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2章 何必將軍是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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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大壽是個讓人很難評說的人。
他打過最艱難的仗,也做過最被人唾罵的選擇。
他投降過建奴,卻也讓建奴數次铩羽而歸。
他沒有孫承宗、黃道周那般的慷慨赴死,卻憑一己之力拖住了敵國多年的進攻。
如今,他奉命鎮守湖廣,麾下的舊部被一一分拆。
最信任的部將祖寬,被調往江西擔任總兵。
如今祖大壽身旁隻剩一個少年。
那是他的外甥……吳三桂。
吳三桂看著狼狽不堪的楚王。
“舅父,為何陛下讓我們圍而不殲?既然楚王已窮途末路,何不一戰滅之?”
祖大壽勒住韁繩,緩緩抬頭望天。
“遼東之戰,你可還記得?”
吳三桂答得斬釘截鐵,“記得,死者無數,血流成河。”
祖大壽點頭。
“是啊,死的太多了。可到了湖廣,你可曾見有人為遼東哭泣?”
吳三桂怔住,片刻後搖頭
祖大壽歎氣。
“這便是關鍵。
未曾失去,便不懂何為疼痛。
未曾痛過,便沒有恨。
沒有親眼見到藩王掠城屠鄉的慘狀,百姓就不會知道何為叛逆之惡。”
他抬手,指向遠方楚王潰敗的軍旗。
“陛下要的,不隻是勝利,而是讓天下人都知道,誰是亂賊,誰是天子。”
吳三桂聽得心頭一震,恍然間似懂非懂。
“陛下是要楚王自取滅亡,讓百姓親眼看見叛亂帶來的災禍?”
祖大壽緩緩頷首。
“楚王的軍隊越是搶掠,百姓的怨氣就越深。
待湖廣處處皆痛,陛下的軍令一到,平叛之師一出,如天降雷霆。
那時,不但藩王身死,民心也盡歸朝廷。”
他沉聲補道:“但這僅是一半的目的。”
“難道陛下另有深意?”
祖大壽看向南方,神色複雜。
“湖廣的藩王叛亂隻是表象。
真正要被清除的,是那一層層盤踞在地方的舊官僚。
楚王造反,他們要麽投靠,要麽坐視,要麽逃跑。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有罪。
待楚王滅後,湖廣的官場將被連根拔起,一如陝西。”
聽到這裏,吳三桂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這……豈不是要換掉湖廣上下所有官員?”
祖大壽苦笑。
“你以為袁閣老在陝西做的那件事,是偶然?
如今輪到湖廣。
陛下的心智和手段非常人能及。”
說罷,他拍了拍馬鞍。
“隻是……不知這新任湖廣巡撫會是誰,是否好相允。”
他明白,自己被調離遼東,是因為權勢太重。
如今黃得功、蕭雲舉、左良玉三人並立,皆為牽製。
而這位即將赴任的湖廣巡撫,一定是陛下的心腹。
就在祖大壽言罷的同時,一道聖旨已越過千山萬水,送達陝西。
“命史可法,赴任湖廣巡撫,不必進京。”
袁可立望著史可法遠去的背影,對身側的英國公張維賢微微一笑。
“此人,將來必入內閣。”
英國公一愣。
“閣老,這不是你一再舉薦的功勞嗎?若非你費盡心思,怎會有此人今日?”
