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字數:4740 加入書籤
倘若他再向前挪動分毫,那交疊的影子便會分離。薛寒枝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如此便能將這一刻凝固。
一秒,兩秒……
那影子偏偏停在了他們的邊緣,不再移動。
陸已略側過頭,嗓音低沉,卻帶著一絲溫緩,對身後那遲遲未動的人輕聲道:“還不跟上來?我送你回去。”
薛寒枝微微一怔,眸中掠過一絲訝異,下意識便想婉拒。
可未等她開口,陸已已轉過身,向她靠近一步。地麵上,兩道本將分離的影子再度緊密地重合在一處,不分彼此。他望著她低垂的眼睫,補了一句:“你哥哥特意囑咐的,別拒絕了。”
這話一出讓她將已到唇邊的推辭又咽了回去。她垂著頭,不敢去瞧他的眼睛,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袖口,心下紛亂如麻。可偏生此刻好友夏茗不在身旁,而周遭經過的公子們投來的打量目光,更讓她如坐針氈,終究是尋不出任何拒絕的由頭。
她隻得輕輕點了點頭,默然跟在他身後,隔著三五步的距離,一前一後出了府門。
陸已細心扶她上了馬車,自己則利落地翻身上馬,護在車駕之側。
一路行去,車廂內與外間馬蹄聲、車輪碾過路麵的轔轔聲交織,兩人都極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這寂靜卻並不令人難堪,反有種奇異的安寧流淌其間。
“籲——”馬車在薛府門前穩穩停住。
薛寒枝剛掀起車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便適時伸至眼前。她微頓,隨即輕輕將指尖虛搭在他堅實的小臂上,借力下了馬車。
“多謝陸將軍。”她聲音輕柔,抬眼望向他時唇邊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頓了頓,又低聲補充,“這次是……謝你送我回來。”
陸已聞言,眼底竟掠過一絲真切的笑意,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朱漆大門內,他方才轉身,登車離去。
“看來小姐今日心情甚好。”歲禾正提著水壺,細心澆灌院中那株老桃樹,聽見薛寒枝口中哼著不成調的輕柔小曲,不由含笑打趣。
薛寒枝這才驚覺自己竟在哼歌,頰邊微熱。然而,心底那份莫名的煩悶卻並未因此消散半分,依舊沉甸甸地墜著。
她走近桃樹,見幾根枝條上已冒出點點嬌嫩的粉白花苞,在暮色中怯生生地蜷著。“真好。”她伸手極輕地觸了觸那茸茸的苞尖,低聲呢喃。
“是呀,再過些時日,又能采花釀酒了。”歲禾笑容溫婉,帶著懷念,“小姐還不知道吧?自您沉睡那幾年起,夫人每年都會采下這樹上的桃花,親手釀成酒,埋在這樹下。她說,等小姐醒了,總要嚐嚐,也算是……補上那些錯過的春光。”
她又指了指樹下那片略顯鬆軟的土地:“都埋在這兒呢。”
薛寒枝依言蹲下身,掌心輕輕覆上那片微涼的土地。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驀然湧上心頭。
是夜,燭火熄滅,黑暗溫柔地籠罩下來。薛寒枝意識朦朧,不知不覺,又陷入了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離那麽遠作甚?難道我還會吃了你這小狐狸不成?”夢境之中,一個有著銀色長發的男子語氣頗為無奈,嗓音清越,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調侃。
薛寒枝扁著嘴,一臉委屈地站在遠處,不肯靠近。
“過來這邊。”男子朝她招招手,唇角勾起一抹戲謔的弧度,“放心,我不吃狐狸,更不會吃你這等……法力低微的小狐狸。”他特意拖長了語調,眼中壞笑更甚。
她隻覺得一股無名火起。她可是尊貴的九尾神狐!法力雖非頂尖,也絕非等閑狐仙可比!隻不過……隻不過是天生膽子小了些罷了。她磨磨蹭蹭地挪步過去。
“把這兒挖開。”男子隨手指尖在地麵虛虛一點,劃出一個清晰的圓圈,“就這兒。”
她雖不情願,還是乖乖拿起一旁的鏟子,依言挖掘。可幾鏟下去,地麵竟紋絲不動,連道印子都未曾留下。她又加了把力氣,依舊徒勞。
“小狐狸,動動腦子。”那慵懶的嗓音忽地從頭頂傳來。她抬頭,不知何時,那銀發男子已遊哉地斜倚在遠處的飛簷之上。“今日務必挖出來,一共三壇酒,挖不完,不準歇息。”話音未落,人影已如輕煙般消散。
