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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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瀾亭素來不喜形於色,此時笑若春風,眸光卻帶著徹骨的冷,教人望之生畏。
    更遑論他性子傲,鮮少親手責罰人,今日卻破了例。
    石韞玉見他這般情狀,心知已是觸了逆鱗,慌忙跪倒在地。
    仰起一張芙蓉麵,淚珠似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口中哀泣:“爺明鑒!奴婢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斷不敢行此悖逆之事!這不知從何而起的謠言,奴婢實在冤屈……”
    顧瀾亭半垂著眼靜靜瞧她,眸光淡淡。
    她心裏咯噔一下,知曉此時再多辯解也是無用,反而徒惹猜疑。
    遂不再言及其他,隻低了頭,肩頭微顫,啜泣不止:“千錯萬錯,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行事不謹,汙了爺的清譽。”
    “爺若心頭這口氣實在難平……”
    她說著心一橫,揚起頸,閉上一雙淚眼。
    纖細脆弱的脖頸全然暴露在他眼前,顫聲道,“索性,索性就此掐死了奴婢,倒也幹淨!”
    美人淚濕胭脂麵,睫毛濕漉漉狼狽黏成一團,一段雪頸微仰,作出引頸就戮姿態,任是無情也動人。
    顧瀾亭居高臨下,袖中的手指一動。
    他豈不知這女子內裏狡黠,最慣會裝嬌賣癡?此刻姿態,不過是故作可憐,以求脫罪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心中冷笑,卻終究沒再計較。
    她這般狡黠女子,正好跟著他這種道貌岸然之人。
    伸手把她扶起來,抬指拭去她腮邊的淚珠。
    石韞玉隻覺後背冷汗涔涔,被他攬在懷中,更是僵直了身子,一動不敢動,隻餘細微嗚咽之聲。
    顧瀾亭瞧著她麵色蒼白,如梨花經雨,方淡淡道:“既是不知,便與你無幹。”
    石韞玉不敢放鬆,小心奉承道:“爺是好人,那都是無稽之談。”
    聞言顧瀾亭意味不明輕笑一聲:“好人?”
    不等她回答,對方便鬆了手,“行了,下去吧。”
    石韞玉忙謝恩退出了書房。
    室外夜色如墨,涼風襲來,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上,激起一陣寒栗。
    她立於長長廊廡之下,四肢發軟,隻得倚著廊柱略歇了片刻,待狂跳的心稍定,方腳步虛浮挪回耳房。
    及至房中,對鏡一照,赫然見頸間留著幾道淺淡指痕。
    顧瀾亭並未真用力,不過是小懲大誡。然她心中雪亮,方才若是應對稍有差池,那隻手定會毫不猶豫收緊,取她性命。
    她頹然坐於繡墩之上,暗悔為何要逞一時意氣,去招惹那心思莫測的瘋子。
    剛吃了半盞冷茶,稍稍壓下驚懼,便聽得門外腳步輕響。
    小禾手捧一個白玉雕蓮紋蓋罐,小心翼翼走了進來,細聲稟道:“姑娘,爺吩咐奴婢送來這玉容膏,說是活血化瘀的聖品,用上兩日,這痕跡便可消褪了。”
    石韞玉接過,啟蓋觀瞧,隻見膏體乳白細膩,異香撲鼻,確非凡品。
    她心下冷笑,這算得什麽?先揚威立規矩,再施恩示寬厚?真把她當作可以隨意磋磨的貓兒狗兒馴養。
    小禾見凝雪隻怔怔看著那藥膏,麵上並無喜色,反愈發蒼白,心中甚是不解。
    爺待姑娘這般恩寵,連這等價值千金的玉容膏都賞了下來,姑娘還有甚麽不稱心的?
