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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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兆與陸已一前一後步出啟明殿。殿外天光正好,卻照不散薛兆眉宇間的陰霾。
“叔父,請留步。”陸已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清越中帶著鄭重。
薛兆腳步一頓,並未回頭,隻沉聲道:“還有何事?”
陸已快步上前,來到他身側,微微躬身,姿態放得極低,語氣卻異常堅定:“望叔父慎重考慮小侄與寒枝妹妹的婚事。小侄此番求娶,絕非一時興起,實是真心仰慕,願以餘生護她周全。”
“寒枝妹妹?”薛兆猛地轉身,掃向陸已,目光中帶著怒意,“這也是你能叫的?”他冷哼一聲,不想再多說什麽,轉身欲走。
“叔父!”陸已卻執拗地跟上一步,聲音急切,“還請叔父莫要輕信那些市井流言,小侄對薛家,對寒枝妹妹,絕無半分輕慢之心!”
薛兆此刻心亂如麻,朝堂上的逼迫,女兒的終身,如同一團亂麻絞在心頭,哪裏還聽得進這些。他隻覺得陸已言辭懇切之下,似乎藏著更深的旋渦,令人不安。他不再理會,大步流星地離去,將陸已甩在身後。
回到薛府,眼前的景象讓薛兆心頭火起,又添一層煩躁。
陸府送來的聘禮,一箱接著一箱,正絡繹不絕地抬入府門。那些紮著紅綢的箱籠,在春日明朗的光線下,紅得刺眼,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尹柔無措地站在廊下,看著陸府下人忙碌穿梭,眉宇間盡是憂色與茫然。
“停下!誰準許你們搬進來的?”薛兆翻身下馬,喝止了正要進門的仆役。
領頭的管事忙不迭上前,躬身賠笑,額角沁著細汗:“回薛將軍的話,這是我家老爺吩咐送來的聘禮。老爺說了,這些隻是頭批,城外還有幾處良田、鋪麵的契書,稍後由我家二公子親自送來。”
薛兆朝府內望去,隻見前院幾乎被那些紅箱占滿,連下腳的空隙都快尋不著,外麵竟還有幾人抬著箱子候著。“別搬了!”他強壓著火氣,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弱了幾分,“此事尚未定論,爾等如此,成何體統!”
那管事用搭在肩頭的汗巾擦了擦額角,麵露難色:“將軍恕罪,老爺下了死命令,這些……是斷不能再抬回去了的。”
薛兆看著這滿院刺目的紅,又瞥見門外那些翹首觀望的鄰裏,深知此事若鬧大,於女兒名聲更為不利。他重重歎了口氣,滿是無奈:“也罷!那就先放著。但在事情落定之前,這些箱子,我薛家絕不會動分毫!”
他轉身踏入前廳,頹然落座。看著那些“喜慶”的箱籠,隻覺得它們像一團團灼人的火焰,炙烤著他的心。“這是在逼我,逼我薛家啊……”他喃喃自語道。
“夫君,這……”尹柔挨著他坐下,握住他微涼的手。她並非不明就裏,隻是這突如其來的局麵,也讓她心慌意亂。
薛兆反手握住妻子顫抖的手,寬厚的掌心卻傳遞不出多少暖意。此刻正是進退維穀,無論朝向哪邊,都可能被紮得遍體鱗傷。
待陸府下人盡數退去,薛兆才命歲禾去崇恩苑將小姐請來。
彼時,薛寒枝正倚在院中那株老桃樹下小憩。紛繁的思緒擾得她心神不寧,唯有這片熟悉的方寸之地,能讓她暫得片刻安寧。
“小姐,老爺請您去前廳一趟。”歲禾一路小跑而來,氣息微喘,眼角還帶著未幹的淚痕。
薛寒枝心下一沉,有種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她立刻起身:“邊走邊說。”
踏入前廳的刹那,她的腳步生生釘在原地。目光所及,滿地貼著碩大“陸”字的紅色箱籠,幾乎占據了所有空間,那濃鬱得化不開的紅色,像潮水般湧來,瞬間淹沒了她的呼吸。
她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父母麵前。母親尹柔正滿眼悲戚地望著她,而父親薛兆,則麵色沉鬱地坐在主位,手邊的茶盞早已涼透。
“父親……”她開口,聲音都在顫抖。
“來了,坐下吧,枝枝。”薛兆的聲音透著罕見的疲憊。這聲“枝枝”讓薛寒枝心頭猛地一縮,父親竟如此喚她。
薛兆端起手邊的涼茶,猛灌了一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穩,將今日之事緩緩道出。
“為父……盡力周旋了。”沉重地歎息一聲,“可陛下他……金口已開。”
薛寒枝靜靜地聽著,指甲不知不覺中深深掐入掌心。她不懂,真的不懂。那個曾讓她離開梅翎城的人,為何轉身又能做出這般姿態?他到底在想什麽?盤算著什麽?
