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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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安撫下,薛寒枝緊鎖的眉心漸漸舒展,隻是左手仍死死攥著他衣袍的一角。她雙目緊閉,不肯醒來,或許是不敢麵對醒後的現實。
“放心,今日之事,不會有人知曉。”陸已抬手,指尖極輕地拂開她頰邊汗濕的碎發,動作小心翼翼。
許是這承諾起了作用,又或是那令人心安的氣息籠罩,薛寒枝緊繃的身子終於慢慢鬆懈下來,呼吸也逐漸變得勻長。馬車規律的顛簸成了催眠的搖櫓,她終是沉沉睡去,隻是攥著他衣角的手,始終未曾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車夫一聲長“籲”,馬車穩穩停住。
此刻梅翎城的集市正是一日中最喧鬧之時,為避人耳目,陸已早已吩咐車夫將車駕停在了薛府後門僻靜的巷弄裏。
他半掀起車簾,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確認巷內空無一人。這才回身,低頭看向枕在自己膝上的人。她雙手環在胸前,睡顏恬靜,隻是唇色依舊紅潤。
陸已動作極緩,先是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腿從她頸下挪出,又托著她的頭,輕輕安置在鋪著軟墊的座位上,見她並未被驚擾,呼吸依舊平穩,方才稍稍鬆了口氣。他躬身下車,動作輕捷。
在外,他迅速套上那件玄色外袍,又將一頂寬簷黑帽壓低,帽簷的陰影恰好遮去他大半麵容。整理妥當後,他再次返回車內,將仍在熟睡的薛寒枝穩穩抱起,隨手取過車內備著的一件素色鬥篷,將她從頭到腳嚴實實地裹住,確保不露半分痕跡。
歲禾在前引路,腳步放得極輕。陸已抱著懷中輕若無物的人兒,跟在後麵,步履沉穩,迅速穿過寂靜的後院,直入崇恩苑的閨房。
他將她輕輕置於床榻之上,拉過錦被仔細掖好被角,動作熟稔得不像個征戰沙場的將軍。離去前,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素白小紙包,遞給眼眶微紅的歲禾,低聲囑咐:“此物可解餘毒,鎮驚安神。待我走後,立刻用溫水化開喂你小姐服下。”
歲禾連忙點頭,牢牢攥住紙包。
待陸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歲禾不敢耽擱,依言將藥粉化開,小心扶起薛寒枝,一點點喂她服下。
說來也奇,不過半柱香的功夫,薛寒枝緊蹙的眉宇便舒展開來,額間不再盜汗,那令人煩躁的燥熱也如潮水般退去,呼吸變得綿長安穩。
她再次嚐試著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黎明前最微弱的一縷天光。她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那抹令她心安的、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已然捕捉不到。
心頭莫名空落了一瞬,但殘餘的藥力與疲憊很快席卷而來。她重新闔上眼,這一次,再無夢魘侵擾,竟是一夜沉酣,直至天光大白。
盡管陸已行事已萬分謹慎,連薛兆都不知女兒是何時悄然回府。然而,該來的風雨,終究未能躲過。
不過短短一日,梅翎城內大小酒樓茶肆,私語竊竊,流言如野火燎原,瞬間燒遍了每個角落。繪聲繪色的傳聞裏,是鎮北將軍陸已如何怒闖三皇子別莊,不顧尊卑強行帶走薛家女,後又如何悄無聲息送其歸家,其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種種臆測,被添油加醋,傳得不堪入耳。
消息迅速傳到薛兆耳中,這位沙場老將氣得稱病未朝。翌日一早,便將薛寒枝喚至家祠,命她跪下。
尹柔站在一旁,手持絹帕不住拭淚,想上前為女兒說情,可見丈夫麵色鐵青,知他正在氣頭上,終究不敢多言,隻頻頻向女兒使眼色,示意她快些認錯服軟。
可她並不全然了解這個女兒,看似柔順,骨子裏卻自有一份執拗。薛寒枝就那麽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抿著唇,一言不發。
看著母親淚眼婆娑,又望向正上方端坐,麵沉如水的父親,她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該先寬慰母親,還是該為自己辯白幾句。
“啪!”薛兆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茶幾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還不從實說來!”
