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周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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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未明。
一層薄霧貼著村莊四周的田野,空氣涼得刺入肺腑,反倒讓人精神一振。
村頭的土路上,泥土的芬芳混著遠處飄來的炊煙,本該是一派田園寧靜。
今日,這份寧靜蕩然無存。
村裏的民夫們沒有扛著鋤頭下地,黑壓壓一片,全圍在村口臨時營帳之外。
他們伸長了脖子,朝著營地內張望。
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往日的麻木被一種滾燙的情緒所取代。
那是混雜著期盼、亢奮與些許不安的複雜神情。
“老三,錢袋子捂緊了!俺這輩子沒見過這麽多錢!”一個幹瘦漢子緊緊攥著懷裏的布袋,那沉甸甸的墜手感,是他這輩子最踏實的時刻。
“誰說不是。有了這錢,俺婆娘的病能治了,還能給娃扯幾尺新布做衣裳。”旁邊人立刻應和,眼裏是實實在在的光。
人群中,這樣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他們不是關傑,更不是關牛,腦子裏沒有荊州,沒有富家翁。
推翻誰,效忠誰,都太遠了。
能吃飽穿暖,安穩活下去,就是天大的福氣。
昨夜,關牛把那五枚金餅全部分了下去,沒有克扣一個銅板。
這筆巨款,幾乎是整個村子一個月的嚼用。
對於這些常年掙紮在生死線上的村民來說,就是一場從天而降的甘霖。
冰冷沉重的錢幣握在手裏,驅散了他們心中積壓多年的陰霾。
人群最前方,關傑負手而立。
他與身後那片歡騰形成了兩個世界。
他是村長,是所有決定的源頭。
此刻,他臉上沒有半分喜悅,眉頭緊鎖,眼神死死盯著天際那抹正在擴散的魚肚白。
一股焦躁感在他的胸腔裏衝撞。
他在心中反複盤算。
約定的時辰快過了。
蔣敬那支所謂的商隊卻毫無動靜,營帳緊閉,死寂一片。
這不對勁。
行軍打仗,最重時效,如此拖遝,絕非精銳。
計劃有變?
還是對方察覺到了什麽?
一連串的疑問啃食著他的心。
“牛子。”關傑壓低聲音,頭也不回地吩咐。
“你過去探探口風,問問那位蔣先生,今天到底還走不走。”
“記著,客氣點,別露了餡。”
“是,傑哥。”關牛也等得心焦,立刻點頭,嘴裏卻忍不住罵咧咧。
“這幫人真他娘的磨嘰,走個路都跟娘們繡花似的,哪有半點軍人的樣子?袁術那個塚中枯骨,帶出來的兵也就這點出息!”
他話音未落,一陣急促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眾人循聲望去。
一名身披輕甲的騎士正策馬而來,坐騎神駿,姿態從容。
來人正是那商隊首領,蔣敬。
“傑哥,就是他!姓蔣的!”關牛眼睛一亮,壓著嗓子提醒。
“商隊的主人?哼,袁術麾下的領軍校尉還差不多。”
關傑的眼神銳利,瞬間就給對方定了性。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主動向前幾步,迎著蔣敬的馬頭,抱拳行禮。
“蔣先生,不知貴商隊,何時啟程?”
