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離殤,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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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險些讓李三爆體而亡、又助他淬煉體魄的奇異肉湯,其香氣似乎還未完全從灶房間散去,新生的拇指也才剛剛適應了再次握攏的感覺,平靜的日子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驟然破碎。
不過短短五天。
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山間籠罩著一層比往日更濃厚的濕氣,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李二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天光微亮時就扛起鋤頭下地,而是罕見地留在了家中。他甚至沒有讓李三去做那些輕省的活計,自己默默地在灶房裏忙碌著。
炊煙嫋嫋升起,與山霧混在一起,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沉悶。李三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二囡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不像平日那般嬉鬧,隻是安靜地坐在門檻上,小手托著腮,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忙碌的阿耶,又看看站在院中有些無所適從的李三,小臉上帶著一絲懵懂的不安。
飯做好了,並非往日簡單的粥飯,李二竟然燉了一鍋肉,香氣撲鼻,但比起李三之前燉煮的那鍋蘊含金光的肉湯,少了幾分靈韻,多了幾分……家常的,甚至是告別的味道。
三人圍坐在那張粗糙的木桌旁,氣氛異常沉默。李二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給二囡和李三碗裏夾肉。李三心中那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終於,李二放下了筷子,抬起眼,目光複雜地看向李三,那眼神裏有關切,有不舍,有決然,還有一種李三看不懂的深意。
“三弟,”李二的聲音比往常更加低沉沙啞,仿佛每個字都帶著重量,“你……該離開了。”
轟!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在李三空茫的腦海中炸響!他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瞬間褪去,眼神裏充滿了錯愕、驚慌與不解。離開?為什麽?他做錯了什麽嗎?這幾個月,他努力適應,學著幹活,小心地融入這個家,雖然笨拙,但他從未懈怠過。
“二哥……為,為什麽?”李三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急切地追問,甚至顧不上禮節,“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是我吃的太多了?還是我……我太沒用了,連地都鋤不好,還會弄傷自己給你添麻煩?”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那隻剛剛痊愈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看著他這副驚慌失措、急於尋找自身過錯的模樣,李二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他很快壓了下去,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不,老三,你很好。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隻是……這裏,你不適合再繼續呆下去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沉沉的歎息:“有些事,現在沒法跟你細說。你隻需記住,離開,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這個家好。咱們……還會再見的。”
“還會再見?”李三喃喃重複著,心中一片冰涼。他無法理解,既然還會再見,為何又要趕他走?這個簡陋卻溫暖的院落,這個粗獷卻關懷他的二哥,這個天真依賴他的侄女,是他失去所有記憶後,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他在這陌生天地裏唯一的“家”。
“不!我不要三叔走!”一旁的二囡仿佛終於聽懂了阿耶話語中那決絕的意味,小嘴一癟,一直強忍著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她猛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像隻受驚的小獸,一頭撲進李三的懷裏,兩隻小胳膊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阿耶騙人!為什麽要趕三叔走!三叔不要走!二囡不要三叔走!哇——!”孩童的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最純粹的不舍與恐懼,滾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李三胸前的粗布衣衫。
李三被二囡抱得緊緊的,感受著懷裏那小身軀因哭泣而劇烈的顫抖,聽著那令人心碎的哭聲,他自己的眼眶也瞬間紅了,鼻尖酸澀難忍。他下意識地環抱住二囡,抬起頭,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向李二。
李二看著緊緊相擁的兩人,尤其是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的女兒,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也微微泛紅,但他狠下心來,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用力,卻又不失溫柔地,一點點將二囡從李三懷裏拉開。
“二囡!聽話!”李二的聲音帶著一絲嚴厲,更多的卻是壓抑著的痛苦。
“不!我不!阿耶壞!壞!”二囡拚命掙紮,小手死死攥著李三的衣角,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憋得通紅。
最終,那小小的手指還是被一根根掰開。李二將哭得幾乎虛脫的二囡緊緊抱在懷裏,任由她的拳頭無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小臉埋在他頸窩,哭聲變成了壓抑的、令人心碎的嗚咽。
李二不再看李三,或者說,是不敢再看。他側過頭,深吸一口氣,指向桌上那碗已經微涼的肉湯,聲音硬邦邦地說道:“喝了它,路上擋餓。”
然後,他指向院落外那條通往村外、蜿蜒進入更深山林的崎嶇小路:“走!一直沿著前路走,不要停!不要管任何沿途的風景,不要試著去接觸任何人,任何事!記住俺的話!”
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李三心上。他看著在李二懷裏哭泣的二囡,看著二哥那決絕而痛苦的側臉,知道自己再問什麽都是徒勞。一種巨大的、被拋棄的茫然和悲傷席卷了他。
他顫抖著手,端起那碗肉湯,仰頭,如同飲下最苦的膽汁,混雜著自己鹹澀的淚水,一飲而盡。湯已涼,卻仿佛帶著一股力量,支撐住他幾乎要軟倒的身體。
他放下碗,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幾個月的家,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屋舍,那熟悉的院落,還有那在兄長懷中哭泣的、小小的身影。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最終,他猛地轉身,踏出了院門,走上了那條李二所指的、未知的前路。
他沒有回頭,因為他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動腳步。他隻能聽著身後二囡那漸漸遠去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靈魂上。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沿著村中的小路奔跑起來,腳步踉蹌,卻不敢停歇。熟悉的土坯房、閑聊的村民(他們看到他狂奔流淚的樣子,都投來驚訝和疑惑的目光)、嬉戲的孩童、那口甘甜的水井……所有生活了幾個月的痕跡,都在他淚眼婆娑中飛速倒退,變得模糊,最終被甩在身後。
他跑過了村口那棵巨大的、據說已有數百年樹齡的古老槐樹,跑過了他與二囡抓魚的那條如今看來危機四伏的小溪,跑過了他與李二一同勞作過、灑下過他無奈汗水的田埂……
一切熟悉的景象都在迅速遠離,如同退潮般從他生命中剝離。前路,是更加茂密、更加幽深、充滿了未知與危險的山林,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仿佛預示著他那茫然未卜的前程。
他就這樣一路奔馳,一路流淚,衝出了這個給予他短暫安寧、卻又將他無情推開的村子,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蜿蜒山道的拐角處,融入了那一片蒼茫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綠色與灰蒙之中。
離別,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決絕,不留一絲餘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