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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瀅坐立難安,凝成一具僵石,眼看煙花升上空,卻遲遲未聞轟鳴。
醫館內並不冷,人居然也能結冰。
她下意識摸了摸小腹,既奇異又恐懼。
兩個月了。
她一回想,月事的確有兩個月沒來了。
自從當年送信在湖水裏躲了一夜,月事就不規律了,這兩年裴霄雲給她尋了些藥,倒也不至於疼痛。
可避子湯,她一直都在喝啊。
她的神思猛然倒轉回因腹中不適,把避子湯吐了出來的那日清晨。
前前後後耽擱了快半個時辰,她才喝下第二碗藥,或許正是隔了太久,鑽了空子。
太陰差陽錯了。
她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要是能與他有個孩子該多好。
這個孩子,對她來說,無疑是新年的第一樁喜事。
可是……
裴霄雲並未娶妻,會準許她一個通房懷孕嗎?如若不然,也不會讓她一直喝避子湯。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給了十文錢,匆匆離開醫館。
回了府,她也不敢和旁人說。
一切還要等裴霄雲從山西回來。
“大夫說你是害了什麽病呀?”淩霜見她麵色淡白,仍是擔心她。
明瀅慌忙遮掩:“大夫說風寒嚴重,給我開了藥,我才喝下。”
這樣不合規矩的事,萬萬不能從她口中擅自傳出去,她貫知裴霄雲謹慎,想來他也不欲張揚的。
“那你快去睡吧。”淩霜催促她。
明瀅躺在榻上,心裏五味雜陳。
這個孩子的到來,似乎將她所有的思緒都打亂了,如石破天驚,打的她措手不及。
望著這間黑暗逼仄的小屋,她一次又一次想到自己的身份。
她聽說過,也有大戶人家的丫鬟在主母還未進門就懷了身孕的,主子寵愛,便將人送到莊子裏生產,等娶了妻,就接回來,孩子還是名正言順的。
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一條路了。
又過了半個月,裴霄雲還未歸。
明瀅的身段依舊玲瓏纖瘦,隻是難受得厲害,可風寒不是長久的借口,該當的差還是要當。
為了不讓旁人看出端倪,她強提著精神,上了一層薄胭脂遮蓋憔悴的麵色。
這日,府上擺流水宴,她被硬拉去瞧熱鬧。
她與淩霜幾個人站在竹林小徑偷偷看,暖閣坐的都是珠光寶氣的婦人與女子,桌子中央是一條水渠,那纏枝青花碗碟飄在汩汩清流上,真是好不風雅。
這流水宴十分新奇,她扒開竹葉欲多看幾眼,驀然,對上了一雙明豔凜冽的眼。
那雙嬌貴豔麗的麵龐映入眼簾,她心口撲通一跳,慌張轉身。
是來府上做客的嘉寧縣主。
她微微歎息,心想,往後縣主進門,定會磋磨死她。
緩緩摸上平坦的小腹,滿腹憂愁泛上來,更何況,她犯了這樣大的忌諱。
她越想越心亂如麻,借天寒為由,獨自回去了。
後花園有一間廢棄的小佛堂,素來是上了鎖的,也無人會去,這會兒門竟開了一條縫。
她路過此處,依稀聽見裏頭傳來幾聲微弱的“嗬嗬”聲。
仔細一聽,又像是人聲。
好在是青天白日,她壯著膽子推門進去,眼前的場景驚得她手腳冰冷。
一位渾身是血的紫衣女子仰麵躺在地上,流出的血浸透了身下的幹稻草。
血腥味撲鼻,她泛起一陣惡心,彎腰幹嘔。
地上的女子瞪著空洞的眼,似乎是認出她來,斷斷續續幹笑道:“是你……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我左右也要死了,不怕你笑話了。”
明瀅眼底波瀾攢動,發覺話音耳熟,湊過去看,竟認出那是玉鍾。
“玉鍾……”她不可置信,喊了幾聲。
她記得玉鍾早就去了二爺房中,除夕那夜她去正院取歲酒還與她打過照麵,穿金戴銀,看樣子頗得恩寵,如今怎會這般淒慘?
