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又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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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翰堂迎接貴客這種事,原就輪不到相貌“醜陋”的蘇雲青,今日她又以生病為由告假在屋。
    蘇雲青簡單洗了個臉,坐在銅鏡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阿鑰遞上僅剩的一點胭脂。
    “蘇瑤,脂粉不多了,不過應該能撐到結課。”
    雖不知為何,蘇雲青將這般好看的臉抹得醜陋不堪,但在明翰堂裏,她反倒認可蘇雲青的做法,至少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隻是……今日她又為何不再掩飾。
    蘇雲青沉思片刻,接過胭脂,並未使用,而是輕放在桌,“今日不抹了。”
    前世明翰堂醜事曝光,是她結課歸家的第二個月。此事掀起京中動蕩,儒雅正義的杜大人奉命徹查此案,皇上大怒,下旨抄了幾家參事的替罪小族,才得以平息風波。
    然而,李家“幸免於難”,阿鑰身死明翰堂。
    蘇雲青垂下長睫,掩蓋眼中情緒,低聲道:“阿鑰,記得我與你商議的今夜計劃。”
    阿鑰點頭道:“我知道的。”
    夜深人靜,蘇雲青支開窗,朝外望去。樹影灰暗模糊,隻見一條青石板路,隱約有幾道被新雪掩埋的腳印。遠處的燈光漸淡,李甚他們估計已經趁夜去了靜明室。
    ……小雪緩緩而落。
    一道身影在雪地裏狂奔,樸素的校服被寒風吹起。
    “大人!大人!”
    急促的扣門聲與女子崩潰的哭聲打破夜的寧靜。
    門匆匆打開,杜大人披著外衣,略顯疑惑。還未等他瞧個明白,阿鑰撲通一聲跪在門檻前,淚水糊了滿臉,哭得梨花帶雨。
    杜大人嚇了一跳,連忙彎腰扶,“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阿鑰不管不顧,拽住他的衣角,抽泣道:“大人!蘇小姐她……她死了!”
    “什麽!!!”杜大人麵色一僵。
    周圍的學子房屋窗戶盡數打開,遠處的人聞聲趕來,圍做一團,議論聲彼伏四起。
    “蘇雲青?她死了?!”
    “我倒是聽說前幾日,她下河捉魚去了。這大冷天,河還結了層冰,她逞什麽英雄。”
    “她好端端的下河做什麽?”
    左邊的學子對跪地上哭喊的阿鑰抬了抬下巴,示意多半與阿鑰有幹係。
    “還能是什麽?”
    “非親非故,蘇雲青自從救了她,被李甚折騰成什麽樣了。”
    “還說呢,難怪今日結課考都沒來。”
    “你說靜明室到底是什麽地方?裏麵的學子真如先生說的那般不學無術?”
    “我看啊,多是想飛上枝頭成鳳凰之人,也難怪先生將兩座學堂獨立分隔,大門都不在一處,互不相擾,不許兩方來往。”
    眾人議論聲越來越大,阿鑰仍舊不鬆手,反而拽著杜大人的衣服,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杜大人扯了兩下,未將其甩脫,麵色凝重,沉聲問:“她在哪。”
    阿鑰:“大人!蘇小姐感染風寒,三日未等來大夫,我為她送藥,發現……已然無法感受她的脈搏。”
    “感受不到脈搏?你單憑感受不到脈搏就斷定她死了?!荒唐!”杜大人厲聲嗬斥,卻暗暗鬆了口氣,把人拉起來,大步流星朝學子住所的青石路去,“帶路。”
    阿鑰抹了抹眼淚,帶著杜大人往後山的方向繞路。夜色昏暗,出門匆忙,忘了點燈,隻能借月色辨路。一群好奇的學子跟在後頭等發覺路線不對時,阿鑰已推開一扇破舊的偏門。
    遠處,微弱閃爍的燈光在朦朧間若隱若現。
    杜大人眉頭緊鎖,目光緊盯前方,心中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停下步子問道:“可有喚大夫前來?”
    然而,無人在意他的詢問,各自打量著周圍陌生的環境。
    身後跟著的學子困惑道:“蘇小姐住得這麽遠嗎?”
    “我記得蘇小姐好像不住這吧,阿鑰,人命關天,可耽誤不得。”
    “我看天太黑,走錯路了,哪這麽遠。”
    阿鑰未言,腳步不停帶著眾人往前行。
    杜大人覺得這姑娘奇怪的很,一把扯住她,正欲開口質問,突然,一道紅影在遠處閃過,朝燈光方向走去。
    “那是……蘇家小姐?!”一名學子眯起眼睛,努力辨認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光線之下,那人的側臉顯得格外清晰,他忽然愣住了,詫異道:“蘇小姐?她臉上的疤怎麽沒了?!”