廳內一時陷入死寂。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暗淡下去,灰蒙蒙的雲層低垂,愈發映襯得滿院刺目的紅。
薛兆與尹柔皆沉默著,目光複雜地落在女兒身上,那裏麵有心疼,有無奈,更有深深的擔憂。
薛寒枝隻覺得胸口窒悶,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極大的力氣。她努力調整著紊亂的氣息,試圖在一片混亂中抓住一絲清明。
“父親,”她忽然開口,聲音異樣地平靜,“該用晚膳了。”
薛兆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及這個,愣了一下,才順著她的話道:“嗯……是,是該用膳了。”
飯桌上,氣氛凝滯得可怕。隻有碗筷偶爾相碰的輕微聲響,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誰也沒有開口,仿佛任何言語都會驚擾這脆弱的平衡。
薛寒枝默默地吃著,直到將碗中最後一根菜葉咽下。她放下銀箸,抬起眼,望向父親:“父親,女兒還需禁足到何時?”
薛兆本已不打算再拘著她,此刻見她主動問起,且神色異常平靜,反而心生不安,沉吟道:“隨你,你想何時出來便何時出來。”
薛寒枝聞言,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禮,未再多言,甚至未讓歲禾跟隨,獨自一人返回了崇恩苑。
再次來到那株桃樹下,背靠著粗糙的樹幹,身子緩緩滑落,最終蜷縮著蹲坐在地上,雙臂緊緊環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緩緩抬起頭,任由視線穿過交錯虯結的枝椏,望向天際那輪漸漸清晰的月亮。清冷的月輝灑落,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恍惚間,似乎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若遇事想不明白,便看看月亮。望得久了,心便會靜下來,答案……或許就在那清輝之中。”究竟是誰說的?是夢中的那個男子?還是更久遠之前的某個人?她記不清了,連那聲音是男是女,都模糊成了一片。
她依言,癡癡地望著那輪明月,在心中將紛亂的思緒默念了千遍萬遍。淚水無聲滑落,冰涼的觸感沾濕了衣襟,可心底的迷惘,卻並未因月華的洗滌而消散分毫。
她是真的累了。側身躺倒在微涼的草地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恍惚間,似乎有幾片早開的桃花瓣,被夜風拂落,憐惜般飄落在她的發間、肩頭。
接下來的三四日,薛寒枝將自己徹底封閉在崇恩苑內。除了歲禾送飯時,她會出來與家人見上一麵,略動幾筷便回去之外,其餘時間,她誰也不見,誰也不理,隻是獨自待在那方小院裏,對著滿樹將開未開的桃花。
期間,薛長義從外縣匆匆趕回。聽聞家中變故,他心急如焚,幾次三番想要闖進妹妹院中問個明白,卻被薛寒枝異常堅決地拒之門外。他隻能在院外焦灼地踱步,卻又無可奈何。
這幾日,薛寒枝的腦海中,反複浮現與陸已寥寥數次相遇的畫麵。從上元節火場中那雙深褐眼眸的驚鴻一瞥,到壽宴上他漫不經心卻又恰到好處的解圍,再到馬球會上他矯健的身姿與那句意味不明的“最後一次”,最後是別莊那日,他帶著一身寒意闖入,將她從絕望邊緣拉起……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明明相見不過數次,連指尖相觸都屈指可數,為何他能如此輕易地說出“傾心”二字?