“女兒不知父親要女兒說什麽。”薛寒枝抬起頭,目光不閃不避,聲音清晰,“赴三皇子之約,父親您是知曉的。”她脊背挺得筆直,字句鏗鏘。
“為父問的不是蕭寧呈!是你和陸已,究竟怎麽回事!”薛兆聲音又沉了幾分。
薛寒枝心頭一澀,原以為躲過了蕭寧呈的糾纏便是萬幸,未料又橫生枝節。對於三皇子,她尚可坦然言明毫無瓜葛,可對於陸已……他們之間,又豈是“萍水相逢”四字能夠道盡?
她沉默片刻,終是開口,竭力維持平靜:“女兒與陸將軍之間,清清白白。陸將軍數次救女兒於危難,女兒心中唯有感激。於他……僅止恩情。”那短暫的停頓裏,連她自己都幾乎要相信,那一次次的心悸與牽掛,真的隻是源於恩情。
“女兒不知自己錯在何處,更不知陸將軍仗義出手,我們又何錯之有?”
“糊塗!”薛兆勃然大怒,“如今外麵傳得沸反盈天,說你們……說你們行為鬼祟,暗中……唉!”他接連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沉重歎息,搖了搖頭,“那些話,為父都羞於啟齒!”
“父親!”薛寒枝聲音微顫,帶著委屈與倔強,“陸將軍送女兒回府是不假,可您可知是為何?”她抬眼,目光直直望向父親,“您明明知曉女兒此番赴約意味著什麽,可您還是默許了……”更多委屈與後怕湧上心頭,卻又被她強行壓下,“三皇子,蕭寧呈他……為達私欲,在女兒酒杯中下了齷齪之物!”
“女兒深知家族維係不易,為免父親為難,方才應約前往。可女兒萬萬沒想到,他身為皇子,竟會行此等卑劣之事!”
“若非陸將軍及時趕到,恐怕此刻……女兒除了嫁入三皇子府,已無他路可走!”
“放肆!”又是一聲巨響,薛兆霍然起身,幾步來到女兒麵前。他俯身,一把將女兒扶起,“蕭寧呈!他竟敢如此膽大妄為!”他緊握著女兒微涼的手,指尖因憤怒而微微發抖,“縱他是天家皇子,我薛兆的女兒,也絕非他可隨意輕辱之人!”
“枝枝放心,為父定為你討回這個公道!”話音未落,薛兆已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祠堂,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廡盡頭。
薛寒枝想攔,卻已不及。
薛兆快馬加鞭,直入宮闈。踏入大殿時,卻見陸已也在。
兩人擦肩之際,目光短暫交匯,陸已對他微微頷首,神色是一貫的沉靜。
“薛將軍來得正好。”蕭宸端坐龍椅之上,麵上帶著笑意,“陸愛卿方才,正向朕求一恩典,恰與薛將軍有關。”
薛兆心下一沉,拱手作揖:“哦?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陸已,你親自對薛將軍說吧。”
“是。”陸已側身,麵向薛兆,姿態恭敬,語氣倒是堅定,“薛叔父,小侄對寒枝妹妹一見傾心,懇請叔父成全,允小侄以三書六禮,迎娶妹妹為妻。”
方才見到陸已時,薛兆心中已有幾分預感,卻未料他竟如此直截了當,當殿求娶。
“朕已準了他所請,隻是尚未下旨。薛愛卿既來了,正好。若你不願,朕亦可為陸將軍另擇良配。”蕭宸語帶深意,目光在二人之間流轉,顯然樂見其成,亦是為自己兒子留了轉圜餘地。
薛兆本是為討說法而來,未想轉眼竟陷入如此兩難之境。他沉吟片刻,謹慎回道:“回陛下,婚姻大事,雖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小女性情執拗,臣……還需問過她自己的意願。”
“也罷,朕知你愛女如命。”蕭宸狀似大度地擺擺手,“這樣,給她幾日思量。過兩日宮中設宴,薛丫頭也到了議親的年紀。她若點頭,朕便親自為她和陸已賜婚。若是不願……”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薛兆一眼,“朕再為她另擇梅翎城中的好兒郎,如何?”
薛兆心頭一緊,背後沁出冷汗:“臣惶恐,小女福薄,隻怕承受不起陛下如此厚愛。”
“誒,朕說受得起,她便受得起。”蕭宸語氣不容置疑,“此事就這麽定了。”
他揮了揮手,顯出幾分倦怠:“你回去也同女兒說說,讓她與陸已也多些往來,接觸接觸。朕乏了,你們退下吧。”
事已至此,薛兆心知再無轉圜可能。聖意已決,陸已與蕭寧呈,他的女兒,終究要被推至這風口浪尖,於二人之中,擇一而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