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基於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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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克緹今年二十七歲,正兒八經的科班師範學校出身,畢業後就進入莎車一中工作,今年是第五個年頭。
他給王燦的第一印象就是太沉穩了,太自信了。
根本就不像是隻有幾年授課經驗的年輕教師,在三尺講台上所表現出的那種遊刃有餘,比起很多教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書的老前輩都不遑多讓。
而且王燦發現亞克緹的講課風格非常具有創新性和互動性,和一中絕大部分老師不同,他並沒有隻局限於教會學生“課綱”內的知識,而是增添了許多衍生內容。
看似和教材並無直接關聯,但卻能夠實實在在地幫助學生開闊視野,同時還大幅提升了學習興趣。
王燦注意到隻要是亞克緹的課,四十分鍾裏幾乎就沒有任何一個學生是“開小差”的。
所有人都聚精會神,課堂氣氛熱烈,師生互動頻繁,這種參與感哪怕在他之前任教的上海重點高中也未曾多見。
意識到挖到“寶”的王燦欣喜萬分,結束了下午的旁聽後立馬就趕去了亞克緹的辦公室,剛進屋子就聞到一股子香氣,定睛一看發現小夥子竟然在用電磁爐燉肉。
原本王燦還以為是年輕人打打牙祭,結果一詢問才知道亞克緹的班上有幾個家裏特別貧困的學生,就連食堂最便宜的飯菜都舍不得買,經常一天隻吃兩頓甚至一頓飯。
為了保護這幾個學生的身體健康和自尊心,亞克緹隔三岔五就會在晚自習前把他們喊到自己辦公室裏“補習功課”。
還特地叮囑不要“浪費時間”去食堂吃飯,實則是自己開小灶給幾人補充營養。
王燦聽了以後大為震驚,要知道新疆中小學的食堂大多享受政府補貼,一餐飯可能隻需要花上幾毛錢,但哪怕如此還是讓部分困難家庭的學生犯了難。
對整個喀什地區的嚴峻扶貧形式的認知再一次刷新,同時王燦也對亞克緹金子般的心深感讚歎。
畢竟以這位年輕教師“微薄”的收入,要定期讓好幾個學生“吃好吃飽”也是一項不小的支出。
那天兩人相談甚歡,聊了很多關於教學上的思路想法,雙方的很多理念都不謀而合,隱隱還生出一種“知己”的共鳴感。
但每當王燦問到亞克緹家庭情況的時候,這個口才極佳的小夥子卻不知為何總是吞吞吐吐,給這場原本暢快的談話蒙上了些許疑竇。
後來的幾天裏,王燦特意留心觀察,發現亞克緹總會在中午十一點和下午五點左右提著一個小布袋子離開學校,但基本半小時就能回來。
雖有心了解,但卻怕內有隱情,貿然追問隻會適得其反,於是王燦隻得求助一中的老校長。
可他才剛提到亞克緹老師的名字,校長額頭上的皺紋就又肉眼可見的深邃了幾分。
“亞克緹老師命不好,父母一個是殘疾,一個早些年在外地打工落下了腎病,小時候全靠街坊鄰居接濟才能長大。”
“後來好不容易靠著自己的努力讀完了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到我們一中工作,還娶了個不嫌棄他家裏窮的姑娘。”
“兩個人也有了孩子,日子看起來是慢慢好起來了,但狗娘的老天就是不肯放過他。”
“先是老丈人突然患癌去世,緊接著他老婆的娘又得了那什麽老年癡呆,整天瘋瘋癲癲的。”
“最要命的是他們的女兒被查出先天性心髒病,縣裏說看不好轉到喀什市裏的醫院,專家查了半天,結果說不趕快動手術就活不過五歲。”
“為了攢錢給女兒看病,亞克緹老師他老婆一天要打三份工,但由於文化程度低,基本都是賣力氣的苦差事。”
“學校裏也給亞克緹老師搞過捐款,但隻能救急卻救不了他那個家。”
老校長的話讓王燦徹底陷入了沉思,他完全無法將如此苦難的遭遇和講台上那個總是滿眼放光的年輕老師聯係起來。
一個人到底是如何背負著山一般沉重的壓力還能保持著對學生和教育事業最大的熱情?
如果角色互換,王燦自認是做不到的。
“王老師,您看看上海援疆這邊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幫一幫亞克緹老師一家,比如給他老婆安排個穩定的工作崗位之類的……”
老校長說這句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搞了一輩子的教育,教出了成千上萬的學生,卻還是在向組織提“要求”的時候漏了怯。
茶館外傳來一陣喧囂,原來是有一支舉辦的婚禮的隊伍路過,人群歡歌笑語,和王燦口中的故事映成了鮮明兩麵。
“反正情況就是這樣,咱這次的紡織廠就業項目目的不就為了幫助那些困難的婦女群體嗎?”
“隻要能給亞克緹老師的愛人一個崗位,她就不用再去給別人搬水泥、刷盤子,也能抽出更穩定的時間來照顧家裏的老人和孩子。”
王燦滿懷期盼地看著李偉,但下一秒他就如墜冰窖。
“對不起啊,王老師,我不能答應你。”
李偉斬釘截鐵,但如果透過眼神窺視他的內心,就能發現盡是苦澀和無奈。
“為……為什麽?這項目本來就是我們上海援疆全權負責的,200人的名單,就挪不出一個來嗎?”
王燦顯然難以理解李偉的這份“不近人情”,他顧不得茶館還有其他人在,聲音直接高了八度,一隻手把桌子拍得震天響。
“就是因為這些崗位最後全由我們來把關,所以更不能破例。”
“之前在公示到時候就已經明確過,本次紡織廠就業項目主要幫扶的兩類,第一是喀什四縣轄屬480個行政村的務農婦女;第二則是沒有其他勞動力的特別貧困家庭。”
“這兩項是硬性條件,是出過紅頭文件的,不光是我們內部,當地所有的地委行署和老百姓都能看到。”
李偉並沒有因為王燦越來越難看的表情而停止自己的解釋,他語速很快,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一點心中的“內疚”。
“你還記得援疆前輩們在出發前的叮囑嗎?想要在新疆搞好工作,得到當地百姓的信任是第一要務。”
“信任是怎麽建立起來的?不是靠喊口號,是要落到實實在在的事情上的!”
“試想如果我們給亞克緹老師開了先例,那些嚴格按照規定申請崗位的家庭會怎麽想?老百姓對我們上海援疆的幹部們會怎麽想?”
這場茶館小聚最終還是“不歡而散”,王燦走的時候一言不發,甚至都沒有和李偉握手。
三月的古老縣城春意盎然,卻也沒法讓失望的心多一份溫暖。
幾個月前還能在趕赴莎車的路途上談笑風生的兩人,卻在人心與規則的博弈中“漸行漸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