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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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起前世南邊民亂最終釀成的巨禍,餓殍遍野,叛軍四起,連上京都險些被波及。
    那時她困於東宮後宅,隻知爭寵固位,何曾想過這天下已是千瘡百孔。
    這一世,她既知前路,便不能再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
    “舅舅暗中籌集的糧草,到了何處?”她問道。
    翹兒忙收斂心神,回道:“前日來信,說已過了江州,約莫再有三五日,便能悄悄運抵我們在京郊的莊子。隻是……小姐,這般大的動作,怕是瞞不住太久。”
    “無妨。”商玉婙滿意勾唇,“很快,就沒人會特別注意這些了。”
    路墨遙這荒唐太子,徐家雙姝入宮的紛擾,恰是最好的遮掩。
    她可在心中……十分感謝這位前夫呢。
    商玉婙摘下釵飾,聽外頭有小丫鬟稟報,說是門房收到了靖北侯府送來的帖子。
    少女接過那白金帖子,是越勁衍邀她明日往城西的積雲寺賞荷。
    官家避暑在即,災情卻比上輩子更嚴重,也不知萬俟真還會不會回上京陪她。
    商玉婙輕搖腦袋,讓自己清醒下來,屏息一瞧。
    帖子上字跡挺拔,言辭懇切,隻字未提近日滿城風雨的太子納妃之事。
    “小姐,咱們要去麽?”翹兒問道。
    如今這風口浪尖上,與靖北侯世子往來,難免又惹閑話。
    商玉婙忖度片刻,沉吟道:“去。為何不去?”
    她正想尋個機會,探探這位世子對南邊局勢的口風。
    她總覺得,這位對自己大變了性子的世子爺,對著她的決定總是實打實地支持。
    縱使呼來喝去,也萬所不辭。
    難不成……越勁衍還是個戀妻腦?
    商玉婙忍不住笑起來。
    這怎麽可能,要真如此,那位嫁給越勁衍的侍郎嫡女,便不會在佛座下苦苦啼哭了。
    想來……也隻是這苦,沒輪到她商玉婙罷了。
    ……
    深夜,護國公府沁芳園內,徐見伶正對著一盤殘棋,獨自把玩。
    黑白子糾纏,殺機四伏。
    楚兒輕手輕腳地進來:“二小姐,打聽清楚了。今日在西街繡坊遇見的那幾位,除了戶部尚書的千金,還有吏部侍郎和光祿寺少卿家的小姐。”
    徐見伶拈起一枚黑子,並未落下,隻問:“她們還說了什麽?”
    楚兒猶豫了一下:“倒沒再說小姐什麽……隻是,隻是議論南邊的水患,說……說太子殿下如今還有心思納妃,實在是……是……”
    她不敢再說下去。
    “是昏聵,是荒唐,對吧?”
    徐見伶替她說了出來,平靜無波。
    楚兒嚇得臉色一白,連忙跪下。
    徐見伶卻輕輕將黑子落在棋盤一角,眨眼間,便扭轉了一片棋局的頹勢。
    從那日撞見路墨遙與徐大的奸情,她便收了那份讓這個處處留情的太子爺與自己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妄想。
    她要的……是這個時代、這個王朝後妃們的頂點。
    ——皇後!
    “由他們說去。這世上,從來都是成王敗寇。”
    她那天真無邪的眸子,當真漂亮。
    “阿攸……可有消息?”