“國公誤會了。史可法,早在聖心。”
英國公怔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麽。
……
數月之後。
楚王一路南竄,所過之地血流成河。
百姓怒極,城城閉門。
當大軍聯手合圍的那一刻,楚王才反應過來,自己不過是別人的棋子。
他死時,湖廣滿城皆慶。
盛讚陛下英明,救他們於水火。
恨急了楚王,也恨急了戰爭。
而遠在蜀地的另一位藩王蜀王,卻在聽聞消息後動了心思。
“湖廣既亡,京師必虛。不如趁勢北上,直取陝西。”
蜀王自以為精明。
隻要能得陝西,再奪秦王積蓄,自己實力便可暴漲,足以與天下爭鋒。
於是,他下令出兵。
即刻出兵。
同一時間,秦良玉幾乎要被逼瘋。
整個四川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不是老夫人無能,而是叛亂的火勢太盛。
這邊剛平定一股,另一頭又起烽煙。
叛軍越剿越多,勢若潮水。
朝廷的援助幾乎為零,而土司反叛的號角,卻傳遍群山。
她被困在重慶石柱一帶,麾下白杆兵僅剩一萬四千人。
秦良玉本是大明少有的巾幗名將,生於土家族,自幼學騎射。
她的身高足有五尺七寸(相當於後世的一米八三),在明末女將中堪稱奇觀。
然而,再高的身影,也掩不住那份疲憊。
直到昨日,一道密旨送到秦良玉手中。
一言:老夫人苦矣,朕明之。
二言:撥銀五十萬兩,援軍即至,暫待。
三言:密觀成都,若蜀王出,即占其城,不可再讓其返。
四言:送信者可用,輔佐老夫人。
五言:老夫人之後,二十以下進京入明堂。
送信者,正是沈星。
蜀王貪婪又膽怯。
臨行前,他反複叮囑守城之人:“無論如何,守好成都。城在,蜀王一脈的根基便在。”
他從未上過戰場,卻偏偏披上了一副純金鎧甲。
陽光照耀下金光燦爛,他自覺威風無比,心想若穿龍袍,豈不更甚?
儀仗繁多,隨行的侍女、廚子就上千。
十日行軍,僅走三百裏,才到廣元。
此時,孫傳庭到了。
明末最能打的幾支軍隊,人數都不多。
白杆兵兩萬,孫傳庭的秦兵也是兩萬左右。
盧象昇的天雄軍起初僅萬人。
但他們個個以戰力聞名天下。
大明沒有孬種。
戰鬥毫無懸念。
蜀王丟盔棄甲,甚至扔下金甲,赤身狂奔。
那副曾讓他驕傲的鎧甲,如今成了逃命的累贅。
孫傳庭斬敵兩千,繳獲糧草輜重無數,還有蜀王遺下的廚子與侍女。
“報巡撫朱燮元,接收輜重,”
孫傳庭吩咐完,帶人再追蜀王。
此刻,秦良玉終於明白陛下派沈星來的用意。
這人不靠武力,而靠算計。
蜀王雖走,但成都還在。
沈星僅憑一支商隊與一千兩銀子,便讓守城的將領放下防備。
白杆兵偽裝為護衛,趁夜奪門。
當秦良玉率主力趕到時,城門已開,成都易主。
而蜀王四天狂奔三百裏,終於望見成都時。
隻見城頭立著的是秦良玉。
他看了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再逃。
蜀王知道,一切都完了。
這時,孫傳庭追上。
他命人驅趕蜀王一行向北。
讓他去陝西,與那位在渭南城頭飄蕩的秦王作伴。
於是,蜀王在大軍的“護送”下,帶著殘餘的一千多人,步入了陝西的地界。
孫傳庭終於見到了這位名滿大明的傳奇女子,老夫人秦良玉。
她的名字,早在萬曆年間便震動朝野。
那時楊應龍叛亂,秦良玉隨丈夫馬千乘出征,一戰成名。
馬千乘戰死後,她接過丈夫的兵符,親自領軍出戰。
天啟元年,遼東危急。
沈陽、遼陽相繼失陷,朝廷急調秦良玉北上。
兄長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數千白杆兵先行,秦良玉隨後帶主力趕赴遼東。
渾河之戰,白杆兵幾乎以血肉打崩了建奴的攻勢,令後金震驚。
但白杆兵幾乎戰至滅盡,秦邦屏陣亡。
遼東戰火剛休,奢崇明又在重慶起兵。
老夫人率殘部疾返四川,再次披甲上陣。
崇禎三年,皇太極圍京,秦良玉奉詔再出川勤王。
事畢,複回四川平亂。
崇禎七年,張獻忠攻陷夔州,她又奉旨出征,一舉重創叛軍。
崇禎十七年,白杆兵已耗盡,她以七十高齡率數千新兵再赴夔州,終不敵十餘萬叛軍。
明亡之後,她仍守詔書,拒不降敵。
順治五年,七十五歲的秦良玉病逝。
至死,仍在奉詔。
至死,仍自稱大明女將。
至死,仍為明臣。
孫傳庭快步上前,鄭重行了一個晚輩禮。
“晚輩孫傳庭,見過老夫人!”
