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濯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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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兩日,蘇雲青收拾了下自己,找到周叔,換了些月錢。
    “夫人是要買些東西給祖母帶去?”周叔一邊說,一邊將月錢放置在錦囊遞給她。
    蘇雲青收好錢袋,點頭道:“是,多謝周叔,我三日後回來。”
    “欠將軍的錢,過些時候,我再慢慢還上。”
    周叔:“不礙事。”
    芳蘭還在醫館療傷,蘇雲青隻能孤身前往。幸好手下留情傷勢不重,養個十天半月能痊愈。
    她剛踏出府門,周叔追了出來,“夫人。路途遙遠,府中備有馬車,晚些時候乘馬車前去罷。”
    “馬車?”蘇雲青有些意外,再次確認,“將軍府的馬車?罷了,府中之物調配需由將軍親自下令,莫要牽連了周叔。”
    周叔笑道:“夫人回娘家,將軍事務纏身無法陪同。這再沒將軍府的馬車陪去,不成體統。何況正是將軍交代的。”
    “將軍?!”
    賀三七碰巧從外頭來府裏,“蘇雲青?你去做什麽?”
    蘇雲青:“祖母壽宴。”
    賀三七強調散漫,“蘇大小姐,你們蘇家怕是要升官了。”
    蘇雲青不明問道:“什麽?”
    他倚在立柱前,姿態慵懶,抱臂看著她,“李家失勢,吏部尚書的位置空缺無主已經多日,誰人不眼紅?”
    蘇雲青凝眉。
    這時,蕭敘從府內走了出來,仿佛沒看見蘇雲青,徑直走向賀三七道:“查到什麽了?”
    賀三七收起散漫之色,抱劍跟在蕭敘身後往外走,正經道:“不夜坊探過內部,沒查到人。不過,倒是得知,那夜正巧有一支舞隊乘車出了城。”
    蘇雲青目送他們漸行漸遠,京中出事,蕭敘身為禁軍統帥,這兩日往宮門巡視跑得頻繁。
    送她去蘇宅,既是蕭敘派來監視她的眼線,那不如順從,這樣她也能順便借他的名義,辦些事,對外做副‘恩愛夫妻’的假象。她登上馬車在京中隨意買了些禮品,出城前往祖母的宅院。
    蘇家祖母與尋常家庭相同,觀念裏多是重男輕女,但因蘇雲青母親在世時為為她治病費了不少心思,祖母對她也不算太薄。雖然下意識喜歡蘇長越這個男孩,但兒時蘇長越有的東西,她都不會少。
    蘇雲青母親在世時,一直反抗柳晴柔進屋,後來意外去世,蘇濟在她頭七未過就風風光光娶了柳晴柔進蘇府,氣煞祖母。若不是當時柳晴柔哭喊裝憐,聲稱懷了身孕,祖母絕不會點頭讓她進門。
    可是,蘇雲青對祖母的信任,也在那時崩盤。無論她如何反抗,如何搬出母親生魂未安。可祖母還是道,‘蘇瑤,蘇家如今是官宦之家,官家不能隻有一個孩子,更何況……是個女孩,你爹他需要一個伴……’
    再之後,祖母搬離京城。蘇濟有了錢財,有了新組建的家庭。那段時間蘇濟與柳晴柔如膠似漆,嫌祖母在家和柳晴柔作對。柳晴柔吹些枕邊風,讓蘇濟為祖母在京外購置一處宅子,讓她搬出去養老。柳晴柔在生下兒子後,在蘇府可謂一手遮天。
    前世,蘇濟不過是在李家逃脫明翰堂一案後,從九品小官一躍升為正六品。今兒怪了,居然傳出謠言,謊稱他或是下一個吏部尚書。
    這話竟然從賀三七口中傳來,那怕是八九不離十。
    ……
    傍晚,馬車停靠在宅院。蘇宅這兩日賓客不斷,下人臉上滿是疲態,上前迎接。
    一同到的官家認出將軍府的馬車,立即迎了上來。
    “是蕭將軍府的馬車!”
    “快快快,打個照麵。”
    蘇雲青神態自若從馬車中走出來,宅中下人攙她下車。
    幾位官家伸直脖子往車後望,滿是期待。
    “侯爺……沒來嗎?”
    蘇雲青:“將軍公務繁忙,脫不開身。”
    官家臉上略顯失望,卻還是客氣向她道了聲好。
    蘇雲青淡然回應兩句,應付過去。各府馬車停在後院,馬匹則由下人牽去喂糧。
    每家府邸的馬車各不相同,她突然注意到兩輛裝橫相似的車箱停靠在角落裏,木雕銀飾,紗綢點綴,這般花花綠綠招搖的車,不像官家之物。
    她轉頭問身旁下人,“那是哪家馬車?”
    下人:“不夜坊。”
    蘇雲青詫異道:“不夜坊?!”