    “她這是幹嘛去?”學子屏住呼吸注視她的身影,疑惑不解看著飛舞的紅紗遮擋她的影子,隨後人便消失了!
    就在眾人愣身之際,阿鑰猛然拋開他們快步跑往幔紗陣。“轟”一聲響,方才的偏門重重關上。
    “阿鑰!”學子驚呼出聲。
    “門被鎖住了!”
    他們隻得回頭,費力追趕阿鑰。淩亂飄逸的紗幔攪亂方向,仿佛一張天羅地網,困足他們。
    阿鑰的身影消失在一處暗角。
    學子們試圖從紗幔陣中脫身,卻在無意間一點點靠近某間屋子。
    “啪——!”清脆的鞭響,震得所有人一驚,與此同時,歡樂驟起,鈴鐺作響。
    大夥左顧右看,小院裏暖燭紅帳,紅帳輕舞,空氣中彌漫一股異香。
    一道輕輕的哭聲從旁飄出,帶著幾分無助。學子撩開帳子,莫約十來歲的小兒蜷縮在雪地,麻繩綁住他的手腳,係在井邊。他正驚恐望著他們,下意識弓起身子。
    “杜大人,快來瞧瞧,這怎麽有個小孩。”
    小兒瞧見身穿教服的杜大人,頓時瞪大雙目,張嘴放肆哭了出來,身體也開始掙紮。
    有學子注意到小孩的怪異,定睛一瞧,駭出一身冷汗,“舌頭!他沒有舌頭!”
    小孩突然跪在地上,張著血口,指向那間紅屋,雙手合十,哀求著什麽。
    眾人順他指向,齊刷刷轉過頭去,身著紅衣的蘇雲青正筆直地站在紅屋門前,那張本該布滿疤痕的臉,此刻完美無瑕。
    “蘇……雲青?”
    一名學子帶著幾分遲疑喚了一聲。
    蘇雲青推開屋門,震耳欲聾的樂雜聲衝擊耳膜,對意外衝進屋子的人,一群樂師隻敢驚恐縮短脖子,手中奏樂仍不敢停止。屋內幾人喝得爛醉如泥,顯然對屋外一切渾然不知。
    “哈哈哈哈哈,我說李兄,今兒又能大賺一筆了!”一人衣衫鬆垮,踩在椅子上,左手舉杯,右手拿著棒錘用力敲鼓,砸出一個巨洞才罷休,甩棒離去。
    “那還用說?”另一人附和著。
    “喂,醒醒,怎麽沒動靜了?”李甚的聲音從內屋傳出。
    蘇雲青徑直衝進內屋,濃鬱的酒香夾雜令人暈眩的情香撲麵而來。李甚等人衣衫不整,像“橫屍”般爛醉在紗幔邊,一隻布滿傷痕、觸目驚心的手無力垂在床外。
    蘇雲青心裏咯噔一下,這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
    “先生?!”學子不可置信喊道,角落裏正是平日正襟危坐的老師,此刻竟神誌不清吐了滿身汙穢,癡笑靠在一旁。
    如今,任誰都能猜到靜明室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了求學的學生,究竟受了怎樣的折磨。哪有什麽攀龍附鳳,隻有殘害無辜!
    蘇雲青朝那姑娘走去,覆上她的脈搏,沉默許久,將手放回床中用紗幔擋住她的身體。
    “蘇瑤……”阿鑰意外發現紅紗裏有個小孩,她帶著那小孩走了進來,卻在門前定住了腳步。那小孩掙脫她的手,衝到姑娘身旁,拽著紗幔無聲嗚咽。
    “蘇、蘇雲青。”學子呆滯看著蘇雲青的容貌,隨即回過神來,一時不知對哪件事感到震驚,“你沒死?這、這又是怎麽回事?”
    李甚別過頭來,不懷好意上下打量著蘇雲青,嘴角浮現一抹譏笑,“呦,這是誰?蘇雲青?你的疤呢?假的?”
    他探過手,搭上她的肩膀,手指正要撫上她的臉頰時。
    蘇雲青眼疾手快,一巴掌狠狠甩了過去。李甚猝不及防,腳下不穩,重撞在桌上,瓷杯劈裏啪啦砸落在地。
    阿鑰朝杜大人作揖,難掩下意識的發怵,卻還是堅定道:“還請杜大人明查此事。”
    杜大人站在人群後,目光隱晦不明,始終一言不發。
    “誰?杜大人?”趴在桌上的李甚,忽然大笑著爬起來,迷醉的目光穿過人群看向杜大人,“不知道大人!想怎麽查啊!”
