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好料成材,須得磨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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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門四峰,各座工房。
凡役是牛馬騾子,執役則是驅策他們的地主老爺,中間還有個檢役,充當著“管家”角色。
成為檢役無需按時點卯上工,手中還有幾分小權,能夠拿捏旁人。
可謂許多凡役做夢都想爬上去的好位子。
放在淬火房裏,好些做滿十二年仍未下山,再簽一輪賣身契的“老資曆”。
無不眼巴巴盯著,想著被楊峋相中,提拔抬舉。
甚至不少善於鑽營的凡役,聽說楊峋喪子之事,積極獻殷勤,幻想認個幹爹,以求欣賞。
“如何叫這小子搶先了?難道他叫幹爹好聽?”
“忒沒道理,論資曆,他哪裏比得過我?我可兢兢業業為赤焰峰做工二十年了!”
“昨兒見著這小子跟楊執役套近乎,不曉得使了什麽手段!”
“沒想到啊,異哥兒長得純良,不動聲響就把事兒辦了……”
趕著上工的眾多凡役麵麵相覷,皆帶著驚愕之色,誰也沒料到這一結果。
尤其是賀老渾。
他恨不得捶胸頓足,大家都苦哈哈當牛馬,異哥兒你怎麽就一下子飛黃騰達了呢!
往後還能繼續蹭飯、借錢、打秋風嗎?!
“見過薑檢役!”
凡役裏頭最不缺有眼色的,趕忙搶著喊道。
即便有一萬分的不甘與不情願,這會兒眾人都得跟著附和:
“薑檢役平日做事用心,確實該受執役的提拔。”
“楊執役法眼如炬,異哥兒這個檢役當之無愧……”
薑異仍然是滿臉和氣,先對著凡役們抱拳,而後雙手接過楊峋下發的銅綠牌子。
有了此物,往後就不必去務工院領簽上崗。
算是緩了口氣,免受勞身之苦。
“開工吧。”
楊峋麵冷如鐵,好似陰鷙吃人的座山雕。
他一發話,凡役如鳥獸散開。
紛紛來到火爐前邊,做著準備工作。
“薑異。”
“在。”
楊峋吩咐道:
“往後由你主持淬火房中的大小事務,內峰催趕進度,也交給你來解決,務必要保質保量,產出合用的足額骨材。”
薑異應了一聲,他知道這是楊峋給他“樹立威信”的機會。
上輩子老領導也經常如此,挑一個已經落地的“難題”,然後當眾交到自個兒手上。
旁人搞不定,我身邊的人,將其辦漂亮了!
那麽他被提拔重用,理所應當,誰都沒閑話講!
“道統之下,法脈治世,修道不再隻是打打殺殺……”
薑異領命,按照爐子升火的次序,挨個講解改進之後的淬煉流程。
利用寒水石和灰磷粉催化,保持火力平穩,更好煉化骨料雜質……
眾多凡役越聽越覺得此法可行,看向異哥兒的眼神多出一絲佩服。
少年人的腦瓜就是好用,同樣在淬火房日夜上工,怎麽自己沒想到呢!
輪到賀老渾,他磕磕巴巴改口喊道:
“異……薑檢役……”
薑異失笑道:
“賀哥,你還是叫我‘異哥兒’吧。聽著順耳!”
賀老渾有些猶豫,他在赤焰峰待著有二十多年,快要幹滿兩輪期限。
見過不少凡役擺脫牛馬之身,耗材之命,頭一件事便是切割。
他們往往最不樂意過往工友與自己套近乎,攀交情。
對於賀老渾的拘謹,薑異狀似不覺,衝他笑道:
“等放工了,咱們把大雜院的人兒叫上,一同去冰火洞下館子!”
