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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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樹梢的嗚咽。
不知名蟲豸的嘶鳴。
遠處夜梟那令人心悸的啼叫。
每一個聲音,都讓他的心髒猛地抽緊。
他就這樣半夢半醒,意識在現實與噩夢的邊緣反複橫跳,腦海裏,早已和想象中的山賊血戰了千百回合。
然而,詭異的是,一夜無事。
直到天際泛起一抹灰蒙蒙的魚肚白,晨曦的微光勉強刺破林間的薄霧,那場預想中的血腥突襲,始終沒有到來。
天剛亮,葉晨再也躺不住了。
他一把掀開車簾,帶著露水的濕寒空氣撲麵而來,讓他混沌了一夜的腦袋瞬間清醒。
整個營地,安靜得過分。
除了警戒哨兵偶爾走動的腳步,四下裏隻剩下此起彼伏的鼾聲。
葉晨走到營地邊緣,目光投向遠處依舊籠罩在晨霧中的黑水寨方向,喉結滾動,壓低了聲音自語。
“難道,黑水寨那幫烏合之眾,真被我這百人陣仗嚇破了膽?”
“還是說……那些民夫裏,竟真沒一個去告密的?”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他的目光在營地裏逡巡,一個更讓他不安的可能浮上心頭。
“又或許……是蔣敬的水平不夠,猜錯了對方的動向?想想也是,他雖號稱‘神算子’。
可終究隻是水泊梁山的地煞之一,真要和三國演義裏那些算無遺策的頂級名將謀士比起來,恐怕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這念頭剛冒出來,他就看見了從營地另一頭走來的項充和蔣敬。
兩人並肩而行,徹夜未眠的疲憊幾乎要從他們身上溢出來。
項充那對環眼布滿駭人的血絲,眼眶下是兩團濃重的青黑。
一向從容的蔣敬,臉色也透著蒼白,腳步都有些發虛。
看到他們為整個隊伍殫精竭慮到如此地步,葉晨的臉頰瞬間有些發燙。
自己剛才竟然在懷疑他的水平?
自己這個甩手掌櫃,當得實在有些無恥。
緊隨羞愧而來的,是更深一層的憂慮。
他敢帶著區區百人闖龍潭虎穴,最大的底氣,就是這一文一武兩個絕對忠誠的臂助。
若是他們判斷失誤,或是因疲憊而狀態下滑,此戰之危,將超出他的想象。
“寨主,您醒了。”
項充大步走來,聲音因疲倦而沙啞得厲害,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甕聲甕氣地問。
“寨主,你說那黑水寨的賊人,會不會真被咱們嚇住了,不敢來了?”
他的話裏,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期盼。
葉晨臉色一僵。
總不能說自己剛才也這麽想過吧?那豈不是顯得他這個寨主和項充一個水準?
他正準備擺出高深莫測的架勢,一旁的蔣敬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
“項兄弟,此言差矣。”
蔣敬輕咳一聲,聲音雖疲憊,邏輯卻清晰如昨。
“昨夜無事,絕不代表風平浪靜。依我之見,如今局麵,不出三種可能。”
葉晨心中一鬆,立刻借坡下驢,擺出考較的姿態,聲音沉穩:“哦?哪三種,你且細說。”
項充一聽有門道,精神也來了,急忙追問:“蔣敬兄弟,快說說,是哪三種?”
蔣敬走到篝火餘燼旁,撿起根燒黑的木棍,在濕地上畫了個代表營地的圈。
“第一,如項兄弟所願,民夫之中,皆是良善,無人告密。黑水寨不知我等虛實,故而按兵不動。”
“嘿,這個有可能!”項充晃了晃大腦袋,“俺看那些老鄉都挺老實的。”
葉晨沒說話,隻是瞥了蔣敬一眼。
他吸取了教訓,在真正的大才麵前,沉默,遠比不懂裝懂更高明。
果然,蔣敬搖了搖頭,用木棍在圈外畫了幾個叉,語氣篤定。
“此乃下下之選,可能性微乎其微。我等車隊目標如此之大,黑水寨盤踞於此,若連這點情報網都沒有,早就被官府剿滅八百回了。就算民夫不報,他們的探子也早已將我們的動向摸得一清二楚。”
直到此刻,葉晨才緩緩點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讚許,聲音裏帶著一絲“果然如此”的意味。
“分析得有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
項充撓了撓頭,又問:“那第二種呢?”
