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9章 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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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記炸餅”的攤子前,隊伍依舊排得不長不短。金黃色的炸餅在油鍋裏翻滾,發出誘人的“滋滋”聲,紮實的焦香混合著豬油特有的葷腥氣,勾得過往行人頻頻側目,肚子裏的饞蟲蠢蠢欲動。
    沈青手腳麻利地撈餅、控油、收錢,臉上帶著笑,心裏卻繃著一根弦。
    自從上次蕭山雷霆出手驚退潑皮後,王扒皮和百味樓那邊安靜得有些詭異。這種安靜,不像罷手,更像暴風雨前的死寂。
    “阿姐,給!”小楓像隻忙碌的小蜜蜂,幫著把晾涼的炸餅用幹荷葉包好,遞給客人,小臉上滿是與有榮焉的認真。他現在還多了一項“秘密任務”。
    隻要看到王扒皮或者百味樓那個胖東家的身影,就立刻學三聲急促的兔子叫。雖然這幾天一次都沒用上,但他執行得一絲不苟。
    沈青看著弟弟,心裏軟成一團,又泛起一絲酸楚。這孩子,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啊。
    她甩甩頭,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攤子斜對麵街角。王扒皮和錢貴果然又像陰魂不散的幽靈一樣戳在那裏,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眼神裏的惡意隔老遠都能感覺到。
    “嘖,真是癩蛤蟆趴腳麵,不咬人膈應人。”沈青心裏吐槽,手上動作更快了些,“天天來打卡視察,比公司考勤還勤快!也不知道百味樓給他開了多少‘費用’。”
    這幾天,她靠著張秀姑和幾位熱心軍戶七拚八湊的“團購”糧油菜籽,總算勉強維持著攤子運轉。但成本高了,利潤薄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像走鋼絲一樣。
    這時,一個常來買餅的老軍漢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沈家妹子,今兒這餅……味道好像淡了點?吃著沒那麽香了哩?”
    沈青心裏“咯噔”一下。她今天和麵時,那滴“秘方”血滴得格外謹慎,幾乎隻是沾了沾指尖,生怕香氣太濃又惹來麻煩。沒想到老主顧一口就吃出來了!
    她連忙賠笑:“李大哥對不住,許是今早鹽罐子見底,手抖抖輕了!下回給您多撒點椒鹽!”
    老軍漢憨厚地笑笑,也沒多說。但沈青心裏卻敲起了警鍾。依賴“秘方”就像飲鴆止渴,不用,東西不夠出彩,吸引不了客人;用多了,又怕香氣異常引來窺探。這平衡太難把握了!
    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
    晌午剛過,攤前正忙,一個相熟的、經常偷偷勻糧給她的軍戶家屬匆匆跑來,趁人少時把她拉到一邊,一臉焦急地壓低聲音:“沈姑娘,不好了!王扒皮放話了,說誰家要是再敢私下賣糧賣油給你,就是跟他過不去,往後屯裏分派的好活計、便宜柴炭,都沒份了!這可咋辦啊?”
    沈青的心瞬間涼了半截!王扒皮這招太毒了!這是要徹底掐斷她的原料來源!那些軍戶家屬日子本就艱難,哪敢為了幫她而得罪王扒皮這個地頭蛇?
    果然,下午再去相熟的人家詢問時,對方要麽支支吾吾說沒了,要麽幹脆避而不見。
    真正的釜底抽薪!
    看著見底的米缸和油罐,沈青坐在冰冷的灶台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原料,就算她有通天“秘方”,也變不出炸餅來。攤子,眼看就要徹底停擺了。
    “阿姐……”小楓敏感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蹭過來,小手不安地拽著她的衣角,“我們沒飯吃了嗎?”
