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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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廣浙江之行,著實令他筋疲力盡,他快馬趕回家,迎接他的卻是一屋昏燈,不見她的身影。
    他一問,竟說她是出去了,坐在這等了兩個時辰,人才姍姍來遲。
    難道他離開的這段日子,她也是頻頻出去,一直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對於身邊的人,他不喜歡失控,也不喜歡被背叛,更何況是她。
    她隻能待在他身邊,對他說話,對他笑。
    他眼底的幽暗似要一點一點將她吞噬。
    他用這種目光看她時,明瀅生怕自己輕微的呼吸都會惹來他的不悅,越了他的雷池。
    萬幸,她一早把畫放了起來。
    那幅畫,她真的很喜歡。
    她輕車熟路跪在他腳下,雙手撫上他華貴的衣袍,水淩淩的眸子眨動,如實答:“公子,年節將至,奴婢怕您回來時院子裏太清淨了,便與淩霜姐姐去買了些年貨。一年終末,您勞累,也想讓您看著能開心些。”
    一旁的淩霜也點頭稱是,替她說了幾句話。
    裴霄雲神色這才柔和些許。
    思及她年紀小,喜歡熱鬧,從前在揚州過年時也愛掛幡勝點炮竹,說無論上一年過得怎麽樣,總要開開心心辭舊迎新,預祝下一年順風順水。
    他執起她綿軟白皙的手,那掌心隻有幾道淡粉色的淺疤了,依舊白嫩得惹人憐,他拽著她的腕子往前一帶。
    明瀅背脊發涼,若讓他知道了……
    他溫柔時令人沉溺,冷漠時令人畏懼。
    “這麽冷的天,還跑出去,等染了風寒,又該窩在床上喊難受了。”他塞給她一隻溫暖的袖爐。
    幾個月沒見她,也確實是想念她。
    他讓其他人都下去,抱著明瀅坐在他腿上,姿勢極其曖昧,望著懷中之人漸漸泛紅的耳尖,他笑了:“可有想我?”
    明瀅心跳快了幾拍,心口有什麽東西在一張一翕,呼出來的是因羞赧升起的熱,收進去的是因緊張帶來的冷,她握住他的手掌:“想。”
    裴霄雲拿出一隻方盒,打開後是一對白玉垂珠耳墜,對著她的耳朵比了比:“瞧見這個適合你戴,可你的耳洞,似乎是小了,下回再給你挑一樣合適的。”
    冰冰冷冷的珠子貼在明瀅的耳垂上,有意反複逗.弄遊.走,她臉漲紅了一大半。
    裴霄雲戲謔之聲灑下:“伺候我這麽久,比清白姑娘家還容易害羞。”
    他就喜歡她這副樣子,像被乖巧的貓兒舔舐手掌,愛不釋手。
    “你的那把琵琶是不是都落灰了,去拿來彈給我聽聽。”
    明瀅想起了白日的事,心尖一顫。
    可看著他平靜未起波瀾的黑眸,她懸著的心緩緩放下。這麽多年,她知曉她的習性,他這樣的眼神,不帶審視與威脅之意。
    他讓她彈琵琶,僅僅是想在她身上尋樂子,從始至終如是。
    與靠吹拉彈唱取悅男人並無二異。
    唯一不同的是,隻取悅他一人罷了。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什麽時候,她也能像扶光樓的芳姑娘那樣,為自己彈一首呢。
    她抱來那把伴隨她好幾年的琵琶,隻因他說她彈得好聽,她便從揚州到京城,都帶著它。
    纖手緩緩撥弦,彈的正是今日聽到的那首揚州慢。曲調婉轉悅耳,如水聲潺潺,遇激昂明晰之處,恍若置身浩渺江河。
    裴霄雲半眯著眼,覺著今日的曲調像是有神韻一般,似山河倒泄,濤濤入耳。
    那雙雪白的荑柔靈巧翻轉,一下一下,像撥在他心尖上。
    他將人帶入懷中,她如瀑的青絲瀉在他臂彎。
    樂聲戛然而止。
    明瀅被身後一團火烤得輾轉難安。
    “公子……”
    裴霄雲捏著她纖秀的下頜,迫她轉身,吩咐她:“不要停,繼續彈。”
    她的裙裾鋪灑在他腿上。
    他的手也隨她的頻率而動。
    樂聲斷斷續續。
    明瀅渾身顫抖,手腕不穩時,音調便急躁迅疾,勢如破竹;垂淚低泣時,音調猶如融入清泠春水,低靡柔和。
    ……
    晨起,滿地清白,屋簷上都結了冰棱。
    明瀅身上酸軟得厲害,連眨動眼皮都覺得乏,伸手一摸,脖子上的牙印隱隱作痛。
    回想昨夜,她麵上生熱,已無力再去想其他,端起那碗烏黑的藥汁一口悶下,腹中突然翻江倒海,抱著唾壺全吐了出來。
    又發燒了,腹中極其不適。
    她望著唾壺裏的液體,有些心慌,吩咐魚兒趕緊替她再熬一碗來。
    魚兒年紀小,做事也毛躁,搗鼓了好半晌,藥爐都快熬幹了,最後還是淩霜接手,熬好送了進來。
    明瀅即刻飲下,心中才安穩不少。
    積雪融化,日光也照了進來,她服了幾粒丸藥,退了燒,也該起身了。
    裴霄雲回來了,她的差事也重了起來。
    —
    裴霄雲查完案回京,並未先去找太子,而是約見了翊王蕭起。
    二人坐下飲了半晌茶,誰也不說話。
    直到裴霄雲拿出一隻箭矢,慢條斯理放在桌上,蕭起才愀然色變,沉聲道:“裴大人這是……”
    裴霄雲不答,拿起箭矢把玩,對著箭柄輕吹了一口氣,箭柄處一塊幹涸泥漬掉落,露出清晰的圖案來。
    他將東西移了過去,望著對麵之人愈發難安的麵色,嘴角一勾:“太子殿下派我去湖廣、浙江查私藏兵械案,王爺看看,這箭柄上的圖案,可是翊王府專用?若不是,也好向殿下解釋一番,免得有人蓄意構陷王爺您。”
    他早已查出翊王有不臣之心,那批兵械雖被提前銷毀,可還是被他查出了蛛絲馬跡。
    再順著一查,翊王在西北豢養私兵數萬,反心昭然若揭。
    二人視線相對,良久,相視一笑。
    蕭起道:“裴大人既叫本王來,想必是都知道了?”
