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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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戴上老花鏡,從信封中抽出那張宣紙,緩緩展開。
    裏麵是唐老親筆書寫的信。
    用的是漢字。
    這位上杉健次郎不僅是東瀛當代文學大師,還是唐老的好友。
    上杉看得很慢,許久,他才摘下眼鏡。
    “唐先生的筆力,倒是一如既往。”上杉開口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中文,“如枯鬆倒掛,險峻又從容。”
    “老師身體硬朗,常提起您。”顧遠微微欠身,禮數周全。
    上杉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顧遠身上。
    他的眼神很複雜,帶著審視、好奇,還有一絲挑剔。
    作為東瀛文壇的保守派泰鬥,他見過太多打著文化交流旗號來鍍金的外國作家。
    “《追風箏的人》,我讀過。”上杉把信紙疊好,放在一邊,“寫得很好,那種對罪與贖的剖析,很像以前的俄國人,不像現在的年輕人。”
    “您過獎了。”
    “不過,寫阿國是一回事,看東瀛是另一回事。”上杉話鋒一轉,“顧桑,既然唐先生說你有一雙慧眼,那你這兩個月在日本遊蕩,應該不隻是在吃壽司吧?”
    還吃了章魚燒……
    顧遠麵上不顯,沉穩說道:“隻是隨便走走,看了一些風景。”
    “那麽。”上杉身體微微前傾,“在你眼裏,如今的東京,和燕京有什麽區別?”
    顧遠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庭院,又看了一眼書房角落裏掛著的一幅書畫,思索了片刻。
    “聲音不一樣。”顧遠說道。
    上杉眉毛微微一挑:“哦?”
    “燕京像鼓點。”
    “宏大、密集,每一聲都催著人向前走,雖然沉重,但是堅實。”
    上杉沒有打斷,靜靜地聽著。
    “東京像風鈴。”顧遠收回目光,看著上杉的眼睛,“細碎、清脆,風吹過來的時候很悅耳。”
    “但風一停,寂靜,也會隨之突然降臨。”
    書房裏沉默了幾秒。
    上杉健次郎盯著顧遠,銳利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這確實不是一個遊客能給出的答案。
    唐先生說得對,這個年輕人確實很敏銳。
    “看來,唐先生沒有亂寫推薦語。”
    上杉點了點頭,從桌上拿起一本記事簿,翻開看了看。
    “既然來了,就別隻顧著看風景了。”上杉的語氣變得熟稔,“後天晚上,集英社在青山那邊有個青年作家的沙龍。”
    “下周五,講談社有個關於近代文學的研討會……”
    “請柬我會讓人送到你住的地方。”
    他合上本子,看著顧遠:“去見見人,去聽聽他們在吵什麽,或者在迷茫什麽。”
    “光看風景,是寫不出好東西的。”
    顧遠知道,從現在開始,通往世界的門,開了。
    他站起身,對著這位老人鞠了一躬。
    “是,我會去的。”
    ……
    接下來的一個月,顧遠的生活節奏快了起來。
    有了上杉健次郎的安排,原本對他保持禮貌性觀望的東瀛文學界,徹底向他敞開了大門。
    而顧遠也借此機會,去一一印證他在羨文班裏學過的那些理論。
    ……
    一家書店咖啡館。
    這裏是集英社一位資深編輯組織的青年作家沙龍。
    氛圍很輕鬆,更像是一場茶話會。
    幾位日本年輕作家正在討論當下流行的都市疏離感。
    “現在的讀者不喜歡宏大的敘事了。”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作家說道。
    “……”
    “那種無法與他人建立深刻聯係的孤獨,是現代東京的通病。”
    “你覺得呢?顧桑?”
    眾人的目光自然地轉向了顧遠。
    顧遠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神色溫和:“這種孤獨,或許並不隻是現代病。”
    他想起了在燕大課堂上,教授講授日本古典文學時的場景。
    “在你們的古典美學裏,這就是物哀。”顧遠用著標準的日語說道,“千百年前,當人們看到櫻花飄落與季節流轉時,那種感歎生命無常、無法留住美好瞬間的悵惘,和現在年輕人在都市裏的孤獨,本質上是一樣的。”
    “隻不過以前是花鳥風月,現在是鋼筋水泥。僅此而已。”
    在座的幾位作家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融古今而通之。”那位眼鏡作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顧桑說得對,我們一直在尋找新的表達,卻忘了回頭看看。”
    這場沙龍的氣氛格外融洽。
    顧遠並沒有遇到什麽激烈的交鋒,而是憑借其文化底蘊,收獲了不少善意的認同與共鳴。
    ……
    十二月初,顧遠受邀參加了一場能劇鑒賞會。
    這裏出席的多是年過半百的老作家和評論家。
    舞台上,戴著麵具的能劇演員動作極慢。
    他們沒有過多的台詞,全靠肢體語言傳達情感。
    顧遠坐在台下,靜靜地看著。
    這就是“幽玄”。
    以前在書本上,這隻是兩個晦澀的漢字,代表著隱藏在朦朧深處的美。
    直到此刻,他才有著更深的理解。
    中途休息時,一位研究《源氏物語》的老教授與顧遠攀談。
    顧遠借此機會,向他請教了幾個關於古典語法的問題。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人能靜下心來讀這些了。”老教授感歎道。
    他能看出顧遠言談間流露出紮實的漢學功底。
    他看向顧遠的眼神裏多了幾分欣賞:“顧桑雖然是異鄉客,卻有著一顆通透的心。”
    顧遠微笑著鞠躬致謝。
    他確實是一個異鄉客,而這正是他最享受的狀態。
    在這一個月裏,顧遠大部分時間其實是在獨處。
    他喜歡在黃昏時分,乘坐山手線的電車,繞著東京漫無目的地轉圈。
    車廂裏總是很安靜,人們看著手機,或者閉目養神。
    每個人都像是包裹在一個繭裏,禮貌、克製,互不打擾。
    這種疏離感讓顧遠感到很安全。
    他就像是站在岸邊看河水流過。
    他不需要跳進河裏去搏擊風浪,隻需要站在岸邊,看著河麵上漂過的樹葉和光影。
    這種感覺,這種局外人的視角,讓他能夠更清晰地捕捉到這個城市,這個文化的細微波動。
    他感覺,在前世那浩如煙海的著作裏,他似乎要抓到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