旋即,不等賀老渾反應,便手把手教著其他凡役,該怎麽鋪寒水石灑灰磷粉,等到火力升到哪裏,就能潑灑淬火藥水。
忙活整整一個上午,等到觀瀾峰的鍾聲再次響起。
凡役魚貫而出,爭先排隊交還簽子。
淬火房內,楊峋查驗今日產出的骨材,不僅品相質地拔高一層,數量也有增多。
這讓他瞧薑異更加順眼。
當真是個出類拔萃的人材!
“你這秘方著實管用,我剛才看凡役們個個誇讚,今天做工沒往常耗費真氣,輕快不少。”
楊峋登上二層樓,看臉色很是滿意:
“想必對你升為檢役之事,他們也沒啥好掰扯的。”
薑異照舊恭敬,姿態乖巧:
“仰賴執役賞識,願意給我機會。”
依著天書所示,這位楊執役性情實則不大好。
通俗來說就是“爹味兒重”。
最喜歡獨斷專行,擺布別人。
偏生他兒子楊植,又沒怎麽吃過苦頭,再加上幼年喪母,戀上小娘等種種緣由。
父子二人自然是見麵就幹仗,火藥味兒十足。
但薑異全不在意。
好比電子廠打過螺絲的牛馬,遇著一個非得給自己買車買房安排前程的霸道老爺爺。
哪裏會有什麽叛逆反抗之心,恨不得當場跪下,高喊一句“漂泊半生未逢義父”!
“這話中聽。”
甭管幾分真幾分假,楊峋覺著心裏舒坦,他已經許久未曾這麽順氣過了。
“你打算叫誰替你在工房盯著?”
薑異回道:
“賀老渾。他是赤焰峰的老麵孔,辦事也得力,應當做得來。”
楊峋斜睨一眼,長臉禿眉的那副凶相叫人害怕,冷森森問道:
“你這孩子倒是重情義。可他跟你住在一個工寮,你拉他一把,不怕別人說閑話?”
薑異略作思忖,斟酌說道:
“小子狂妄,矢誌修道,決心成材。淬火房做個檢役,就如萬般道途皆從練氣起,都是往外邁出第一步。
有人這輩子隻想著待在這兒,有人卻渴慕更高處的風光。
旁人論短長,何足道哉。隻要執役準我上進,我就沒什麽好怕。”
這股子心氣不錯。
楊峋咂摸著嘴巴,還未說話,一壺回甘藤茶就已遞上。
薑異輕聲道:
“淬火房裏酷熱,燥氣濃鬱。我見執役昨兒挺喜歡這茶,自作主張又帶來了。”
楊峋歎口氣,倘若自家那個強種兒子有薑異兩成懂事,何至於鬧成老死不相往來,最後折在百獸窟。
“教你一樁道理。讓人瞧著順眼,處著舒服,這是你的本事,但別太過,火候要把握好。
老夫年限到了,當不了幾年執役,你想沒想過,你把我侍候舒服,我不舍得放你進內門,怎麽辦?”
薑異微愣。
楊峋繼續道:
“魔道法脈,各門各派,隻是有規矩,成方圓,但剝開那些上麵大人定下的條條章程,底下都在人吃人。
你這性子做事夠用,成材——尤其成魔道大材,還差點意思。”
薑異沒料到楊峋突然說出這番話,頗有推心置腹之意。
未等他思索如何應對方顯妥帖,黑袍凶相,須發皆白的執役老頭又道:
“不過你年歲還淺,有些東西慢慢見識,慢慢琢磨,就懂了。
先說眼下,牽機門外峰各房,一個蘿卜一個坑。
你如今占住淬火房的檢役,那幫凡役不敢多言,可赤焰峰其他兩房,必然會有人試試你的成色。
若你好欺負,往後該分與你的,理所當然短斤少兩,湊合應付。
你在淬火房做事,更該明白好料要成材,除去火煉還不夠,得磨刻,得捶打!
老夫話隻說到這裏,剩下的,全看你自己。”
薑異心頭一凜。
這種感覺很熟悉。
上輩子老領導評估靠攏攀附的“新人”好不好用,有沒有手段,便是此種態度。
專拿一件事,讓你去擺平。
成了,就能栽培!
