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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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長公主……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商玉婙暗道不好。
上輩子路墨遙太過順風順水,以至於這位深居淺出的長公主,在宮裏就跟個透明人一般。
明明芳齡三十有幾,卻一直被當今聖上養在宮中。
能這般在意民生的人,怎會蜷縮在深宮內?
如今看來,怕是有什麽蹊蹺。
商玉婙跪坐下座,思考良久,方緩聲道: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關鍵在於掌舵之人心中裝的是江山社稷,還是一己私利。”
長公主撫掌輕笑:“好,好一個水能載舟!”
她起身行至窗邊,望著苑外蒼翠山色:“這天下,是時候該有些新氣象了。”
女人轉身,目光灼灼:“本宮聽聞,小姐與靖北侯世子頗有往來?”
商玉婙神情滴水不漏:“世子仁心,曾相助賑濟災民。”
見少女不欲多說,路嬋因命宮娥取來一匣新茶相贈,說是南邊新貢的雨前龍井。
從攬蕙苑出來時,已是暮色深深。
竹影掃階,月華初上,整個西山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
行至漱玉軒外,卻見萬俟真候在金合歡樹下。
見了她,快步上前,神色間帶著幾分憂急。
“蓮蓮,你那婢女果然......如今,她已是太子侍妾。”
商玉婙擺手:“不必多說。我自有分寸。”
她望向遠處太子的寢宮,那裏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由著她去罷。這等背主之人,留在身邊反倒是個禍患。”
二人正說話間,一個小宮女匆匆而來,遞上一張字條便快步離去。
商玉婙展開一看,卻是越勁衍的字跡。
隻說糧草已順利運出三批,請她放心。
少女將字條就著廊下的燈火點燃,看它化作灰燼,隨風散去。
……
這日午後,商玉婙依著前約,往長公主路嬋因所居的攬蕙苑去。
因來得早些,宮娥引她在偏廳稍候,置上寒冰,便退至廊下伺候。
偏廳與正室僅一簾之隔,隱約可聞人語。
商玉婙本不欲窺探,正欲起身賞玩壁上字畫,卻忽聽得正室內傳來一聲茶盞碎裂的脆響,伴著一聲壓抑的低斥:
“黎嬋因,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聲音威嚴而陰鷙,竟是——
當今聖上路桓!
商玉婙心頭一跳,下意識隱在簾後陰影處,屏息凝神。
“陛下息怒。”長公主的聲音出人意料的好聽,“嬋因豈敢忘?亡國餘孽,蒙陛下開恩,賜此虛名,苟活至今。”
“你!”路桓似是被這話噎住,片刻後方冷笑道,“好個亡國餘孽!當年若不是朕......”
“當年?”
長公主忽輕笑一聲。
“陛下可是要提當年鏡湖並行?還是要提那夜長樂宮中的海誓山盟!”
商玉婙在簾後聽得心驚。
無論是鏡湖還是長樂宮,都分明是前朝舊宮苑的名號!
“住口!”路桓厲聲喝止,卻慌亂下來,“那些陳年舊事,休要再提!”
“陳年舊事?”
路嬋因陡然轉厲。
“我大燕三百年基業,百萬臣民,在陛下口中,竟隻是陳年舊事?”
……大燕?
少女隻覺一股寒意直衝頭腦。
她早覺這長公主氣度非凡,不似尋常宗室女,卻萬萬沒想到,竟是前朝公主!
室內陷入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聲。
良久,路桓方澀聲道:“嬋因,朕知你恨朕。可當年......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女聲輕若耳語,卻字字誅心,“是啊,陛下不得已滅我故國,不得已屠我宗室,不得已......將我這前朝餘孽接進宮來,扮作什麽長公主。”
“更不得已,轉頭便寵幸那湘妃,將昔日誓言盡數拋卻。陛下,您這不得已,可真多啊。”
“你懂什麽!”路桓被戳到痛處,怒道,“朝堂之事,豈是兒女情長可左右?湘妃她......”
“湘妃年輕貌美,又善丹青,正合陛下心意。”
帳簾後,長公主似乎哭了。
“隻是陛下可曾想過,有朝一日,這江山若易主,您那心愛的湘妃,又當如何自處?”
“放肆!”路桓勃然大怒,“你敢咒朕?”
“我怎敢?”
路嬋因癱軟在地上,將淚水自下而上擦去。
“隻是提醒陛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南邊災情如火,我的好侄兒……嗬嗬,路墨遙在此納美尋歡,陛下就不怕重蹈我大燕覆轍?”
這話說得極重,室內霎時靜得可怕。
商玉婙在簾後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手心已沁出冷汗。
“好......好個黎嬋因!”
路桓拂袖而去。
“朕倒要看看,你這前朝餘孽,能翻出什麽浪花來!”
腳步聲響起,商玉婙正要悄悄退回座中,卻聽長公主幽幽一歎:
“客人,可聽夠了?”
商玉婙渾身一僵,心知已被發現,隻得整了整衣襟,掀簾而入。
但見長公主獨立窗前,背影單薄如紙。
地上碎瓷片狼藉,一如她破碎的故國山河。
“臣女無意窺探,請殿下恕罪。”商玉婙垂首道。
長公主轉身,麵上竟無半分淚痕,隻一雙眸子深不見底,恨意若深。
“無妨。”她淡淡道,“這些事,本宮原也沒想瞞你。”
女人行至案前,執起一枚白玉鎮紙。
她雖頂著公主尊號,居於攬蕙苑,實則處境頗為微妙。
平日裏深居簡出,少與後宮諸妃往來,便是宮宴也常托病不出,倒像是真個性情孤僻、不慕榮華的。
滿宮之中,也隻有路桓與她知道,兩人曾經的愛情。
那時,女人還不叫路嬋因,而是前朝末帝的幼女,封號長樂,光豔照天下。
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雖國勢日頹,她卻被保護得很好,猶自不知愁滋味。
直到那一日,宮宴之上,她隨著母後出席,於席間見到了時任邊關守將、入京述職的路桓。
那時的路桓,英姿勃發,眉宇間自有股睥睨之氣,與那些沉湎聲色的宗室子弟截然不同。
許是久在邊關,他身上帶著風沙磨礪出的粗糲與鮮活,隻一眼,便撞亂了她養在深閨的平靜心湖。
後來……後來便是些才子佳人似的俗套故事。
他借故留京,她尋機出遊。
禦花園的假山後,太液池的畫舫中,都曾留下過他們悄然相會的身影。
他讚她不同於凡俗女子的見識與靈秀,她慕他胸懷天下的抱負與豪情。
他曾執著她手,在月下立誓:“待我他日……必以功勳為聘,許你永世安康。”
少女的心,便這般輕易地許了出去。
她甚至天真地以為,這便是話本裏唱就的良緣佳話。
卻忘了他的姓氏是路。
是那個手握重兵、早已對搖搖欲墜的皇位虎視眈眈的將門路家。
宮變那夜,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喊殺聲、哭嚎聲震耳欲聾。
她被忠心老嬤嬤拖著,藏匿於冷宮枯井之中,聽著上麵熟悉的宮人一個個倒下,聽著父皇母後的寢宮方向傳來淒厲的慘叫……
她在冰冷的井水裏瑟瑟發抖,心中卻還存著荒謬的渴望,盼著他會來救她,會如他誓言般,護她周全。
然而,她等來的是新朝建立,路桓黃袍加身。
等來的是他下旨,將前朝皇室“餘孽”盡數誅戮。
她的父皇、母後、兄長……
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都成了他登基路上的墊腳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