玉鍾肚腹隆起,身下全是血,明瀅一走近,沾了滿鞋麵的黏膩,“你這是怎麽了?”
她與玉鍾共事過一段日子,玉鍾雖為人跋扈,可如今這副模樣,著實令人心肝膽顫。
“我懷了二爺的孩子……”玉鍾氣若遊絲,全然不見往日的神氣,瀕死之際,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人了,沒想到還能見到明瀅。
“夫人知曉了,怕有損二爺的名聲,命人給我灌落胎藥。”她痛苦地咳嗽,血順著嘴角蜿蜒流淌到下頜、脖頸,“我身子好,一副藥沒落下來,被他們……硬生生用棍棒打掉了。”
玉鍾邊喊邊哭,沙啞的聲音撓著明瀅的心,不知不覺,她也淚流滿麵,嚐到了口中的鹹澀:“我去求門房的魯嬤嬤,給你從角門找個大夫進來。”
她剛要起身,裙角被狠狠一拽。
玉鍾血淋淋的手死死拽住她的裙裾:“你真傻,我算個什麽東西,已經沒有人想讓我活了……”
“二爺不是寵你嗎,他怎麽不管你?”明瀅蹲在她身前。
玉鍾苦笑兩聲,一雙眼呆呆地望著:“他早已厭了我,又納了許多新人進院子。”
明瀅的四肢頃刻湧上刺骨寒涼。
她回想玉鍾當日耀武揚威地去時,就像一朵嬌豔明媚的花,如今卻淒惶躺在這,如幹枯的花瓣,無人問津。
不過也才短短幾個月。
玉鍾幹涸的唇不斷開闔,像是要用盡最後一口氣:“從前處處針對你,因為大爺寵你,我看你不順眼,所以我跟了二爺。可這府上都是冷心冷肺的主,又有幾分真情?我一點都不羨慕你了,我隻盼你別步我的後塵,落得我這樣的下場。”
她悲慘的麵貌映在明瀅眼底,她感到天旋地轉,呼出的氣都是涼的。
她握著玉鍾的手,直到那隻手漸漸冰涼,漸漸垂下……
手上沾滿了玉鍾的血,觸目驚心,目眩神迷。莫大的恐懼掐住她的脖頸,絞得她一陣窒息,癱軟坐在地上。
“啪嗒”巨響,小佛堂的門被推開。
明瀅轉頭一看,見幾個高大的小廝走了進來。
“快些吧,夫人叫我們料理了她,別衝撞了貴客。”
“呸!真晦氣!”
那幾人見了明瀅,知道她是大爺的人,收斂了幾分嫌惡的神色,“是明姑娘啊,姑娘來這做什麽,趕緊回去吧,死了人,怪不吉利的。”
他們見地上的人斷了氣,合力抬著往外走。
玉鍾的裙角在明瀅手心緩緩滑走,在地上拖出一片猙獰血漬。
她眼睜睜看著角門開了一道縫,一具纖弱的身軀被抬了出去。
如柳絮、如枯葉,卑微低賤,在枝頭時嬌嫩可愛,墜落了便不會被人記住。
她在小佛堂坐到暮色四合才回去,一路跌了好幾跤,滿身滿臉都是泥,進了屋就捧著唾壺吐,捂著口鼻無聲地哭。
這一夜,她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到玉鍾渾身是血,朝她伸手叫她救她,她大汗淋漓,驚醒了很多次,掌心都被指甲劃出血痕。
又夢到裴霄雲也那樣對她,把她一人丟在小佛堂,她苦苦哀求,他頭也不回地走。
她靠在榻上,外頭下雨了,沙沙雨聲壓下她心中的驚恐。
她摸著腕上他送的手鐲,絲絲冰涼傳入掌心,令她熨帖安穩不少。
他不會這麽狠心的。
二爺是二爺,他與二爺是不一樣的。
況且,除夕那夜,他還跟她說過,希望將來生一個孩子。
如今這不是來了嗎?