    “姑娘,讓奴婢為您上藥可好?”小禾試探問道。
    石韞玉回過神來,搖頭道:“不必勞煩,我自己來,你且去安歇罷。”
    小禾稱是,行至門邊,終是忍不住回頭,低聲道:“姑娘,容奴婢多句嘴。爺待您,實在是極上心的了。隻要您一心一意,好好服侍爺,將來必有個好前程。”
    石韞玉握著玉罐的手指微微一緊,勉強扯出笑意:“我知曉了,多謝你。”
    小禾見她容色不佳,又寬慰了兩句,方才掩門而去。
    室內燭影搖紅,石韞玉將玉罐擱在妝台上,對鏡自照。鏡中容顏既熟悉又陌生。
    此地已非故土,這裏是古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顧瀾亭賞她,她需感激涕零,叩首謝恩。顧瀾亭罰她,她亦要逆來順受,口稱“爺寬宏”。
    若她肯安分守己,曲意逢迎,待來日主母過門,或可掙個姨娘名分,若能誕下一兒半女,便可安享富貴,做個閑人。
    這般日子,於旁人眼中,或許已是求之不得的造化。
    可她若就是不願呢?
    不願做籠中雀掌中物,不願仰人鼻息曲意承歡,不願困於這四方宅院,隻知爭寵獻媚生兒育女。
    天地何其廣闊,憑什麽不能有她立足之地?
    況且她隻想回家,那裏還有等她的親人。
    *
    自從那天後,顧瀾亭忙了起來,早出晚歸,石韞玉幾乎見不到他人。
    她也鬆了口氣,隻盼著揚州案子早點結了,好回杭州贖身,遠離顧瀾亭這瘋子。
    又過了半個多月,揚州城的平靜終於被打破,這樁懸案終於有了進展。
    按察使司接到密報,兩位官學教授之死另有蹊蹺。原來他們正在核查府學廩糧與修繕賬目時,發現這些款項與鹽稅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賬麵上看是尋常開支,實則暗藏數十萬兩虧空。
    二人本已擬就揭帖欲上呈,不料遭了毒手,滿門被害,文書盡毀。唯有個老仆因往城外送信,僥幸逃過一劫。
    顧瀾亭與裴珩二人,一個在明處大張旗鼓,日日傳喚鹽商查問舊賬。一個在暗處不露行跡,連衙門都鮮少踏足。時不時還互相使點絆子,一副水火不容架勢。
    裴珩故作迂闊,在酒宴上高談鹽政積弊,實則將各方視線引向陳年舊案。
    顧瀾亭則趁機尋得那幸存老仆,和涉及此事賬冊。
    賬冊記載著曆年虛開鹽引竟達萬引之巨,所得贓銀皆以“捐輸”“助餉”等名目,流進內閣次輔周廷儒門下鹽商的腰包。
    李胤放在萃芳園真假賬冊同時失竊,揚州官場頓時大亂。他和知府周顯連夜修書,與周廷儒外甥密謀對策。
    不出三日,便有黑衣刺客潛入按察使司衙門欲滅口證人,幸虧顧瀾亭早將老仆轉移至城外別院。
    歹人見事不成,竟偽造顧瀾亭收受鹽商二十萬兩銀票的契書,又唆使禦史台連連彈劾。
    顧瀾亭故意讓構陷的證據坐實,表現得驚怒交加,實際背後還在收集證據。
    他和裴珩很快收集好完備證據。
    周廷儒外甥與鹽商關於分贓、以及事後滅口兩位教授的密信原件,還有完整的假鹽引流水賬冊,以及關鍵人證的供詞。
    顧瀾亭當夜分派兩隊精騎,一隊明著攜帶假文書走官道誘敵,一隊暗度陳倉,將真賬冊縫在馬鞍內裏,八百裏加急直送司禮監。
    天子震怒,三日便降下處罰。
    此番雷霆動作,把揚州官僚打了個措手不及。
    要怪也怪他們在這富庶地稱王稱霸慣了,對顧瀾亭這個年輕人沒放在眼裏。
    周廷儒外甥與揚州知府即日押赴市曹斬決,多名鹽運使革職流放三千裏,其餘涉案官吏或貶謫邊陲,或革職永不敘用。
    而首惡周廷儒,因皇帝需要維持朝局平衡,僅以“治家不嚴、失察”之罪被罷官回鄉,保全身家性命。