蔣敬穩穩勒住馬韁,戰馬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麵。
他俯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對方氣度沉穩,眼神藏鋒,絕非尋常村夫。
蔣敬心中警惕頓生,沒有立刻回答。
旁邊的關牛怕冷了場,趕緊上前一步,大聲解釋:“蔣先生,這位是我們村長關傑。昨夜村裏有要事,沒能親自來見您,還望見諒。”
“哦,原來是關村長,失敬。”蔣敬臉上肌肉微動,擠出一個笑容,在馬背上抬拳還禮,動作幹淨利落,透著軍伍的幹練。
他頓了片刻,目光掃過關傑身後那些翹首以盼的民夫。
隨即,他朗聲道:“我來此,正是要通知村長。”
“我的商隊已整備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太好了!沒問題,現在就走!”關牛一聽,興奮地一拍大腿,臉上的焦躁一掃而空。
片刻之後,蒼涼悠長的號角聲在營地內吹響。
那是軍隊開拔的信號。
營帳被迅速拆除,輜重麻利裝車。
蔣敬和他那支偽裝成商隊的隊伍,帶著這亂世中比黃金更寶貴的十車糧草,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征程。
與此同時,數十裏外的黑水寨。
這裏是另一番景象。
聚義廳內,人聲鼎沸,熱浪熏天。
三百名從千餘山賊中挑出的精壯悍匪聚集於此。
他們袒胸露臂,露出虯結的肌肉和猙獰的傷疤,手中緊握著各式兵器。
長刀、短斧、狼牙棒,在火把的映照下閃著油膩的寒光。
每個人都神色亢奮,粗野的笑罵聲和兵器碰撞聲混雜在一起。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酒氣,還有一股磨刀霍霍的血腥味。
“聽說了嗎?這次是官軍的糧草!足足十車!”
“嘿嘿,官軍算個屁!到了咱們黑水寨的地盤,是龍也得給老子盤著!老子手癢了,這次非要砍下幾個當官的腦袋當夜壺!”
貪婪與嗜血在他們眼中燃燒。
對他們來說,劫掠就是生存。
這一次,大當家周虎並未下令傾巢而出。
情報說對方隻有百來人,三百精銳,足夠了。
留人看家,也為了隱藏實力,免得惹惱那位新稱帝的“仲家皇帝”袁術,招來全力圍剿。
然而,與聚義廳的狂熱相比,後山深處大當家的房舍,卻死一般寂靜。
房內昏暗,隻點著一盞油燈。
豆大的火苗搖曳,將牆上懸掛的弓刀映出扭曲的影子。
周虎端坐於主位。
他沒穿平日的綢衫,換上了一身山寨裏最好的黑色鐵甲。
冰冷的甲片貼著皮膚,讓他時刻保持著決斷前的清醒。
他腰間挎著一柄淬毒的短刀,刀柄被他摩挲得油光發亮。
此刻,他的臉色陰沉,雙眉緊鎖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貪婪,卻從不愚蠢。
能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把黑水寨做到今天這個地步,靠的正是那份超乎常人的狡猾與謹慎。
“大哥!他們動了!”
房門被猛地撞開,一個探子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聲音因急速狂奔而嘶啞發顫。
“那支商隊……拔營了!正朝著咱們預設的‘一線天’峽穀過來!”
昏暗的房間內,端坐主位的周虎猛然睜開雙眼,兩道寒芒如電,瞬間刺破了屋內的死寂。
他右手死死攥著腰間刀柄,指節根根凸起,泛著駭人的白色。
“地圖!”
聲音沙啞,僅有兩個字,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下手處,一個精明的山寨頭目不敢怠慢,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張獸皮地圖,雙手顫抖著呈了上去。
那地圖畫得歪歪扭扭,出自一個被擄上山的落魄文人之手,但在周虎眼中,每一條山路,每一道溪流,都化作了殺機四伏的立體沙盤。
小頭目見狀,連忙湊上前,粗壯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地圖一處狹長的穀道上,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貪婪與興奮!
“大哥,您看,就是這!一線天!”
“這地方兩麵是絕壁,隻有一條路能過車馬,隻要咱們三百精銳往兩側山上一埋,等他們一頭紮進來,那就是甕中捉鱉,插翅難飛!”
小頭目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看到那十車金燦燦的糧草和官兵們的人頭滾落在地。
“咱們分出一隊人馬,從後路斷了他們的退路!主力在兩側山崖上用滾石檑木往下砸!嘿嘿,別說一百人,就是一千人,也得給咱們活活砸成肉泥!”
他說得眉飛色舞,等著周虎一聲令下。
然而,周虎的目光卻死死釘在地圖上,那緊鎖的眉頭,仿佛能夾死一隻蒼蠅。
他沒看那處絕佳的伏擊點,反而盯著那支商隊出發的路線,眼神陰晴不定。
屋內氣氛瞬間壓抑到了極點。
小頭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解地看著自家大當家。這天賜的良機,大哥還在猶豫什麽?