不成,便從哪來回哪去!
看來當檢役,後頭會跟著不小麻煩!
薑異俯身拱手:
“執役教誨,牢記在心!”
……
……
“你們是沒看見啊!異哥兒他就那樣大搖大擺走到楊老頭跟前,領了牌子,成了檢役!”
大雜院裏,賀老渾語氣激動,跟秦寡婦和老李一家繪聲繪色,說著淬火房中發生的“大事兒”!
老李幹巴巴說道:
“異哥兒真有本事哪!”
在他看來,檢役不必每天都苦哈哈上工,一月還能領個四五千符錢。
簡直就是牛馬翻身!
“誰說不是呢。我早瞧出異哥兒他非池中之物,就不該跟羅小娘子癡纏!”
賀老渾唾沫星子四處亂飛,秦寡婦嫌棄似的避讓開,抬眼望向院門口:
“異哥兒呢?天大的喜事,怎麽沒見著人影?”
賀老渾語氣複雜,酸溜溜道:
“新官上任嘛,應酬多!我放工交簽子那會兒就聽到,磨刻房的張三,鍛造房的董四,都要請異哥兒吃飯哩!”
秦寡婦橫了一眼,沒好氣道:
“你剛才不是講,異哥兒喊咱們到冰火洞去麽?他既然這樣說了,豈會食言!”
賀老渾悶悶地說:
“可不好說。秦姐兒見過哪個鳳凰飛出雞窩,還願意落回來的?
即便異哥兒真請咱們吃飯,怕也是散夥飯了。”
這話一出,大雜院頓時安靜。
“若不去冰火洞,咱們趁早開火……”
老李家婆娘打破沉寂,甭管異哥兒是好是壞,是往高處走,還是低處流。
這日子總得過,飯也總得吃。
未等她起身,大雜院外就響起腳步聲。
裹著棉道袍的薑異跨過門檻,招呼道:
“賀哥,秦姐,還有李大哥李大嫂!我剛到冰火洞定了位子,夥計說今日運氣好,弄了兩隻靈禽,是花尾榛雞!
一隻燉著,一隻烤著,都備好了,咱們快些過去!”
坐在院中的大夥兒失神,先直愣愣盯著薑異,旋即各自相視,哄然大笑
異哥兒,還是那個異哥兒!
……
……
乙字號工寮,大瓦房裏。
啪!
一隻精巧瓷杯摔得粉碎!
“毛沒長齊,當個檢役,擺起架子來了!哪天給他成了執役,尾巴都得翹天上去!”
罵罵咧咧,氣性極大的那人,黑潦潦臉皮,蓬頭亂發,氣質粗莽,一看就不好惹。
“董老弟,何必動怒呢。人家獻了有大用的秘方,赤焰峰三座工房,誰不領他的情?”
另外一人目光炯炯,眉分八字,較於對麵的莽漢,倒顯得儀表堂堂。
“換位想想,你若十七八歲的年紀被執役抬舉,升為檢役,你又該如何?有些輕狂也很正常。”
這兩人占著一張方桌,上麵架起銅鍋,底下生有炭爐,燒得熱氣騰騰,乳白湯水咕嚕咕嚕冒著泡。
臉黑的那人叫“董霸”,鍛造房的檢役。
儀表堂堂的那人叫“張超”,磨刻房的檢役。
他倆俱是逮住蛤蟆攥出尿來的主兒,絕非善類。
故而被凡役們叫做“不三不四,小鬼難纏”。
“我親耳聽見,唐執役誇那異哥兒,說是淬火房的骨材質地比往常好多了,用來磨刻更趁手,足夠應對內峰的催趕。”
張超夾著片好的牛羊肉,擱著銅鍋沸水涮弄幾下,再放進嘴裏:
“講到底,咱們是給執役辦事,麵子值當幾個符錢?董老弟息息火。
後頭跟他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要收拾也不急於一時。”
董霸上山前做過響馬土匪,幹過剪徑勾當,自然不會有啥好性情。
因著寨子被剿,遭受通緝,他幹脆剃發做和尚,結果陰差陽錯被送到牽機門。
“張三哥言之有理。我就見不慣姓薑的拿架子,從破書裏頭撿個秘方,叫楊執役抬舉上去,真以為自己有啥厲害本事!”