“第二種,”蔣敬的眼神陡然銳利,“敵軍足夠謹慎。他們已探知我等存在,但見我軍行進有序,安營有法,誤判我等為大戶精銳,甚至是官軍偽裝。他們擅長痛打落水狗,卻不敢輕易啃硬骨頭,故而選擇觀望,試探虛實。”
“這倒極有可能。”葉晨這次是發自內心地認同。
項充也跟著點頭:“有道理。那第三種呢?”他的呼吸不自覺地重了三分,直覺這最後一種,才是關鍵。
蔣敬臉上的神色,徹底化為凝重。
他丟掉木棍,站直身子,一字一頓。
“第三種,也是我最擔心的。這夥山賊,狡詐如狐!”
“他們通過觀察,已判斷出我等防備森嚴,夜襲勝算不高,所以,他們幹脆放棄了昨夜的突襲!”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葉晨和項充,聲音更沉。
“他們在跟我們……攻心!”
“他們故意不來,就是要讓我們一夜緊繃之後,精神鬆懈,產生‘不過如此’的錯覺!屆時,尤其是在我們拔營行軍的途中,再發動雷霆一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勝算何止高出數倍!”
蔣敬猛地指向東方。
“寨主請看,過了前麵那道山穀,便是平川,我們就將走出黑水寨的地界!”
“若我所料不差,今日,他們必動手!”
“伏擊地點,就在那道我們必經的山穀!”
聽完這番話,葉晨與蔣敬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瞳孔中,看到了棘手。
這已經不是打劫,這是兵法!
“好一個攻心之計。”
葉晨的聲音平靜下來,之前那點偽裝出來的深沉,此刻已化為真正的鎮定。
他沒有再去說“和我想的一樣”這種廢話。
他直接看向蔣敬,下達了命令。
“既然敵人想在穀中設伏,那我們就將計就計。傳令下去,讓葉虎他們不必再等信號,立刻轉移至穀口兩側山嶺,我要他們變成一把懸在敵人頭頂的尖刀!”
“另外,拔營速度放慢,故意做出鬆懈姿態,把這出戲給他們演足了!”
一股難言的豪情在葉晨胸中激蕩。
亂世爭雄,豈能一帆風順?
若連這點場麵都鎮不住,還談何掃平天下?
更何況,他有神算子蔣敬謀劃全局,有“小萬人”敵項充衝鋒陷陣。
葉晨的視線掃過項充和蔣敬二人布滿血絲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圍那些靠著車輪、強打精神的巡夜弟兄,心裏那點不好意思,瞬間化作了決斷。
他不能拿自己兄弟的命去演戲。
“傳令下去,昨夜巡守的弟兄,有一個算一個,就地休息!”葉晨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還有你們兩個,馬上給我滾去睡覺!一個時辰,天塌下來也得睡!一個時辰後,我們出發!”
項充臉上頓時一喜,咧開嘴想說點什麽,卻被葉晨一個眼神瞪了回去。他嘿嘿一笑,也不多話,衝葉晨抱了抱拳,找了個貨箱靠著,幾乎是腦袋一挨著木板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確實是累到極限了。
其餘巡夜的漢子們也是如蒙大赦,紛紛找地方蜷縮起來,營地裏很快就響起了一片鼾聲。
葉晨卻沒有休息。
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提在手裏,親自繞著營地走動起來。他的腳步很輕,盡量不發出聲音,但每一步都踩得極穩。
他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壓下心裏的波瀾。
前世作為一個普通人,哪裏見過這種陣仗。蔣敬的分析越是篤定,他心裏就越是發毛。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在睡夢中依舊緊鎖眉頭的臉,掃過他們懷裏緊緊抱著的兵器。
這都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一點點攢下的家底。
這些人,前身都是山匪,論單打獨鬥,或許不比黑水寨的差。但經過這段時日真金白銀的夥食供養、嚴苛的操練,還有他反複灌輸的紀律和膽氣,早已脫胎換骨。
葉晨的指節一下下地敲擊著冰冷的刀鞘。
同樣是山匪,他不信,黑水寨那幫烏合之眾,能比得上他手底下這支精兵!
是騾子是馬,今天就拉出來遛遛!
