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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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定的日子,終究是到了。
    蕭寧呈的馬車靜候在薛府門外,車夫垂手而立,麵上看不出半分焦躁,隻不緊不慢地盤著手中的一對核桃,發出輕微帶著規律的“喀啦”聲,敲在人心上,反比疾言厲色的催促更令人心頭發緊。
    霧蒙蒙的天,層雲低壓,偶有悶雷滾過天際,一場山雨欲來,周遭的空氣變得黏稠而窒悶。
    薛寒枝在門內躊躇良久,指尖冰涼。她知道避無可避,終是深吸一口氣,提起裙擺,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車夫見她出來,立刻躬身掀起車簾,一股甜膩的熏香氣味撲麵而來。薛寒枝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歲禾會意,上前輕聲道:“有勞先生,這香氣濃鬱,我家小姐聞不慣,可否撤去?”
    車夫麵露難色,遲疑片刻,還是在薛寒枝沉靜的目光下取下了那隻小小的熏球。
    馬車碌碌啟動,駛離了熟悉的街巷。薛寒枝初時心神不寧,未辨方向,待察覺窗外景致愈發荒疏,並非通往城內繁華之處,心猛地一沉。
    “方向似乎不對。”她提高聲音,向著簾外道。
    車夫恍若未聞,隻揚鞭催馬,速度更快了些。
    薛寒枝心頭警鈴大作,一把掀開車簾,疾聲道:“停車!我要下去!”
    那車夫卻猛地一揮馬鞭,叱道:“駕!”駿馬吃痛,奮蹄狂奔,驟然加速的力道將薛寒枝狠狠摜回車廂,額角不慎撞上門框,一陣銳痛襲來,眼前金星亂舞。
    “小姐!”歲禾慌忙扶住她,聲音裏已帶了哭腔,“這可如何是好?”
    薛寒枝忍痛望向車外,隻見兩旁樹木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殘影。此刻跳車,非死即傷,絕無逃脫可能。她用力攥緊歲禾的手,強自鎮定道:“別怕,我們……見機行事。”
    馬車最終停在一處翠竹掩映的別莊前,竹影森森,透著一股遠離塵囂的清寂。
    蕭寧呈早已候在門前,身旁還站著幾位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皆是生麵孔。其中一人衣著看似樸素,目光卻似有若無地盯在剛剛下車的薛寒枝身上。
    薛寒枝壓下心頭不適,戴好麵紗,上前斂衽行禮:“民女薛寒枝,見過三皇子殿下。”
    “薛妹妹無需多禮。”蕭寧呈含笑伸手去扶。
    薛寒枝卻已自行起身,不著痕跡地退開半步,垂首靜立一旁,隨著眾人往正殿走去。
    殿門是敞開的,往裏望見蕭婉寧慵懶地斜倚在主位之上,一手支頤,翹著腿,裙擺流瀉在地。
    薛寒枝心底歎息,知道今日定是難關重重。她步入殿中,規規矩矩地行下禮去:“民女薛寒枝,參見公主殿下。”
    上方卻久久沒有回應。蕭婉寧隻用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桌麵,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她,唇角噙著一絲玩味笑意。
    薛寒枝隻能維持著屈膝的姿勢,感受到膝下地磚的寒意一點點沁入肌骨。
    “咳,”蕭寧呈終是出聲打破了這難堪的寂靜,“妹妹,快請坐吧。”
    “謝殿下。”薛寒枝緩緩起身,因久跪腿腳微麻,身形不禁晃了晃。
    絲竹聲起,宴席算是開始。幾曲過後,席間推杯換盞,氣氛看似熱絡。薛寒枝麵前那杯酒,卻始終未動分毫。
    蕭婉寧眼波流轉,落在了她身上,聲音嬌柔帶著刺:“薛妹妹可是不喜這酒?怎的滴酒未沾呢?”
    薛寒枝端起酒杯,恭敬應道:“公主殿下賜酒,民女豈敢不喜。”言罷,依禮淺啜一口,隻覺一股辛辣直衝喉間,與她平日所飲的果酒大不相同。
    蕭婉寧見狀,舉杯示意,薛寒枝隻得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身旁侍立的宮女立刻又上前將她空杯斟滿。
    酒過一巡,蕭婉寧似覺無趣,纖指輕敲杯沿,笑道:“光是飲酒有何意趣?不若我們來玩個遊戲助興。”她眼波掃過在場眾人,“便讓舞姬於堂中起舞,樂聲驟停時,舞姬麵向何人,何人便需滿飲此杯,如何?”
    蕭寧呈立刻撫掌附和:“皇姐此議甚妙!夠刺激!”
    薛寒枝心頭一緊,不祥的預感纏繞。
    遊戲開始。彩衣舞姬隨著樂聲翩躚旋轉,水袖飛揚,媚眼如絲。驟然間,蕭婉寧清喝一聲:“停!”