張超笑道:
“吃肉,吃肉!不談他了,掃興!”
董霸與張超認識多年,兩人沆瀣一氣,從赤焰峰的凡役身上賺到不少好處。
他那雙小眼滴溜溜一轉,身子湊近問道:
“張三哥,你主意最多,是不是已有整頓姓薑的法子了?”
張超笑而不語,董霸見狀連著敬幾杯酒。
見氣氛到了,張超緩緩開口:
“董老弟,你我都明白,檢役能撈油水。那些凡役累死累活幹上四個時辰,是不是白做,全憑咱們說了算。
往年淬火房檢役空缺著,我們等於白拿一份,如今那異哥兒上去了,就要分出一塊。”
董霸點點頭,他惱恨的地方就在這裏。
以前兩三月能多賺萬兒八千符錢,現下必須扣走部分。
這不等於從自己兜裏拿的麽!
張超咀嚼著燙熟肉片,咧著嘴道:
“規矩是這樣,董老弟,咱們也別吝嗇。
那異哥兒願意收,最好不過,大家和氣生財,省得多生事端。”
董霸聽出言外之意,望向被銅鍋熱氣遮掩住表情的張超:
“張三哥,若他不識好歹呢?”
張超往地上啐了一口,吐出嘴裏嚼爛的肉片:
“這味兒不對!盛合洞的廚子,莫不是拿爛肉糊弄我!”
他罵了一句,這才說道:
“他若敬酒不吃愛吃罰酒,哥哥我至少有九種辦法弄殘他!”
放在牽機門外峰,殘比死更可怕。
哪怕是斷手斷腳,隻要十二年期限未滿,都得繼續上工。
如果缺勤曠工,耽誤做事,就要扣除符錢。
等積蓄耗完了,還倒欠著,背上牽機門的債。
便可以拿自個兒的骨肉皮去抵賬了!
“張三哥手段又高又硬!姓薑的豈能鬥得過!”
董霸心胸素來狹隘,於是又問道:
“三哥,他今天落咱倆的麵子,有沒有啥法子,也挫挫他的威風!”
張超淡淡道:
“這卻簡單。我聽說那異哥兒癡戀縫衣峰的羅小娘子,正巧我和浣洗房的周執役有來往。
改日打聽好他經常在哪兒用飯,咱倆做東擺一桌請來周執役!
哈哈,讓他眼睜睜看著心中的仙女在他人懷抱……”
董霸“嘶”了一聲,再次端起瓷杯兒:
“張三哥高招!再怎麽少年輕狂,他一個檢役憑啥跟執役擺譜!到時候,你我把他叫過來敬周執役一杯!
好生瞧瞧他的臉色,哈哈哈哈,想想都痛快!”
兩人喝酒吃肉,得意笑聲被厚厚簾子擋住。
瓦房屋外寒意洶湧,吹著棉絮似的雪片,反而襯得裏頭暖和,更有滋味。
院裏還有兩條瑟縮的人影,裹著灰撲撲道袍,擱那劈柴燒火。
他們得到傳喚了,才能進去輪流燙酒切肉,做些侍候雜活。
厚厚簾子隱約傳出戲謔聲音:
“這幫凡役隻會埋頭吃苦,哪比得上咱們,吃肉吃酒,好不爽快!”
“是極,是極!來來來,張三哥,小弟敬你一杯!”
不加掩飾的譏諷話音飄飄蕩蕩,未走多遠,就被風雪扯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