    楚兒仍跪著,搖頭:“還未見阿攸侍衛回來。”
    徐見伶仿若未見,不再言語。
    ……
    翌日,積雲寺。
    因並非初一十五,寺中香客不多,更顯古刹清幽。
    荷塘畔的涼亭內,商玉婙到時,越勁衍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未著華服,隻一身當初春日遊樂上的月白素麵直裰,負手立於亭邊,望著滿池風荷。
    身姿挺拔如竹,倒比平日少了幾分侯府世子的矜貴,多了幾分文人雅士的疏朗。
    聽聞腳步聲,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款步而來的商玉婙身上。
    她今日亦是素淨裝扮,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羅裙,未施粉黛,隻鬢邊簪了一朵新摘的玉簪花,清麗難言。
    “商小姐。”越勁衍拱手為禮,神色溫和。
    “越世子久等了。”
    商玉婙頷首,步入亭中。
    石桌上已備好了清茶和幾樣素點。
    二人落座,先是說了幾句賞荷的閑話,氣氛倒也融洽。
    隻是商玉婙心中有事,幾句寒暄後,便試探著將話題引向了南方。
    “聽聞南邊水患愈發嚴重,災民流離,世子可知如今具體情形如何?”
    她端起茶盞,垂眸輕啜一口,狀似隨意地問道。
    越勁衍執壺為她添茶,動作不急不緩:“商小姐也關心此事?”
    他看向她,目光清明。
    “朝廷的邸報語焉不詳,隻說正在全力賑濟。不過……據我所知,情況不容樂觀。地方官員瞞報災情,中飽私囊者,恐不在少數。”
    商玉婙放下茶盞,低首斂息,終是下定了決心。
    “世子既知內情,想必也明白,若依朝廷如今這般行事,恐非百姓之福,亦非大臨之福。”
    商玉婙起身見禮,風輕雲淡兩三點,眼波已然入心。
    “饑寒起盜心,若民怨沸騰,釀成民變,屆時烽煙四起,生靈塗炭,恐怕非你我所願見。”
    少女話中對時局的洞察和憂心,來得突兀,卻又異常真切。
    “商小姐有何高見?”
    越勁衍深吸一口氣。
    他問出這句話時,袖中的手早已握緊。
    他怕聽到諸如世子身份之類的答案,卻又情不自禁地期待著什麽。
    春日遊樂,才當真是他的大夢一回。
    商玉婙尚且不知男人的想法,隻暗道關鍵時刻到了。
    她從袖中取出那份小心折疊的輿圖,在石桌上緩緩鋪開,朱筆圈出的幾處州府赫然在目。
    “高見不敢當。”她指尖點向輿圖,“但求盡力而為,略盡綿薄。我已通過舅家暗路,籌集了一批糧草藥材,不日便可運抵京郊。我想……請世子相助,將這些物資,設法送往災情最重、官賑不及之處。”
    似乎是覺得越勁衍對她情意不深,商玉婙遲疑了很久,才繼續道:
    “我知道此事艱難,風險極大。但世子掌部分京畿巡防,對通往南邊的路徑、關卡乃至各地駐軍情形,應比常人更為了解。若有世子暗中斡旋,這批物資或可避開某些耳目,更快送達災民手中。”
    涼亭內一時寂靜,隻聞風吹荷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鍾磬之音。
    越勁衍沉沉看著她,又像是觀賞著周遭的蓮池。
    她竟……將如此隱秘且危險之事托付於他?
    這是否意味著,在她心中,他至少是值得信任的盟友?
    良久,越勁衍才回應:“商小姐可知,此舉若被察覺,會是什麽後果?私自籌集、運送大批糧草,形同……資敵。”
    “資敵?”商玉婙譏笑,“救濟我大臨子民,何時成了資敵?若朝廷賑濟得力,又何須我等行此險招?更何況……”
    涼亭中心,蓮葉接天,少女眸光灼灼。
    “世子當真認為,那些被逼到易子而食的災民,會比虎視眈眈的外敵,更不足為慮嗎?”
    她這話說得太透徹分明。
    越勁衍捏緊茶杯。
    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甚至比商玉婙更清楚南邊局勢的危急性。
    隻是他未曾想到,第一個如此直白與他剖陳利害,並已付諸行動的,會是眼前這個上京城名聲裏徒有其表的少女。
    先前春日心動一瞥,不過是見色起意。
    如今,卻真是讓他……忍不住再眷戀這紅塵多一點兒。
    “玉婙……為何選我?”
    越勁衍溫柔喚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