    沈青鼻子一酸,抱緊弟弟,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裏屋的門簾被輕輕掀開一角。蕭山倚在門框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清明而冷靜。他顯然聽到了外麵的對話。
    “……”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渠道非隻一處。屯中軍戶……忌憚胥吏,過往行商……未必買賬。”
    沈青猛地抬起頭,看向他。對啊!王扒皮能威脅屯裏的固定住戶,卻未必能把手伸到那些天南地北跑的行腳商人身上!隻是行商要價更高,而且不是天天能遇到。
    “可是…行商要價高,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來…”沈青說出她的顧慮。
    蕭山的目光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極快地瞥了一眼窗外某個方向,又收回目光,淡淡道:“……重利之下,必有勇夫。亦可……預定。”
    他的話說得含蓄,但沈青卻瞬間明白了過來!對啊!可以找相熟的行商提前預定,下次來時直接帶貨!雖然要預付定金,成本更高,但至少是一條活路!
    “我明白了!謝謝蕭大哥!”沈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她立刻行動起來,找到最近可能要路過的一個相熟行商,好說歹說,預付了幾乎一半身家作為定金,訂下了一批糧油。
    看著空空如也的錢袋,沈青肉痛得齜牙咧嘴:“這融資成本也太高了!簡直是天使輪融資拿高利貸的利率!百味樓,王扒皮,這仇我記下了!”
    然而,她低估了對手的卑劣。
    幾天後,那行商如約而來,卻是一臉苦相地找到她,遞回定金:“沈姑娘,對不住啊!你訂的那批貨…路上…路上不小心翻了車,全灑進溝裏了!賠本買賣,實在對不住!定金還您!”
    沈青看著對方閃爍的眼神和毫發無損的車馬,心裏瞬間雪亮!什麽翻車!分明是被人威脅了,或者被出了更高的價截胡了!
    她氣得渾身發抖,卻無可奈何。行商抱抱拳,逃也似的跑了。
    最後的希望,也斷了。
    沈青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看著空蕩蕩的灶台和眼巴巴望著她的弟弟,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幾乎將她淹沒。她一拳砸在冰冷的土牆上,指節生疼。
    “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她聲音哽咽,充滿了不甘和絕望。
    一直安靜關注著一切的蕭山,眉頭緊鎖。他看著沈青通紅的眼眶和顫抖的肩膀,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怒意,還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眼下這種束手無策狀態的極度不適。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沈青,聲音低沉而清晰:“……筆墨。”
    沈青一愣,茫然地抬頭:“……什麽?”
    “……簡陋即可。”蕭山重複道,眼神不容置疑。
    沈青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趕緊找來了之前給小楓認字用的、快禿了的毛筆和一小塊磨得發黑的墨錠,還有一張包過東西的粗糙廢紙。
    蕭山接過筆,手指因為虛弱而微微顫抖,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專注凝練。他蘸了極少的一點墨,在粗糙的紙麵上,極其快速地勾勒了幾個奇特的、沈青完全看不懂的符號,那符號結構古奧,帶著一種冰冷的鐵血氣息。
    然後,他在符號下方,寫下了一個極其簡短的地址和一個人名代號,字跡瘦硬淩厲,透著一股殺伐之氣。
    寫完後,他吹幹墨跡,將紙條仔細折好,遞給沈青,語氣鄭重:“……將此物,交予屯西驛館,後日抵埠的……北地行商首領。他……腰間佩一殘玉。言明……‘舊友托付,急購糧油,市價結算,銀貨兩訖’。切記。”
    沈青接過那張輕飄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紙條,心髒狂跳。她看著蕭山蒼白而鄭重的臉,瞬間明白了,他在動用自己隱藏的力量!他在冒險!