等他回來,她就告訴他,他說過會喜歡的。
如此又熬了半月,她夜裏察覺小腹隆起了一點點,不過外人等閑看不出來,她不能透露一點風聲。
這是裴霄雲外出辦差最久的一次。
她數著日子過,一邊期盼他回來,一邊又怕他若一去就是半年,到時她又該怎麽辦。
後花園要修葺新亭子,她們這些奴婢俱被叫去清理花草。
幹了一日的活回院子,剛至垂花門,竟看見了空青。
空青見了她,急切道:“明姑娘,大爺回來了,正到處找你呢。”
明瀅心口晃蕩,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終於由衷笑了起來。
她奔到房中淨手,換了身幹淨衣裙,又沏了壺茶,推開了正屋的門。
“公子回來了。”
裴霄雲剛沐浴過,穿了一襲月白長袍,伏在桌案看書,如鬆風水月,仙人之姿。
他喜歡一回院子就有人伺候,雖路上念著明瀅,可她又一次讓他久等,他難免生出幾分不滿。
他緘默不語,等著她過來奉茶。
明瀅並未注意他的神色,隻要他回來了,她就開心。
她放下茶盞,主動上前,輕顫道:“公子,我想您了。”
裴霄雲舟車勞頓,本就疲憊,聽到她嬌柔熱情的話語,心中的煩躁頓然散了幾分,又抬眸望向她,素日不愛裝扮的她今日竟施了粉黛,肌膚白裏透紅,兩個酒靨明媚動人。
他沒去接茶,先將她帶入懷中,指尖揉著她的唇,輕笑:“你是知道我要回來,特意打扮給我看的?”
他一隻手已然探入她裙底。
明瀅紅著臉掙紮,輕微的抵觸引來裴霄雲的不悅:“你又拿什麽喬?這麽些日子不見,也不讓我好好瞧瞧。”
明瀅從他身上下來,站在一旁,麵色帶著忸怩。她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樣的大事,她難免還是忐忑,加之她並不確定他的意思。
“你怎麽了?不舒服?”裴霄雲見她眉頭緊鎖,欲言又止。
明瀅搖頭,幾番張開口又合上。
這些細微動作逃不過裴霄雲的眼睛,這麽多年,他對她了如指掌,他想到她上回背著他擅自去扶光摟的事,聲色發沉:“有什麽事瞞著我?”
他的話微微帶著些逼問。
明瀅對上他漆黑的眸,心底一咯噔,終於將獨自憋了許久的秘密說與他聽:“公子,您走之後,奴婢就發覺有了身孕。”
室內半晌靜默,隻見爐中檀香四散。
“你此話當真?”裴霄雲從訝然中抽離,聲音不辨喜樂。
明瀅卻像被他的淡然一刺,頓了頓,隻得如實點頭:“快三個月了。”
“你斷了那藥?”他問。
從前一直無事,怎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有動靜。
明瀅身子一僵,惴惴道:“奴婢在喝的,許是那日身子不適,喝的不及時。”
他不鬆口,她怎麽敢亂斷藥呢?可陰差陽錯,已然這樣了,她腹中懷的是他的孩子,他也說過會喜歡的。
她提心吊膽地守著這個秘密,就是為了等他回來告訴他,有他替她分擔,她才不那麽害怕。
“奴婢一直守口如瓶,不敢對外說。”
“你做得很好。”裴霄雲拉過她的手,似是安撫,眼底卻是一片晦暗。
有他這句話,明瀅如釋重負。
他回來了,她總算有了一方依靠。
可下一瞬,她耳邊再響起他冰冷的話:“這個孩子不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