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他山石驚破迷障,繁華地暗叩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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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十,已近中秋,天氣卻依舊殘留著夏末的餘威。通往梁山的官道上,三騎快馬不疾不徐地行進著。當先一人,生得膀闊腰圓,麵容粗豪,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正是黃門山三位寨主之首,“摩雲金翅”歐鵬。他身後跟著兩名心腹隨從,皆是精悍之輩。
    歐鵬此人,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武藝高強,尤其擅使一條鐵槍,更有一樣絕技,能徒手擒拿飛鳥,故得“摩雲金翅”的諢號。他占據黃門山,聚攏五七百弟兄,打家劫舍,劫富濟貧(自稱),在這山東綠林中也算是一方豪強。接到梁山泊王倫的英雄帖,他心中頗不以為然。梁山近來名聲是大,但在他想來,無非是兵多將廣,僥幸勝了幾陣官軍而已,本質上與他的黃門山並無不同,都是刀頭舔血的勾當。此番前來,一是好奇,想親眼看看這王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二也是存了幾分比較之心,倒要瞧瞧梁山有何過人之處。
    因此,他並未與二寨主“鐵笛仙”馬麟、三寨主“神算子”蔣敬同來,隻帶了兩個隨從,算是先來探探虛實。
    一行人來到落鷹澗。此地乃是進入梁山勢力範圍的重要陸路關口,地勢險要。還未靠近,歐鵬便遠遠望見關口前排出老長的隊伍,密密麻麻怕有數百人。
    “嗯?”歐鵬勒住馬韁,眉頭微皺。他原以為會是嚴陣以待的兵馬崗哨,卻不想是這般景象。凝神細看,隻見排隊之人大多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分明是逃難而來的流民。奇怪的是,這些流民雖形容狼狽,隊伍卻井然有序,無人喧嘩吵鬧,更無人試圖衝關,隻是默默地等待著,臉上雖帶著疲憊,眼神中卻並無尋常流民那種絕望與瘋狂,反而透著一股奇異的平靜。
    “去問問,這是怎麽回事?”歐鵬對一名隨從示意道。
    那隨從打馬上前,向隊伍外圍一個看似頭目的老漢打聽。片刻後回來,臉上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神色,回稟道:“寨主,打聽清楚了。這些都是各地逃難來的流民,投奔梁山的。梁山在此設了規矩,所有流民入關,必須先到那‘淨身所’裏剃頭、洗熱水澡,把破爛衣服燒掉,換上幹淨的,說是為了防什麽……瘟疫。然後才能根據安排,去扈家莊、李家莊或者工地安置。”
    “剃頭?洗澡?燒衣服?”歐鵬聽得一愣,隨即嗤笑一聲,“這王倫,搞什麽名堂?收攏流民也就罷了,還弄這些窮講究?真是……”他本想譏諷幾句“附庸風雅”或“收買人心”,但看著那長長的、異常安靜的隊伍,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景象,與他沿途所見流民哭嚎、爭搶、乃至易子而食的慘狀,反差實在太大了。
    他將信將疑,吩咐隨從:“拿我的帖子,去關口交涉。”
    隨從應聲,持著英雄帖來到關口。把守關口的是一名梁山步軍小頭目,驗過帖子,態度頗為客氣,抱拳道:“原來是黃門山歐鵬寨主駕到,失敬!按我梁山規矩,為保境內安寧,所有外來賓客,需暫時解下兵器,由我等代為保管。寨主離開時,必定原物奉還。我梁山以信譽擔保,大會期間,絕無人身安全之憂。”
    歐鵬在一旁聽得真切,心中頓時不悅。江湖人,兵器便是第二生命,豈能輕易離手?他沉著臉道:“怎麽?我歐鵬前來赴會,還要繳械不成?這是待客之道?”