他心中肅然,打心眼裏敬佩這位女將。
早在啟程前,陛下交代他,“入川,代朕為老夫人執晚輩禮。”
那一刻他便明白,老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你為輔,一切以老夫人為主。
孫傳庭取出一幅卷軸,“老夫人,陛下命末將帶此奉上。”
當秦良玉展開那幅字,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裏藏兵符。
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落款,朱由檢。
不是崇禎,而是皇帝親筆以本名署之。
老夫人怔住,隨即雙膝跪地,泣聲道:
“臣,秦良玉叩謝陛下隆恩!”
白杆兵們熱淚盈眶。
那些在戰場上從未退後一步的土家漢子,此刻哭成一片。
陛下記得他們。
大明沒有忘記他們。
孫傳庭拱手稟道,“老夫人。
陛下撥銀八十萬兩、糧四十萬石,由洪承疇將軍從陝西運川。
末將麾下兩萬兵卒,盡聽老夫人調遣。”
錢、糧、兵,皆至。
秦良玉不再孤軍,西南終於迎來轉機。
錦衣衛與東廠早已滲入西川。
四川巡撫朱燮元得旨後,麵對京城方向連連叩首。
聖旨明言:
四川循陝西之法,丈量王田,清查賦糧,以貸銀售田予民。
四川地沃糧豐,氣候宜農,成都自古稱天府之國。
問題不在天災,而在地不在民手。
朱燮元興奮到熱淚盈眶。
袁閣老已啟程,自陝西入湖廣,再往四川推行賑災之法。
幾月之內,西南可安。
“有救了。”
朱燮元低聲喃喃,淚流滿麵。
“西南有救了……”
與此同時,陝西的局勢已徹底改觀。
賑災、平田、以工代賑齊頭並進。
百姓受雇修渠築堤,工部技師與民協力,開湖、架水車、引地下水灌溉。
陝西大地,一派熱火朝天。
郭允厚督工穩健。
史可法與袁可立從舉子秀才中選出清廉基層官員。
猛如虎奉命護送袁可立入湖廣。
他帶來十名親衛皆是自幼結義兄弟,送給袁可立做護衛。
袁可立笑著搖頭,推辭不受。
猛如虎以為袁可立怕他是異族,所以才不接受。
連忙解釋。
“閣老,我等雖為達官(漢化蒙古後裔),但忠於大明,願護閣老安全。”
“傻小子,陛下敢讓你鎮守陝西,這信任還不夠明白嗎?”
他望向遠方。
“殺我無用。天下之勢,已非人力可逆。
好好守住陝西,將兵練精。將來北伐,用兵之時,定有你一席。”
說罷,袁可立登車而去,英國公張維賢與錦衣衛、東廠番子留下坐鎮。
……
陝西府穀縣,地小兵稀。
昔日邊軍窮得叮當響,連餉銀都難得一見。
如今不同了。
陛下命補全舊餉,軍餉翻倍,軍人地位大漲。
賑災、斬貪、誅秦王的消息傳來,人人心中燃起久違的希望。
一個年輕的士兵仰麵躺在草堆裏,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日子……要來了。”
他很普通。
卻又不普通。
他叫王嘉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