    這樁以小見大的案子,說白了還是貪墨案和黨爭。
    周廷儒黨羽遍布朝野,把持鹽政,門生故舊遍布天下,動他一人則牽動全身。
    皇帝深居宮中,對朝堂黨爭既利用又忌憚。派顧瀾亭查案,意在敲山震虎,整頓吏治,同時也要平衡朝局,不願引發劇烈動蕩。周廷儒倒台,皇帝剝奪其權力,利用此事清洗其黨羽,鞏固了皇權。
    另外也敲打顧瀾亭,讓他成了孤臣,一柄有把柄軟肋的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宦海沉浮從來都是禍福相倚。
    *
    揚州一案了結,顧瀾亭將各項公務交接完畢,便吩咐啟程返回杭州。
    時值盛夏六月,江南暑氣蒸騰。
    遠處青山如黛,雲霧繚繞。官道兩旁綠樹成蔭,荷塘中荷葉鋪滿水麵,粉白荷花亭亭玉立,隨風送香。
    車隊一行三輛馬車,十餘騎護衛,沿著官道緩緩而行。
    烈日當空,車馬過後揚起細塵。護衛們早已汗濕衣背,連馬兒也時不時打著響鼻,熱得焦躁不安。
    石韞玉和顧瀾亭同乘一輛。
    她靠在窗邊,連日奔波勞頓,加之車廂悶熱,不免神思困倦。
    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薄紗裙,外罩月白綃衣,烏發用碧玉簪鬆鬆綰就。
    因著暑氣熏人,她雪麵泛起淡淡紅暈,恰似粉荷初綻。
    顧瀾亭捧著卷書看,微微側目,便見她這般模樣。
    日光透過車簾縫隙灑在她身上,更襯得她肌膚勝雪,一截露在衣領外的玉頸,因著暑氣沁出細密汗珠,瑩潤可愛。
    許是太過困倦,她腦袋一點一點,險些就要磕在車內檀木小幾的棱角上。
    顧瀾亭當即伸手一擋,掌心穩穩托住她將墜的額頭。
    掌心觸感溫軟細膩,美人雲鬢微亂,香腮染粉,嬌慵無力。
    他呼吸一緊,一時竟忘了動作。
    石韞玉猛然驚醒,感覺額頭竟貼在個溫熱的掌心中,頓時嚇得一個激靈,慌忙向後縮去。
    顧瀾亭見她這般躲避,心中頓生不悅。
    他緩緩收回手,指尖尚存她肌膚溫軟的觸感,正要說話,忽聽得車外傳來破空之聲。
    “保護大人!”
    車外護衛話音未落,一支利箭已穿透車窗,“錚”一聲釘入車廂壁板,尾羽顫動。
    石韞玉嚇得臉色煞白,強忍著才沒叫出來。
    顧瀾亭眸光一凜,當即掀簾察看。
    道旁林中殺出三十餘黑衣刺客,正與護衛廝殺在一處。
    刀光劍影間,已有數名護衛倒地。
    “待在車裏別動。”
    顧瀾亭沉聲吩咐,隨即縱身躍下馬車。
    石韞玉蜷縮在車廂角落,聽得外間兵刃相交慘呼連連,更是膽戰心驚。
    她悄悄掀簾一角,顧瀾亭手持長刀,身若遊龍,刀光過處血肉橫飛。
    然刺客人數眾多,漸漸形成合圍之勢。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顧瀾亭要是死了,她能有好結果?
    地上躺著不少死人,還有斷臂殘肢,血腥味濃重,石韞玉感覺像是鼻腔裏灌了血,令她幾欲作嘔。
    她何曾見過這種場麵?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放下車簾,白著臉捂住口鼻,深吸幾口氣,用力咽了幾口唾沫才壓下胃裏的翻騰。
    眼見戰況激烈,若是留在車中,隻怕難逃一劫。
    她咬了咬牙,趁著眾人混戰之際,悄悄溜下馬車,貓著腰便往道旁灌木叢中鑽去,隻想尋個隱蔽處暫避。
    顧瀾亭死不死不重要,她可不能死。
    顧瀾亭雖在激戰之中,眼角餘光卻始終留意著馬車動向。
    忽見一抹藕荷色身影鬼鬼祟祟往灌木叢溜去,不是凝雪又是哪個?