許久,周虎終於開口,聲音冰冷得像是淬了寒冬的雪。
“袁術手下,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蠢了?”
“啊?”小頭目一愣,沒跟上周虎的思路。
周虎緩緩抬起頭,那雙藏著無盡狡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十車糧草,隻派區區百人護送?”
“他這是生怕我們不知道這是塊肥肉,還是……故意把這塊帶毒的肥肉,送到我們嘴邊?”
一句話,如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小頭目狂熱的腦袋上!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是啊……太順利了!太簡單了!簡單得像一個專門為他們黑水寨設置的陷阱!
“大哥……那……那我們……”小頭目的聲音開始發抖。
“幹!”
周虎猛地一拍桌子,從座位上霍然起身,一身鐵甲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送上門的肥肉,沒有不吃的道理!哪怕是毒藥,我也要把它給吞下去!”
他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凶光與決絕,“但這次,我親自去!”
“大哥!”小頭目大驚失色,“殺雞焉用宰牛刀!區區百來人,就算有詐,也用不著您……”
“閉嘴!”周虎厲聲打斷他,“你懂什麽!”
就在這時,一聲洪亮的笑聲從門外傳來,人未到,聲先至!
“哈哈哈,哥!聽說有大活兒幹了?我的開山斧早就饑渴難耐了!這次說啥也得算我一個!”
一個身形比周虎還要魁梧一圈的壯漢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他虎背熊腰,濃眉環眼,與周虎有七八分相似,渾身卻散發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勇之氣。
正是黑水寨二當家,周虎的親弟弟——周豹!
周虎看到他,原本就陰沉的臉色瞬間黑如鍋底。
“誰讓你來的!滾回去!”
周豹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像個被訓斥的孩子,不滿地嘟囔:“大哥,你每次都這樣……有好事兒總不帶我。”
“好事?”周虎冷笑一聲,一步步走到他麵前,高大的身軀帶著強烈的壓迫感,“我讓你留在山寨看家,聽不懂嗎?”
“為啥啊!”周豹急了,嗓門也大了起來,“不就一百來號人嗎?就算有詐,我們三百精銳還怕他不成?大哥你還要親自去,這叫什麽事!”
周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猛地轉過身,背對著他。
“豹子,這次不一樣。”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心裏發慌,總覺得這事有些詭異。我帶走寨中一半的精銳,你必須守好老家。”
周豹渾身一震。
他從未見過自己大哥這副模樣。在他的印象裏,大哥永遠是那個算無遺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梟雄!
“聽著!”周虎的聲音愈發沙啞,“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回不來了,你不許報仇!”
“守好黑水寨,憑著地勢,沒人能動你。日後若是有機會,帶弟兄們下山,找個地方好好活著。別再幹這刀口舔血的買賣了!”
這番話,不像是命令,更像是遺言!
“大哥!”
周豹雙目瞬間赤紅,一個箭步衝上去,死死抓住周虎的胳膊,聲音都在顫抖。
“你說的是什麽屁話!既然有危險,你為什麽非要去!?”
“那十車糧食比你的命還重要嗎!山寨不能沒有你,我……我也不能沒有你啊!”他吼出了最後一句話,眼眶裏已經有淚光在打轉。
周虎身子一僵。
他反手抓住弟弟的手,卻沒能掰開。那隻手,抓得太緊,太用力。
他緩緩轉過身,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弟弟,這個他從小護到大的弟弟,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溫情,但瞬間又被決絕所替代。
“豹子,你聽我說。”他一字一句,字字如鐵。
“這是糧食!在這亂世,糧食比命金貴!有了它,我們黑水寨才能活下去,活得更好!再說了幹咱們這一行哪次不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
“而且我也不確定這是不是袁軍,也可能是正常的商隊。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大哥……”周豹還想再勸,聲音已經哽咽。
“夠了!”
周虎一聲斷喝,聲如炸雷,震得周豹渾身一顫。
“幹我們這一行,哪次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我們不也這麽一路闖過來了!”
“此事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