一個時辰,在緊張的等待中轉瞬即逝。
“全體集合!”
葉晨的吼聲如同一道炸雷,在營地上空響起。
那些還在熟睡的士兵們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睡意全無。拆帳篷、收行囊、套車馬,整個營地瞬間變得嘈雜,但忙而不亂,動作快得驚人。
這一次,葉晨那輛顯眼的馬車沒有再打頭陣。
在蔣敬強烈要求下,他的座駕被十幾名最精銳的護衛裏三層外三層地護在了隊伍正中間。蔣敬自己也騎著馬,緊緊跟在車旁。
用蔣敬的話說:“寨主千金之軀,豈能輕動?誘敵之事,交給項充足矣。”
葉晨很坦然地接受了。
他確實惜命。
隊伍最前方,為全軍開路的,正是憋了一肚子火的項充。他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手裏那柄長柄大刀在晨光下泛著瘮人的寒意,整個人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
越是接近蔣敬預測的伏擊地點,葉晨就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得越快。
他忍不住掀開車簾一角,緊張地向外張望。山道蜿蜒,林間鳥雀的任何一聲鳴叫,都讓他頭皮發麻。
隊伍裏的氣氛也越來越壓抑。
士兵們不再交談,一個個沉默地走著,手始終沒有離開腰間的刀柄,隻有車輪滾動的“咯吱”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在山穀間回蕩。
終於,前方的道路驟然變窄。
左側是深不見底的密林,幽暗得像是能吞噬一切光線。右側則是水流湍急的江河,白色的浪花翻滾,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掉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就是這裏了。”蔣敬催馬趕到隊伍最前方,和項充並肩而立,他眯著眼睛打量著前方那段狹長的穀道,“這地方,簡直是為我們準備的墳場。項兄弟,讓弟兄們把家夥都抄起來!”
項充重重一點頭,猛地回頭爆喝:
“盾牌手!給俺頂上去!結陣!弓箭手準備!都他媽給老子把眼睛放亮點!”
前排的士兵立刻舉起圓盾,組成一道簡陋的盾牆,一步步小心地向前推進。
隊伍又向前挪動了不到百步。
“咻——咻咻咻!”
毫無征兆!
左側那片死寂的森林裏,突然爆發出無數尖銳的嘯聲!
像是捅了馬蜂窩,密密麻麻的狼牙箭從林中爆射而出,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朝著隊伍最前方的項充等人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左翼林中!舉盾!”蔣敬的吼聲幾乎與箭矢破空聲同時響起。
“哈哈哈!藏頭露尾的老鼠,終於敢露頭了!”
項充不驚反喜,臉上竟露出一種近乎癲狂的笑容。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人,如今敵人亮出了獠牙,他心裏那塊石頭反而落了地。
他手腕猛地一抖,沉重的大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鐺”的一聲脆響,精準地磕飛了一支射向他麵門的冷箭!
“弟兄們!亮家夥!讓這幫雜碎瞧瞧,誰才是這山裏的爺!”
“咄!咄!咄!”
山匪們反應極快,紛紛矮身躲到運貨的大車後麵。厚實的木板車廂成了最好的掩體,無數箭矢狠狠釘在上麵,箭尾嗡嗡顫抖,入木三分。
即便如此,混亂中依舊傳來了慘叫。
“啊!”
“我的腿!我的腿中箭了!”
兩名殿後的士兵慢了半拍,大腿上各插著一支羽箭,鮮血瞬間染紅了褲管,兩人抱著腿在地上翻滾哀嚎。
這聲音讓剛剛穩住陣腳的隊伍又起了一絲騷動。
“哭你娘的喪!?”項充猛地回頭,眼睛瞪得像銅鈴,“是條漢子就給老子忍著!再他娘的嚎一聲,老子先一刀劈了你!”
那雷霆般的怒吼,比戰場上的廝殺聲更具威懾力。
兩名受傷的士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哀嚎聲戛然而止,死死咬著牙,把呻吟憋回了肚子裏。
項充這才滿意地轉過頭,一雙虎目死死盯著左側那片不斷晃動的樹林,再次爆喝:
“弓箭手!給老子上前!”
“上弦!給老子瞄準那片林子!”
“放!”
他的話音未落,那片死寂的樹林驟然炸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