她不信。因為她從未在那雙時常帶著疏離與審視的眼眸裏,清晰地看見過自己的倒影。他的目光,似乎總是透過她,在追尋著別的什麽。
皇帝設宴的日子轉瞬即至。薛寒枝依舊未能做出決斷。而陸家自那日送來聘禮後,也再未有後續動作,仿佛那滿院的紅箱,隻是一場突兀的夢。
宮宴當日,皇家苑囿內觥籌交錯,絲竹繞梁。今日這場盛宴,明麵上是為慶賀陸已揪出潛伏多年的悠城細作,穩定城防之功。實則是另有所圖。
薛寒枝到得稍晚,踏入宴廳,一眼便望見人群中央那個身影。一群官員圍著陸已,身旁還帶著自家精心打扮過的女兒,言辭間盡是溢美之詞。“年少有為”、“國之棟梁”之類的奉承,不絕於耳。
陸已含笑應對,姿態從容。許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倏然抬眸,目光精準地穿越人群,落在了她身上。
薛寒枝心下一慌,立刻別開臉,伸手拉住身旁的兄長薛長義,快步走向花園僻靜的角落。
陸已的目光在她倉促逃離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很快便恢複正常,繼續與周遭之人周旋。
奏樂聲起,彩衣舞姬翩躚而入,賓客們紛紛依序落座。
蕭宸駕臨,滿殿肅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帝王端坐龍椅,威儀天成。
“平身吧。今日乃是家宴,諸位愛卿不必拘禮,盡興即可。”蕭宸抬手虛扶,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陸已身上,笑容和煦,“朕心甚慰,能有陸愛卿這般忠勇雙全的良將,實乃寧遠之福。此次肅清奸細,陸將軍居功至偉。來,眾卿與朕同敬陸將軍一杯!”
眾人齊聲應和,舉杯共飲。
飲罷,蕭宸話鋒一轉,進入正題:“陸已。”
“臣在。”陸已應聲出列,步履沉穩。離席前,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薛寒枝所在的方向。
“你想要何賞賜?但說無妨,朕定當滿足。”
陸已行至禦座前,撩袍跪下,聲音清朗,擲地有聲:“臣,別無所求,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看向身後的薛寒枝
坐在文皇後身側的蕭婉寧,聞言瞬間攥緊了手中絲帕,屏住呼吸,一雙美目死死盯住場中那人。
“薛寒枝。”蕭宸的目光轉向席間。
“民女在。”薛寒枝深吸一口氣,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起身。
“朕雖為天子,亦知兒女姻緣,需得兩情相悅,方是美滿。”蕭宸語氣溫和,卻自帶威壓,“陸將軍之心,天地可鑒。如今,隻看你之意了。”
薛寒枝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走向那個跪著的挺拔身影。
“父皇!”蕭婉寧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搶步出列,聲音帶著一絲尖銳,“兒臣也有要事稟奏!”
蕭宸眉頭微蹙,正欲開口。
然而,薛寒枝並未給蕭婉寧機會。她快步到陸已身側,毫不猶豫地屈膝跪下,行下大禮,聲音清晰而堅定,響徹整個大殿:
“謝陛下恩典。民女……願意嫁給陸已將軍。”
話音落下,她垂著頭,卻能感覺到身側之人投來的目光。她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簾,想窺探他此刻的神情,卻恰好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他看著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卻意味深長的微笑,那笑容裏,似乎有得償所願的釋然,又似乎帶著別的什麽,讓她心頭莫名一刺。她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好!好啊!”蕭宸朗聲大笑,顯然對此結果極為滿意,“薛將軍,陸將軍!”
“臣在!”薛兆與陸齊銘同時起身出列。
“既然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朕便親自為他們賜婚!擇一良辰吉日,早日完婚吧!”
“謝陛下隆恩!”三人齊聲叩謝。
陸已悄悄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薛寒枝的衣袖,示意她一同謝恩。
“都平身吧。”蕭宸心情大好,這才注意到一旁同樣跪著的蕭婉寧,“婉兒,你方才說有事要奏?”
蕭婉寧臉色煞白,精心描畫的妝容也掩不住那份狼狽與失落。她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維持著公主最後的體麵,聲音幹澀:“兒臣……兒臣無事……恭賀薛妹妹與陸將軍。”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薛寒枝依禮回以淺笑,那微微上揚的唇角,落在蕭婉寧眼中,無異於最尖銳的挑釁。
回到座位,最欣喜的竟是薛長義。他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壓低聲音,難掩興奮:“好妹妹!哥早就覺得陸已比那蕭寧呈強上百倍!你這選擇,再明智不過!”
薛寒枝拿起一顆晶瑩的葡萄,徑直塞進兄長喋喋不休的嘴裏:“快吃你的吧,少說兩句。”
然而,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她麵上卻無半分被賜婚的羞怯與喜悅。
她承認,每次見到陸已,心底難免會泛起難以言喻的悸動與歡喜。他於她,不似萍水相逢的陌路,反倒像故人,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心生眷戀。
可是,陸已呢?
他為何求娶?是為了與三皇子抗衡?是為了薛家的兵權?還是因為……那所謂的“救命之恩”?
她不知道。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絕不會是因為……真心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