    “正是。老爺前些時日早早將人請來搭台,說老夫人壽宴,要為大家助興。”下人為她提著行囊,“大小姐先進屋吧,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外頭落雪太寒。”
    “好。”
    賀三七早時提的不夜坊馬車出城,竟是來了蘇宅?!
    蘇濟時常不歸府,難道把那舞女也混入帶進來了?
    這場家宴,怕是要熱鬧了。
    下人撐傘送她回屋,“大小姐早些休息。”
    蘇雲青:“祖母在何處?我去給她請安。”
    下人給她倒了杯薑茶暖身,“老夫人冬日身子骨不好,早前歇下了。”
    “大小姐若需要什麽隨時喊我們即可。”
    蘇雲青捂著薑茶,看著下人關門退下後,起身開門往祖母的屋院去。
    不遠處,祖母屋裏燈火通明,歡聲笑語不間斷傳來。
    “長越,棋藝了得,不用讓著祖母。”
    “祖母祖母,我給你做了糕點。”蘇歡雪性子活潑討喜,嘴甜會哄人。
    燭光映在窗紙上,溫馨的灰影隨火苗跳動。屋子裏頭暖烘烘的,蘇歡雪靠在祖母身邊,喂她糕點。
    蘇雲青站在長廊盡頭,停下了腳步,手心捧著的茶在路途中沾了風雪冷了下來。
    她默默看了一會兒,回轉方向,用掌心餘下的溫度支撐自己默不作聲回到客房。
    夜裏飲薑,雖能去寒,卻也灼得人心口發燙。
    她喝了兩口冷卻的薑茶,起身走到鏡子前上藥。
    蕭敘給的凝雪霜很好用,臉頰與脖頸的傷口早已愈合,疤痕褪去,隻剩一點紅痕淡印。
    就是這肩膀的傷,才稍有好轉,那夜遇刺又遭了罪,如今抬手都有些困難。
    窗外隱隱約約傳來幾道雜聲。
    “對對對,這可是開過光的靈球,一定要護好了。”
    蘇雲青攏實衣裳,朝外看去,打扮怪異的人指揮捧著個木箱子的下人,朝花苑方向去。
    她夜裏無事,跟上去瞧了眼。
    花苑裏,高梯支起,下人從木箱裏拿出靈球,小心翼翼傳遞上去,懸掛在架端。木雕浮紙做的靈球,像個不亮燈的燈籠球,在月光下散發貝殼似的幽暗流光。
    下人又在高架邊敲敲打打,搭了幾塊供人攀爬的架板。
    打扮像江湖道士的人,對下人說道:“把紅綢蓋架子上,開了光的靈球在認主前,不可見日光。”
    幾個傭人又費了一通勁把紅綢蓋上去。
    道士擺足架子,吩咐道:“你們小姐請我來此,我奔波一路,還未用膳,把好酒好肉都送到我房中。”
    奪靈球,爭好運,借壽宴,顯吉兆。
    蘇雲青靜靜站在昏暗之地,抬眸看向冷月下肆意飛舞的紅綢。
    ……
    次日,祖母壽宴。
    蘇雲青身著紅裙,外披白色狐裘,站在橋頭觀賞水中歡快擺尾暢遊的魚兒。她隨手撒了兩把糧,魚兒一窩蜂圍了上來,張著嘴搶食,偶爾幾條急眼了,還會對旁友甩尾打鬥,濺起水花。
    蘇宅今日賓客雲集,來的達官顯貴不少,連兵部尚書許大人都來湊了個熱鬧。
    “蘇小姐,不知蘇大人在何處啊?可否陪他飲茶。”
    這聲蘇小姐,自然不是喚蘇雲青,而是不遠處正走入院子的蘇歡雪。
    蘇雲青長睫刷下,波瀾的水麵倒映她姣好的容貌。
    蘇歡雪老遠便瞅見蘇雲青玉立橋頭的身影。她端直儀態,笑著回應身旁不知哪家官老爺的話,“父親在前廳,大人可前去一敘。”
    蘇雲青對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置若罔聞,忽然,她身旁走來一人。
    “難得一見蘇家大小姐的真容,甚是好看。”
    她側首看去,是兵部尚書許大人之子,許明哲。
    他麵若凝脂,劍眉星目,五官立體輪廓柔和,身著墨綠錦袍,腰掛白玉蘭佩,手握折扇,墨發半束,一派文人雅士之態。
    蘇雲青如雪白皙的臉掛上一絲毫無溫度的淺笑,打個招呼。
    “許公子。”
    “聽聞公子近日身子骨欠佳,鮮少出門,怎麽入冬寒雪天,竟來拜訪蘇宅。”
    許明哲眉梢微挑,不甘示弱道:“我聽那些公子說,蘇大小姐相貌醜陋,今日一見,倒不見得。”
    蘇雲青也不否認,“看來公子的身子骨,與我的臉一樣,是個假的。”
    許明哲揮動扇子,撥去她外袍絨毛上的浮雪,“不一樣。”
    他若有所思,頓了頓說道:“我這可是欺君之罪。聖上原是要把我們這些世家公子丟給蕭敘那個魔頭。丟給他,我還有命活嗎?”
