮紋,行動間似有流水之光。
發間兩側均簪有銀白小蝶,流蘇輕搖,恍若善女臨世。
知客僧是個眉目清秀的小沙彌,合十行禮後引著她往大雄寶殿去。
穿過放生池時,池麵早蓮葉初展,露珠在葉心滾動。
就在這蓮葉深處,越勁衍獨自立在石橋上,青灰僧袍被晨風鼓動。
他手中撚著那串沉香木佛珠,遙望在池中一尾悠然擺尾的紅鯉上。
商玉婙停下腳步,靜靜候在垂柳下。
柳絲拂過她的肩頭,帶著清晨的涼意。
直到他回身望來,那目光澄澈如洗,她才上前行禮:“見過世子。”
“商小姐也來禮佛?”
越勁衍聲音清潤,似這晨間露水。
“來還個願。”她垂眸,從袖中取出那個紫檀木匣,“另有一事相托。此物……煩請世子轉交太子殿下。”
越勁衍悠悠側目,並未立即接過。
“為何不親自去?”
商玉婙環握木匣:“玉婙身份卑微,不便麵見太子。世子與殿下相交莫逆,由您轉交最為妥當。”
少女亭亭玉立,避開目光:“這是……當年宮中賞下的玉佩。”
越勁衍終於接過木匣,撫過並蒂蓮紋。
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觸碰什麽易碎的夢境。
“商小姐可知,此物一旦交還,意味著什麽?”
“玉婙明白。”商玉婙抬頭,“有些緣分,強求不得。”
越勁衍深深看她一眼,將木匣收進懷中。
“隨我來。”
他引著她往寺後禪院走去。
青石板路濕滑,兩側翠竹掩映,竹葉上的露水不時滴落。
兩人在一處僻靜的禪房前駐足。
越勁衍推開門:“請。“
禪房內陳設簡樸,唯有一桌兩椅,牆上掛著一幅墨荷,筆意疏淡。
越勁衍執壺斟茶,茶香嫋嫋,正是那日春日宴上的新物。
“國公府迎回親女前,太子殿下曾召我入宮,”世子推過茶盞,“說起婚約之事。“
見他麵色平靜無波。
商玉婙恍然想起前世。
也是這樣一個清晨,越勁衍入宮周旋,保住了她與太子的婚約。
那時自己滿心感激,卻不知他轉身就娶了吏部尚書之女。
更不知那段姻緣短暫得如同朝露——
新婚後不過半年,他便在淺花寺落發出家,留下新婚妻子獨守空房。
“殿下說,若商家女無願,不如……”
越勁衍注視著她的眼睛,突然勾起一抹笑意,“全了這份佛緣。“
商玉婙刹然抬頭,撞進他那雙過於通透的眸子。
年輕的兒郎從袖中取出一紙婚書,輕輕推到少女麵前。
紅紙金字,在素淨的茶桌上格外刺眼——
靖北侯世子越勁衍,聘護國公府表小姐商玉婙為妻。
“這……”
商玉婙一時失語。
前世他助她保住婚約,今生竟要親自娶她?
這變故頗讓她措手不及。
“小姐不必驚訝。”越勁衍收回婚書,“這門親事,於你、於我,都是極好的選擇。“
商玉婙攥緊衣袖:“世子為何……”
“我常在這寺中聽經,”他打斷她,“見過太多人為情愛所困,為權欲所苦。小姐既然願意交出玉佩,想必也是看破了這些。”
越勁衍接著說:“靖北侯府不需要一個汲汲營營的主母,我亦不需要一個心係東宮的妻子。小姐想要離開護國公府,我想要清淨度日,這門親事,各取所需。”
商玉婙怔怔看著他,前世今生的畫麵在腦中交錯。
她想起越勁衍前世那位新婚妻子。
那個在佛前哭斷了腸子的女子。
靖北侯府的門第,對她這個表小姐來說確實是高攀,可一旦踏進去,就是另一座牢籠。
侯府規矩森嚴,世子妃的身份更是將她永遠困在上京這方天地裏,再難掙脫。
“世子可知,”商玉婙一澀,“我這樣的身份,配不上侯府門第。”
“紅塵萬丈,何來配與不配?不過是各有各的緣法。”
見少女猶豫不決,他向門外走去:“不久,侯府會正式下聘。在此之前……”
越勁衍心情似乎很好:“小姐若反悔,還來得及。”
商玉婙直視他的眼睛:“玉婙想請問世子,這門親事,當真隻是各取所需?”
越勁衍失笑:“小姐以為呢?”
“世子心懷慈悲,玉婙感激不盡。隻是,世子可曾想過,若他日您看破紅塵,玉婙該何去何從?”
燭火劈啪作響,映得他眸色深深。
“小姐多慮了。”他執壺斟茶,動作行雲流水,“紅塵萬丈,我尚有許多未盡的緣分。”
“再者,”他遞過茶盞,“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會為小姐安排好後路。靖北侯府,絕不會虧待了你。”
商玉婙接過茶盞。
“既如此,玉婙便放心了。”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地知道。
接受這門婚事,就意味著此生都要被困在上京。
困在靖北侯府那方天地裏。
可眼下,這確實是她擺脫護國公府的好親事。
走出禪房時,晨光正好。
商玉婙在菩提樹下駐足,看著枝頭新發的嫩葉。
前世的越勁衍在婚後不久就看破紅塵,若是這一世他依然如此……
尚且不論對方之後會不會再次恨上她,侯府中人定不會叫自己好過。
做了這個世子妃,又該何去何從?
“小姐,”翹兒迎上來,神色緊張,“方才府裏來人傳話,讓您速回。”
商玉婙收回思緒:“可知何事?”
“說是……宮裏剛才派人去了府上,提了婚事!”
商玉婙定神瞧她。
這麽快?
前世她拚盡全力想要榮登皇後之位,卻落得雪夜被毒蛇齧咬至死的下場。
今生她一心想要逃離上京,反而得了這門看似不錯的親事。
命運,當真諷刺。
回到護國公府時,已是晌午。
商玉婙獨自坐在聽雪苑的妝台前。推開妝匣底層,取出那枚刻著“真”字的玉印。
記憶中明媚陽光的少年騎著駿馬,共立牆頭,紅帶高揚,俊逸無雙。
萬俟真……
若是他在,定會勸她三思。
可如今,她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