這裏畢竟是天宮仙境,尋常凡鐵如何能動此間泥土分毫?“對了!五爺爺曾教過我的!”她靈光一閃,指尖掐訣,一道微不可見的瑩光流轉過鏟身。再動手時,那泥土便如酥軟的糕點般,被輕易掘開。
她探頭向坑中望去,裏麵卻空空如也。“費了這般力氣,莫非挖錯了地方?我這運氣……”她不由得氣餒。她雖是九尾狐,卻不知為何,天生運道奇差,這也養成了她怯懦畏縮的性子。萬萬沒想到,此番上天宮聽訓,竟會被分配到這位幾百年也難得一見的古怪仙君座下。仙君不傳授法術便罷了,竟日日讓她做些翻土尋酒的雜事。
“哪裏有什麽酒嘛!”她懊惱地將鏟子丟到一邊,蹲在坑前,托著腮生悶氣。
正鬱悶間,一片輕飄飄的素箋自空中悠然落下,正停在她眼前。其上墨跡清雋,寫著一行小字:“世間萬物,看似疏離,實則氣息相通,脈絡相連。花是花,亦可非花。目力所不及處,未必他法亦不可察。”
她雖運氣不佳,悟性卻極高,凡事往往一點即透。
“是了!”她豁然開朗,站起身,拂去裙裾上的塵土,俯身小心翼翼捧起一大把散落的桃花瓣。雙手合十,凝神靜氣,唇瓣微動,念動咒訣。隻見那些嬌嫩的花瓣漸漸消融,化作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純露,滴滴答答,匯入土坑之中,最終凝聚在坑底某處。
“原來……是施了隱匿的法術。”她恍然,再次掐訣,施展顯形之術。微光過處,三隻造型古樸的酒壇緩緩自虛空中顯現出來。
她好奇地拍開一壇的泥封,本想隻聞聞香氣,誰知壇口甫開,一股清冽馥鬱、帶著桃花特有的甜香便迫不及待地湧出,瞬間盈滿整個庭院。她忍不住小啜了一口。
“世間竟有如此瓊漿玉液!”她驚歎道,眸中綻放出光彩。那滋味曼妙難以言喻,讓她忍不住又飲了幾口,不知不覺,一壇竟已見底。
心下還惦念著:“五爺爺定然喜歡此味,得記下這滋味,回去請他老人家也試著釀釀看。”這般想著,她又拍開了第二壇的泥封。
抱著酒壇,她左瞧右看,做賊似的,生怕被人發覺。“我得多品品,仔細記住這味道才好……”她喃喃自語著,臉頰漸漸染上酡紅,眼神也開始迷離起來。
“喂,小狐狸,醒醒。”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有人輕拍她的臉頰。
她醉意沉沉,胡亂撥開那人的手,咕噥著:“唔……別擾我……睡覺呢……”
男子看著她這副憨態,不由低笑出聲。
嚐試了幾次都無法將她喚醒,他隻得俯身,將她打橫抱起。薛寒枝隻覺得身子一輕,慌亂中下意識地抓住了一樣東西,入手堅實溫熱,是一條臂膀。
她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隻依稀看見一個線條利落的下頜,以及一段修長好看的脖頸。幾縷銀絲隨著他的動作垂落,在周遭昏黃朦朧的光暈映照下,輕輕拂過她的麵頰,帶來微癢的觸感。
他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她輕輕安置在床榻上,細心蓋好錦被,起身正要走時,卻發現自己的衣袖被她緊緊攥在手中,不肯鬆開。
薛寒枝無意識地用力一扯,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肩臂幾乎相貼。
“我看你,膽子倒是大得很。”他搖了搖頭,語氣裏滿是無可奈何。
殿外,微風輕拂,跳躍的燭火將兩道幾乎相依的身影投映在牆壁上,看樣子仿佛下一刻便要融為一體。
他耐心地,一根一根,輕柔地掰開她緊握的手指,再將她的手妥帖地塞回被中,最後為她掖了掖被角。
轉身,袖袍輕拂,燭火應聲而滅,周遭徹底陷入溫暖的黑暗。
“小姐,該起身了。”歲禾的聲音伴隨著推門聲傳來,驅散了最後一縷夢境的餘韻。
薛寒枝迎著透過窗欞的晨曦睜開眼,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新的一天已然來臨。
那……真的又隻是一場夢嗎?為何感覺如此真實,仿佛……確曾親身經曆一般?
她隻覺得渾身疲憊,像是經過長途跋涉,然而心底深處,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暢快與輕鬆,仿佛隻要憶起夢中那銀發男子的身影,心頭便會雲開霧散,豁然開朗。
“老爺吩咐,請小姐梳妝妥當後,去前廳一趟。”歲禾一邊為她梳理長發,一邊稟道。
“父親可有說是何事?”薛寒枝對鏡理著衣襟,隨口問道。
“奴婢不知,”歲禾手下不停,聲音裏帶著幾分輕快,“不過瞧老爺的神情,像是件喜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