    “不過,沒想到,最後竟然變成了賜婚。蘇大小姐可謂是救人於水火之中,倒是要謝上一番。”
    許明哲說罷,竟握扇躬身,朝她微拜。
    蘇雲青別過頭去,繼續喂魚,“受不起公子這一拜。”
    許明哲笑而不語,轉言道:“得靈球得好運。蘇大小姐,這球若是讓你那個弟弟奪下來,你們蘇家日後在朝中的地位,可就穩固了。再不用急於‘賣女’、恨嫁,攀關係。”
    “你說這球,是不是誰得到,好運就是誰的?”
    蘇雲青:“許公子不是想做一文官?怎得武力也不凡?”
    許明哲折扇緩緩拍在手心,“奪靈球。紅綢之下,不知靈球還在否。”
    蘇雲青愣了一下,側眸看向他,許明哲卻已走下了橋,與其他官家子弟談笑暢聊。
    “蘇雲青!你怎麽來了?!”蘇歡雪提著粉鍛花裙走上橋來,滿臉不悅,“你不是嫁入將軍府,與蘇府再無瓜葛了嗎?”
    蘇雲青一眼便認出,她身上這料子是當日陛下贈禮中的一物。
    “我與蘇府有無瓜葛,似乎是蕭將軍所言,不如你去問他,這場壽宴我到底該不該來。”
    “你!”
    蘇雲青一把揚了手中魚糧,“我如何?”
    “你現在嫁進侯府,身子骨也硬了是嗎?!”
    蘇雲青逼近一步,氣勢不輸,“蘇歡雪,蘇小姐何時要撿別人的料子做衣裳穿?”
    她抬指捏住她的衣襟,低笑道:“是我在蘇府太縱容你肆意妄為?才讓你不懂尊卑。你說的不錯,我確實身子骨硬了,就是不知道,你是要用蘇府與我比‘拳頭’,還是讓我再賞你一匹布?”
    “蘇雲青!”蘇歡雪嘴角抽搐,怒視著她,甩開她的手,“這本就是蘇家之物!何來你賞賜一說!”
    蘇雲青貼到她耳邊,“要我將聖旨拿給你瞧上兩眼嗎?陛下賞賜的布匹,可不是尋常之物。在場都是有頭有臉的朝中大人,誰人瞧不出來,你這身料子來自何處?又是搶了誰的東西?丟了誰的顏麵?”
    蘇歡雪臉色難堪,惱羞成怒,滿臉漲得通紅。她揚手一揮,想將蘇雲青推得離自己遠點。
    蘇雲青側身躲她的手,退了半步,突然撞到圍欄,圍欄搖晃不穩,受不住力。整個人頓時失了平衡,朝後仰去。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有力的手托住她的後腰,將她穩穩扶住,帶了回來。
    同時,輪子撞到了她的小腿,蘇雲青穩了兩步才站穩。
    她側眸看去,北軒王李淮一手固定安車輪轂,一手攙扶她的腰。
    “蘇小姐當心。”
    北軒王李淮!怎麽他也來湊熱鬧。
    蘇歡雪怔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殿、殿下。”
    李淮語氣柔和,難掩病弱之態,咳了兩聲,對蘇歡雪道:“蘇小姐,若真將人推下去,這麽冷的天,是會叫姑娘家落下病根的。”
    李淮長相秀氣,麵色蒼白,長發披散在肩,氣質儒雅柔和,如沐春風。但身子不好,讓他難經風霜,需裹著厚實的朱紅長袍抵禦寒風。他與蕭敘年齡相仿,原是個縱馬踏花的少年郎,因在一次意外,從山頭栽倒,滾到山腳,落下腿疾,此後隻能靠安車出行,往日風采不再。
    許明哲上橋扶住李淮的安車,“殿下莫吹太久的風,回暖亭罷。她們姑娘家的事,何必摻和一腳。”
    蘇雲青:“多謝殿下出手相救。”
    李淮半帶輕笑,“蘇大小姐,在橋邊站這麽久,還是要多留意圍欄是否穩固。”
    蘇雲青低笑配合道:“殿下說的是。”
    她回頭對路過的下人交代,“去搬些炭火送到暖亭中。”
    許明哲帶絲玩味的眼眸微微縮起,意味深長打量她一番,“蘇大小姐還挺貼心,不光玉貌清麗,更是先人後己,竟將聖上賞賜的織金羅緞送於妹妹,連稀有的琳琅珠佩首飾也送了出去。”
    蘇雲青瞥了蘇歡雪一眼,蘇歡雪麵色鐵青,轉頭從另一端下了橋。
    花苑前,蘇濟身旁圍了一圈人,眾人陪笑吹捧,從前廳走到了花苑中。
    “……蘇大人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
    “哪裏話,吏部尚書之位,並非我能勝任。今日隻是普通家宴,大家吃好喝好,隨意些。待日後若真升了官,一定忘不了諸位,給你們好生擺次宴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