    他被人捏住了把柄,便隻能好心好意邀人上船了,更何況,麵前此人,還是他未來女婿。
    “王爺還是好自為之吧。”裴霄雲不露山水,隻淡淡笑道。
    他話雖說得不明朗,可蕭起卻聽得明明白白,“裴大人風流蘊藉,逸群之才,小女又對你死心塌地,我們兩家本就是姻親,若你肯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絕不虧待你。”
    裴霄雲不語,隔著氤氳茶霧,一雙黑眸熠熠生光。
    太子蕭琅優柔寡斷,竟還妄想依靠那些世家坐穩帝位。輔佐這樣一個廢物,多沒意思,他劃出的路,蕭琅不肯走,那便隻有死路一條了。
    這般想著,箭矢在修長的指尖轉了一圈,物歸原主。
    “既是王府的東西,還請王爺收好才是。”
    蕭起撫掌大笑,可並不代表全然放下戒心。
    一個孤立無援的罪臣,能從昭罪寺爬出來,從揚州再一步步回到京城,躋身成為炙手可熱的當朝新貴,此人的能耐,顯露出的恐怕隻是冰山一角。
    “事成之後,你想要什麽?”
    裴霄雲扔盞起身,絲毫不顧對麵坐著的是皇室中人。
    玄色衣擺帶起風,開門離去,隨口留下一句:“到時候再說。”
    離開茶室,空青迎了上來。
    “林霰來了嗎?”裴霄雲神色恢複冰冷。
    林霰的母親與藍氏是親姊妹,林家居住杭州,世代不為官,靠經商為生。當年林霰的母親執意嫁給一介商賈,已是跟家中決裂的,因此兩家已常年無往來。
    聽聞他這個表兄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常年在各處遊曆。
    近日剛巧來到京城,他請此人來府上,是想讓他繪製一副西北六部的山貌圖,以此摸清翊王在西北的兵力部署。
    “來了,應該到府上了。”空青答。
    裴霄雲上了馬車,“走,回去會會他。”
    —
    林霰見到瞿國公府的人來請時,倍感震驚,聽聞是裴霄雲請他,更是愕然不解。
    他們兩家素無往來,他不知他們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先去看望姨母,可藍氏對這個外甥並不親近,客套了幾句便說身子不適,回房歇息了。
    “林公子,我們大爺快回來了,天冷,請您隨小人先去院裏歇息。”
    蘭清濯院的小廝來請他。
    “也好。”
    林霰頷首,不好相拒,跟著他去了。
    蘭清濯院內,一群女子在蘭芳榭煮茶。
    這個時辰,也是下人們難得最閑暇的時刻。
    明瀅嚐了一口不知是誰煮的茶,實在是難以下咽,麵露難色:“怎麽一會兒鹹一會兒甜的?”
    煮這盞茶的小丫頭摸了摸腦袋:“好像是鹽和糖沒完全化開。”
    “哪能放鹽,你這潑皮,好好的芳山露芽就給你浪費了!”淩霜嗔她,又倒出自己煮的茶,送到明瀅唇邊,“快嚐嚐我的。”
    明瀅嚐了一口,蹙著的眉舒展開,咕嘟喝完了:“還是淩霜姐姐的煮的茶好喝。”
    “我可沒你手巧,你每回煮木樨清露,大爺可都喝完了。”
    沸騰熱氣掀開了陶泥小爐的蓋子。
    明瀅道:“我的茶也開了,我忘記拿蜂蜜了,我去房中拿,你們幫我看著一下。”
    她從蘭芳榭一路跑出去,穿過石門,見一位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見了她,顯然驚訝。
    “是你?”
    是那日在扶光樓見過的姑娘,他還贈了畫給她。
    原先還猜她的身份,沒想到竟在國公府見到了她,看她的衣裳倒比尋常丫鬟豔麗些,可又遠遠不及主人家的衣著等級。
    “林先生。”
    明瀅止住步伐,一絲窘迫纏繞全身。
    她隻當那日是萍水相逢,本欲隱瞞身份,沒想到竟還會再見。
    還是在這裏。
    她這樣尷尬的身份,在林先生那樣的人眼中,恐怕不會有什麽好印象吧。
    林霰雖猜出了,但卻隻字未提身份一事,隻道:“方才路過,見那幾盆山茶花開得好,都是你種的嗎?”
    明瀅點頭答是。
    石門相隔,他們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說了幾句話。
    遠處,空青亦步亦趨跟著裴霄雲,就要到內院了,突然發覺主子停了下來。
    “大爺,怎麽了,可是還有什麽事忘了?”
    他不解地望去,便見自家大爺眼神冷如刀鋒,死死盯著不遠處正在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正是明姑娘與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