    那頭目不卑不亢,依舊客氣:“歐寨主見諒,此乃我梁山定例,並非針對寨主一人。便是朝廷官員來了,也是如此辦理。隻為杜絕萬一,確保大會順利,亦是為了所有與會英雄的安全著想。還請寨主行個方便。”
    歐鵬身後兩名隨從按捺不住,手已按上了刀柄。歐鵬眼神閃爍,權衡片刻,想到此行目的,終究壓下了火氣,冷哼一聲:“罷了!入鄉隨俗!倒要看看你梁山搞什麽鬼!”說著,率先解下腰間的鐵槍,重重頓在地上。兩名隨從見狀,也隻得悻悻然交出了腰刀。
    兵器被收走,登記造冊,那梁山頭目又喚來一名專門負責接待的管事模樣之人。那管事笑容可掬,引著歐鵬三人過了關口,早有準備好的馬車等候,一路向著李家莊方向駛去。
    馬車駛入李家莊地界,歐鵬透過車窗向外望去,眼中的驚疑之色越來越濃。道路是新修的夯土路,平整寬闊,能容數輛馬車並行。路旁甚至挖有排水溝渠,顯得極為規整。往來車馬雖多,卻各行其道,不見擁堵混亂。道路兩旁,不再是荒蕪的田野或破敗的村落,而是一片片規劃整齊的屋舍區。那些屋舍多是新建,雖大多是樸素的青磚灰瓦,但排列有序,屋簷齊整,不少院落裏還晾曬著衣物,飄出炊煙,透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更遠處,靠近水泊的方向,能看到大片的貨棧區,高高的望樓矗立,旌旗迎風招展。隱約還能聽到碼頭傳來的號子聲和商船的槳櫓聲。整個李家莊,給歐鵬的第一印象不是山寨的肅殺,而是一種奇異的、蓬勃的城鎮氣象。
    抵達目的地,乃是一座名為“四海客棧”的三層樓宇。這客棧占地頗廣,門臉開闊,青磚到頂,飛簷高挑,氣派不凡。門口站著兩名幹淨利落的夥計,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笑容,迎送著往來賓客。進出的多是些形貌各異、氣息精悍的江湖人物,顯然都是前來赴會的各寨頭領及其隨從,他們此刻都如歐鵬一般,手無寸鐵。
    管事將歐鵬引至櫃台,早有夥計熱情接待,登記名號,分配房間。歐鵬被引到二樓一間上房,推開房門,隻見屋內窗明幾淨,桌椅床鋪一應俱全,雖不奢華,卻處處透著整潔與舒適。床上鋪著幹淨的粗布床單,被褥蓬鬆;桌上放著白陶的茶壺茶杯,色澤溫潤;牆角有一個嶄新的柏木臉盆架,搭著雪白的毛巾;甚至窗台上還擺著一盆不知名的綠植,為房間增添了幾分生氣。
    “這……”歐鵬與兩名隨從麵麵相覷。他們住慣了山寨裏四處漏風、充滿汗臭和黴味的聚義廳或簡陋木屋,何曾見過這般景象?這哪裏像是賊寇窩裏的招待所,便是許多州府城裏的上等客棧,也未必有這般幹淨齊整,考慮周到。
    一名隨從忍不住摸了摸那雪白的毛巾,又按了按柔軟的床鋪,咂舌道:“寨主,這梁山……也太講究了吧?這比俺們山上的窩棚強太多了!”
    歐鵬心中也是波瀾起伏,麵上卻強自鎮定,哼道:“不過是些表麵功夫,收買人心罷了!”
    安置稍定,歐鵬心中好奇難耐,便帶著隨從走出客棧,打算在這李家莊內逛上一逛。
    這一逛,更是讓他瞠目結舌,恍如置身於一個與外麵亂世截然不同的繁華夢境。
    但見客棧所在的這條主街,寬闊平整,兩旁店鋪林立,旌旗招牌鱗次櫛比。“張記綢緞莊”、“王家鐵匠鋪”、“李家莊大酒樓”、“清河茶肆”、“孫家腳店”……各式各樣的招牌令人眼花繚亂。綢緞莊裏,有衣著光鮮的婦人在挑選布匹;鐵匠鋪外,掛著新打製的農具和廚刀;酒樓裏飄出誘人的飯菜香氣和隱約的劃拳行令聲;茶肆中,說書先生的聲音抑揚頓挫,引來陣陣喝彩。
    街上行人如織,摩肩接踵。有穿著綢緞長衫、手持算盤的商賈;有短衫打扮、推著獨輪車運送貨物的力夫;有挎著籃子采買日用品的婦人;有追逐嬉戲的孩童;還有一隊隊身穿統一號服、步伐整齊的梁山士卒在巡邏,維持著秩序。各種口音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馬聲、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充滿活力與人間煙火的喧囂。
    許多地方還在施工,巨大的青石條被工匠們喊著號子抬起,攪拌著灰白色泥漿(水泥)的工匠忙得熱火朝天,新建的屋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整個李家莊,就像一個大工地,卻又忙而不亂,繁而不雜,充滿了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機。空氣中彌漫著新木的清香、食物的香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的味道。
    這與歐鵬一路行來所見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別。他離開黃門山,沿途經過的村鎮,多是死氣沉沉,田地荒蕪,百姓麵有菜色,眼神麻木。偶爾遇到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麵帶驚惶。官道上甚至能看到倒斃的餓殍和廢棄的車輛,一派亂世凋敝、民生維艱之象。
    然而,就在這亂世的核心區域之一,梁山腳下,竟存在著這樣一片繁榮、安定、甚至堪稱“繁華”的樂土!
    歐鵬站在街口,望著眼前車水馬龍、生機勃勃的景象,耳邊充斥著各種喧囂卻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隻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有震驚,有不解,有羨慕,更有一絲……難以啟齒的自行慚穢。
    他原本以為,綠林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便是人生極致。占個山頭,收些買路錢,劫富濟貧(更多是濟自己),便是事業。可眼前梁山治下的這一切,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這不是簡單的“山寨”,這分明是在亂世中硬生生開辟出的一個秩序井然、生機勃勃的“新世界”!
    “這王倫……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歐鵬喃喃自語,心中的輕視與不屑,早已被這鐵一般的事實衝擊得七零八落。他第一次開始真正思考,梁山所謂的“替天行道”,或許並不僅僅是一句響亮的口號,而是一條實實在在的、能夠讓追隨者乃至普通百姓安居樂業的道路。一股暗流,開始在他心中劇烈湧動,叩問著他多年來固守的綠林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