    “蕭大哥,這……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沈青擔憂地問。
    蕭山閉上眼,微微搖頭:“……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速去。”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氣勢。
    沈青不再猶豫,將紙條小心翼翼藏入懷中,趁著天色將暗未暗,壓低鬥笠,快步朝屯西驛館走去。她的心怦怦直跳,既緊張又充滿期待,仿佛握著一把絕境中唯一的鑰匙。
    她按照蕭山的指示,順利找到了那個佩戴殘玉、氣質精悍的北地行商首領。對方看到紙條上的符號和字跡時,臉色驟然一變,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恭敬和銳利,仔細打量了沈青一番,卻什麽也沒多問,隻是鄭重接過紙條,沉聲道:“姑娘放心,貨物後日準時送達指定地點,分文不取。”
    沈青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不不,市價結算,銀貨兩訖!這是…這是囑咐!”
    那首領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隨即點頭:“明白了。依姑娘所言。”
    事情順利得超乎想象。沈青懷揣著巨大的秘密和希望,腳步輕快地往回走。然而,就在她即將拐進自家巷口時,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王扒皮的心腹錢貴,正鬼鬼祟祟地從她家院牆的拐角處溜走,臉上帶著一絲得逞的陰笑!
    沈青的心猛地一沉!不好!他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她快步衝回家,檢查院牆四周,赫然在牆根一個不起眼的縫隙裏,發現了一小撮不該出現在那裏的、顏色奇怪的粉末!
    她的血瞬間涼了半截!栽贓!他們又想栽贓!而且這次,很可能就趁她剛才出去的時候,已經把“贓物”塞進她家裏了!
    就在她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裏屋傳來蕭山冷靜的聲音:“……可是有異?”
    沈青急忙將發現粉末和看到錢貴的事說了。
    蕭山聽完,沉默片刻,竟沒有絲毫慌亂,隻是淡淡道:“……來得正好。”
    他示意沈青靠近,低聲迅速吩咐了幾句。
    沈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最後,臉上露出了混合著震驚和佩服的神情,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夜,月黑風高。幾條鬼鬼祟祟的黑影,在王扒皮的親自帶領下,悄無聲息地摸到了沈青家破敗的院牆外。
    “動作都快點兒!把東西給我塞進去!明天一早,我就帶人來搜!人贓並獲,看那小賤人怎麽死!”王扒皮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吩咐道。
    錢貴和另一個跟班連忙點頭,掏出幾個小包裹,就要翻牆而入。
    突然!
    “啪嗒!”一聲輕響,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打在了錢貴手上,疼得他“哎喲”一聲,包裹掉在地上。
    “誰?!”王扒皮嚇了一跳,緊張地四處張望。
    四周寂靜無聲,隻有風吹過破屋簷的嗚咽。
    “媽的,見鬼了!”王扒皮罵罵咧咧,催促道,“快點!”
    錢貴揉著手,彎腰去撿包裹。就在這時——
    “咻——啪!”
    又一顆石子,力道更大,直接打中了他的膝彎!
    “嗷!”錢貴慘叫一聲,單膝跪倒在地。
    緊接著,從不同的方向,接二連三地飛來石子,精準地打在王扒皮和兩個跟班的身上、臉上!不致命,但疼得要命!
    “有埋伏!快跑!”王扒皮魂飛魄散,也顧不上什麽栽贓了,抱頭鼠竄。
    錢貴和另一個跟班也連滾帶爬地跟著跑,連掉在地上的“贓物”都顧不上了。
    黑暗中,幾個身影從不同的角落悄然隱去。那是張秀姑的丈夫李大軍和他的幾個袍澤兄弟,他們受了沈青的緊急求助,暗中埋伏已久。
    沈青從門縫裏看到王扒皮狼狽逃竄的背影,長長鬆了一口氣,手心全是汗。她回頭看向裏屋,蕭山依舊安靜地靠坐著,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然而,他們都不知道,在更遠的黑暗處,有一雙陰冷的眼睛,將今晚這場短暫的鬧劇盡收眼底。那雙眼睛的主人,目光在王扒皮的愚蠢和沈青家看似“僥幸”的防禦之間轉了轉,最終,落在了那扇緊閉的、藏著某個重要人物的破門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有點意思……”他低聲自語,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融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