    屋內氣氛緊繃,眾人齊齊退開給杜大人讓出道來,所有目光集中在杜大人身上,等待他的回應。
    杜大人忽然扯出抹“溫和”的笑,緩和氣氛,他背著雙手,語氣平靜,“我已讓人去傳了大夫,蘇小姐既然無事,那便早些回屋治病。”
    阿鑰震驚道:“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杜大人在眾人的注視下,笑容凝固片刻,隨即又淡然道:“學堂中確實不該出現此等荒謬之事……”
    李甚搖搖晃晃走到杜大人身邊,一把勾住他的脖頸,酒杯在他鼻頭晃了晃,“大人可要明查啊,都是她勾引我,想嫁入李家,我不過是成人之美。”
    阿鑰氣得渾身發抖,“她死了!”
    李甚仰頭飲盡杯中酒,“死了?誰死了?蘇雲青這不是沒死嗎?怎得從前沒瞧出來,醜陋的疤下,竟藏了這副嬌俏的容貌。早說啊,我去你家提親,讓你做李家二夫人如何?”
    蘇雲青掀起眼皮,不怒反笑,冷漠地看向杜大人,“杜大人。”
    杜大人仿佛沒聽見,拉下李甚架他肩膀上的手,“靜明室不合禮法之事,我自會向陛下稟明,提高入堂學子品尚要求,以防舊事再次發生。”
    他這是打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靜明室的亂象分明是李甚一手遮天,但這些學子家族都得給李家麵子,否則李甚怎能在明翰堂中橫行霸道。
    蘇雲青嘲諷似的輕笑一聲。
    看來,她的猜測得到證實,一年訪堂兩次的杜大人,在這其中同樣脫不了幹係。
    李甚冷下目光,“你笑什麽?”
    這時,門口傳來兩道腳步聲。
    一道聲音顫顫巍巍響起,“李、李公子……今、今日是賣哪個小兒?錢我帶來了……”
    學子們回過頭去,身形挺拔的持劍侍衛,麵露笑意用劍柄抵住小廝後腰。
    他的聲音幹淨透亮,戲謔道:“呦,這麽熱鬧,李公子啊!好久不見!”
    李甚嘴角一僵,機械地回過頭去,臉色大變,酒意瞬間消散,“賀三七!”
    黑甲軍副將,蕭敘陰魂不散的左右手。
    賀三七:“咦,杜大人,我家將軍說明翰堂是個清明之地,讓我送幾個蠻橫的屬下來受教,您在這那可太好了,省了不少麻煩事。”
    他劍柄用力往前一懟,小廝磕到門檻摔了進去。
    杜大人臉色霎時蒼白,“賀將軍。”
    賀三七眉鋒一挑,手指在半空一抬。
    屋外“嗡”的一下,火把燃起,照亮夜空。
    學子們驚慌失措道:“黑甲軍把明翰堂圍起來了!”
    賀三七慢悠悠拔出劍來,劍光映亮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夜黑風高,那麽,末將幫杜大人徹查此案罷。”
    “將軍!靜明室我們並未參與其中!”
    方才對李甚所作所為一聲不吭的學子們慌了神,紛紛解釋。
    這要是被黑甲軍逮住,白也能說成黑!牽連家族丟官職是小,唯恐性命難保!
    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學子們像無頭蒼蠅四處逃竄,卻被屋外的紅紗陣絆住了腿腳。
    賀三七冷笑著退讓開,站在屋外欣賞這片混亂。
    蘇雲青縮起眉眼,眼疾手快撈起地上的阿鑰,退到垂紗後,緩緩推開窗。
    前世,她記得正是今日,賀三七帶一位侍衛入學堂,杜大人攔在學堂外使得李家金蟬脫殼,如今他們逃不過此劫了。
    混亂之際,蘇雲青將阿鑰推出窗外,拉著她從破敗的偏門原路返回,再從明翰堂無人看守的小門離開。
    而她未注意的是,因今日容貌暴露,引起了李甚的注意。她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底,李甚此時亦是趁亂悄然跟在她身後不遠處。
    高聳的青瓦頂,一人立於白雪之中,寒月照亮他狐裘上的虎獸暗紋。蕭敘手握長刀,眸底冷峻,注視那三道人影越過將士的“漏洞”跑了出去。
    賀三七瀟灑地翻身上屋,“少主,不追嗎。”
    他們本是送眼線入內,計劃一鍋端了明翰堂,沒想到有人先他們一步,甚至猜到杜大人倒戈,故意穿紅衣在他們所過之處露出影子,引起他們注意,引導他們找到買人的小廝,從靜明室後門而入,抓住把柄。
    她居然能猜到少主的計謀,是無意還是有意。
    蕭敘指腹在刀柄碾過,若有所思揚起唇角說道:“明翰堂的學子家世顯赫,我們隻有權抓人,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