    他當下氣極反笑。
    她竟是這般怕死,想丟下他獨自逃命。
    好個沒良心的。
    他冷笑一聲,手中長刀淩厲,瞬間割斷一名刺客的咽喉,隨即縱身一躍,跳上自己的獅子驄,韁繩一抖,便朝著她逃離的方向追去。
    石韞玉正自慶幸逃脫險境,忽聞身後馬蹄聲急。
    還未及回頭,隻覺後襟一緊,整個人已被提離地麵,下一刻便落入個堅實的懷抱之中。
    “!!!”
    她短促驚叫,驚魂未定,轉頭正對上顧瀾亭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見著危險便丟下主子溜之大吉?”
    “好衷心的婢女。”
    石韞玉聽他陰陽怪氣,心說廢話,等死的才是傻子。
    不待她回答,顧瀾亭猛地一夾馬腹,駿馬如離弦之箭衝出去。
    石韞玉被迫緊貼在他胸口,隻聽得耳邊風聲呼嘯,兩旁景物飛速倒退。
    “追,莫要放走了他!”
    身後傳來刺客的呼喝之聲,隨即箭矢破空而來。
    一支利箭擦著石韞玉的鬢角飛過,削斷幾縷青絲。
    她縮在顧瀾亭懷中,嚇得緊閉雙眼,腦海一白,旋即開始刷屏。
    我艸我艸吾命休矣!
    顧瀾亭這個殺千刀的,把她拽上馬幹嘛,做活靶子嗎?
    “低頭!”
    顧瀾亭低喝一聲,按著她俯身。
    又一支箭貼著他臂膀掠過,劃破一道血口。
    他卻恍若未覺,麵不改色揚鞭策馬。
    駿馬在崎嶇山道上疾馳,石韞玉被顛得七葷八素,更想吐了。
    身後沒刺客追逐聲了,她小心翼翼睜眼,仰頭就見顧瀾亭神色冷凝,薄唇緊抿。
    側過視線,他握著韁繩的臂上鮮血淋漓,順著手腕滴落,滴在她裙擺上,暈開一團一團血痕。
    也不知奔出多遠,顧瀾亭這才放緩馬速,拐進一處隱蔽的山穀。
    此處古木參天,溪水潺潺,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顧瀾亭勒馬停在一棵大樹下,率先翻身下馬,隨即伸手將虛脫的石韞玉抱下。
    她雙腳落地便是一軟,幸而及時扶住樹幹方才站穩。
    不等顧瀾亭說話,她扶著樹幹嘔起來,難受的眼角冒出淚花。
    好一會,她翻湧的胃腹才舒服了,餘光看到手邊遞來個水囊。
    吸了吸鼻子,抬起一雙發紅的淚眼,顧瀾亭正目露嫌棄看她。
    “……”
    她有些尷尬,接過水囊轉過身漱口。
    等清理幹淨,才轉過身道謝:“爺見笑了,奴婢沒見過……”
    一提起方才血腥場景,她胃裏又開始翻江倒海,秀眉微蹙。
    顧瀾亭覺得有些好笑。
    “行了,幫我上藥包紮。”
    石韞玉低頭,見他左臂衣袖已被鮮血浸透,視線上移,俊臉蒼白。
    “爺,你還好嗎?”
    顧瀾亭從懷裏拿出個小瓷瓶遞給她,笑道:“依你所見?”
    石韞玉當然知道不太好,但她就是禮貌問一下。
    她伸手接過瓷瓶,忽然有些疑惑:“爺還隨身帶藥?”
    顧瀾亭淡淡睨了她一眼。
    她登時頭皮一麻,忙垂首告罪:“是奴婢多嘴。”
    顧瀾亭不置可否,尋了顆樹,把外衫脫下來鋪地上,才坐下去靠在樹幹上。
    他額間沁著細密冷汗,唇失血色。
    石韞玉小心翼翼撕開袖子,灑上傷藥。
    正欲撕下衣擺為他包紮,一抬眼,卻發現顧瀾亭不知何時昏了過去。
    她小聲呼喚:“爺。”
    “爺,醒醒。”
    一連喚了幾聲都沒動靜,她又抬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甚至推了推他的肩膀。
    毫無反應。
    她靜靜看著他蒼白的臉,目光緩落在他手邊的佩刀上。
    刀身沾血,寒光泠泠。
    殺人利器。
    她心跳驟然加速。
    此刻顧瀾亭重傷昏迷,若持刀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