    那舞姬的腳步不偏不倚,正停在薛寒枝席前,眼波流轉,執起酒杯,聲音柔媚入骨:“小娘子,請。”
    眾目睽睽之下,薛寒枝無從推拒,隻得接過酒杯,仰頭飲盡。酒液灼喉,與方才所飲似乎又有所不同。
    樂聲再起,舞步複旋。薛寒枝卻覺眼前景物開始微微晃動,體內一股莫名的燥熱升騰而起,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停!”這次是蕭寧呈喊了停。
    命運般,舞姬再次停在了薛寒枝麵前。
    不等那舞姬上前,薛寒枝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試圖借這辛辣壓下體內的不適。然而酒入愁腸,那股灼熱非但未減,反如野火燎原,燒得她頭暈目眩,臉頰緋紅,額間滲出細密汗珠。
    正在此時,一名隨從匆匆入內,附在蕭寧呈耳邊低語幾句。蕭寧呈麵色倏然一沉,眉頭緊鎖。
    薛寒枝抓住這短暫的混亂,強撐著綿軟的身子,借著歲禾的攙扶,聲音微顫卻清晰:“殿下,家父叮囑民女需早些回府,如今時辰不早,民女不勝酒力,懇請告退。”
    蕭寧呈聞言,竟親自離席,快步走下,一把攥住薛寒枝的手腕,酒氣撲麵而來:“薛妹妹,宴未終,人先散,豈非掃興?”
    薛寒枝腕上吃痛,卻竭力挺直脊梁,迎上他的目光,字句清晰:“殿下厚愛,寒枝心領。然實在身體不適,恐失儀於前,還請殿下體諒。”她試圖掙脫,手腕卻被攥得更緊。
    “殿下!”一道沉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隨即,一個挺拔的身影擋在了她與蕭寧呈之間,玄色的衣袍帶著室外的微涼氣息。無需回頭,那寬闊的肩背已讓薛寒枝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她下意識地,輕輕牽住了來人的一片衣角。
    陸已感受到身後細微的牽扯,身形微側,將她更護在身後,目光平靜地看向蕭寧呈,語氣不卑不亢:“殿下,薛小姐既已醉飲,強留恐失風度。臣今日原為與殿下商討戰形圖而來,見殿下亦有醉意,不如改日再議。”
    他深知蕭寧呈的軟肋所在。
    果然,蕭寧呈臉色變幻,卻仍未鬆口:“本王尚未允準薛家妹妹離去!”
    陸已背對著他,聲音陡然轉冷:“薛小姐醉態已顯,殿下如此拉扯,於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而言,恐惹非議。”
    “難道陸將軍此舉便合規矩?”
    “我,自然除外。”陸已倏然轉身,目光如冰刃般直刺蕭寧呈,逼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字字淬寒,“三殿下,您的手段,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我陸已。”
    他踏入殿門,隻一眼便看出薛寒枝狀態不對,那潮紅的麵色、迷離的眼神,絕非尋常醉酒。軍中多年,這等下作手段他見得多了,隻是未曾想,堂堂皇子竟也如此不堪。
    蕭寧呈被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氣壓得一窒,攥著薛寒枝的手不由得鬆了力道。
    陸已不再多言,反手牽住薛寒枝的衣袖,護著她轉身便走。
    “站住!”蕭婉寧厲聲喝道,快步追上前,攔在二人麵前,美目圓睜,瞪著陸已,“陸已,你若今日敢將她帶出此門,本宮定叫你後悔!”
    陸已腳步微頓,唇邊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微臣拭目以待。”言罷,再無留戀,攬著幾乎站立不穩的薛寒枝,大步離去。
    “將軍,這……”一旁小廝麵露憂色。
    陸已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她雙頰已由緋紅轉為不正常的桃紅,呼吸灼燙,秀眉緊蹙,顯然藥力已完全發作。隔著衣料,他都能感受到那滾燙的溫度。
    他臂彎收緊,將她更穩地抱起,心中那股無名火灼灼燃燒。他氣她的不設防,更恨自己終究還是將她卷入了這旋渦之中。
    薛寒枝難受地在他懷中輾轉,鼻息熾熱,拂在他頸側,聲音帶著壓抑的嗚咽,似在抗拒著什麽。“別……求求你,別碰我……”她無意識地囈語,淚水濡濕了長睫。
    陸已將耳朵湊近,聽清她的哀求,心頭像是被細針密密紮過。“原來,你也是知道怕的。”他低歎一聲,聲音沙啞。他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道:“沒事了,枝枝,安全了。”
    他將她小心地安置在馬車上,這一次,他隨之一同入了車廂。歲禾默默守在了車轅旁。
    車內,陸已將她輕放在軟墊上,自己則坐在對麵。見她額間汗珠愈發細密,他取出素帕,動作輕柔地為她擦拭。
    路途顛簸,她身子隨著車廂搖晃,幾次險些滑落。陸已凝眸片刻,終是歎息一聲,移身坐到她那一側,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安置在自己膝上,讓她能睡得安穩些。
    指尖再次拂過她汗濕的鬢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張臉上。長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顫動,原本淡色的唇瓣因酒力與藥性染上穠麗的嫣紅,微微張合,誘人采擷。再往下,衣領因她先前的掙紮微微散開,露出一段精致如玉的鎖骨,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他喉結微動,猛地別開視線,望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夜色。不能再看了。
    他憑著記憶,伸出手,想為她攏好衣襟。指尖剛觸及那微涼的衣料,卻被一隻滾燙的小手猛地抓住。
    “不要……”她仍在夢中驚懼,死死攥著他的手指,力道大得驚人,“……求你……”
    陸已任她抓著,感受著她指尖的灼熱,另一隻手仍輕柔地拍著她的肩臂,低聲重複著那無用的安撫:“別怕,枝枝,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