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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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忽有風過竹梢的簌簌聲。
    馬太守坐在院子裏,四周是幾個帶甲的府兵。
    秦管家也隨侍身側,神情小心翼翼。
    “小公子隻是一時意氣才會忤逆您。”
    “依小的看,還是交友不慎的緣故。”
    “實在是那個謝公子品行太差,帶壞了少爺,不然何至於此呢?”
    稱呼從公子到少爺,也不隻是為了拉近距離,他在府裏這麽多年,是看著小少爺長大的,到底心裏也是有點情分。
    其實跟謝家來往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可少爺跟朋友再親近,也沒有越過老爺的道理。
    甚至為了個朋友行忤逆之事,簡直是大不孝。
    可不得把老爺惹生氣,狠狠罰他嗎?
    馬太守置若罔聞,沉著臉看著桌上的馬鞭。
    他這個兒子從小到大是在馬鞭下長大的。
    從來也沒顧忌過什麽。
    在仆役的麵前打,仆從越多,打的越厲害。
    人知恥而後勇,不這樣叫他在人前挨打受罵,狼狽不堪,他怎麽能進步呢?
    夫人就很是婦人之仁,往往看不下去,總是上前來攔著,說什麽“不要再打了,他還隻是個孩子”。
    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不算好,這時總是怒斥起來:
    “你生的好兒子!射箭比賽居然會輸給人家!”
    “讓我一個堂堂的太守丟盡顏麵!”
    “娶妻生子,不能光耀門楣,我養這個畜生何用?簡直是混賬東西!”
    於是夫人急的掉眼淚,拚了命的上前阻撓。
    她一哭,孩子也跟著哭,抹著眼淚道:“爹,你別打娘,文兒以後會好好練箭……”
    夫人那張美如蘭花一樣的麵孔現出幾分怒意:
    “文兒,不要再求你爹了,你讓他打我好了!”
    她真不該說這話的。
    他那時正在氣頭上,能不順著她的話嗎?
    但他也隻是想打她,又不是故意把茶壺裏滾燙的水潑到她臉上的。
    可惜那張美玉一樣的臉從此爛了,用了許多名醫的藥也不見好。
    那種爛是斑駁潰爛的紅腫,伴著灰白交錯皮屑,破的不成樣子。
    看了就心驚膽戰,叫人忍不住的犯惡心。
    他看著難免心生煩躁。
    這實在不怪他,天底下任何男人都受不了的。
    他又不是故意的,如今弄成這樣難道是他想要的嗎?
    他畢竟是真心愛重這個為他操持家業,又生了兒子的妻子。
    他愛她,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哪怕在金澄澄的佛像跟前,下了地府對著十方鬼神他也敢這麽說。
    於是想來就更加生氣,氣自己,也氣她不愛惜自己的容貌,要跟自己對著幹。
    更氣她性子那麽烈,不肯好好的過日子。
    自己隻是帶女人回府裏來,想著納個妾而已,她就上吊自盡了。
    真叫他又驚又愧。
    把她放下來的時候,人都硬了,臉上那塊紅腫還爛著,翻紅血肉伴著嶙嶙的凸凹的痕跡。
    這爛肉從此像是長在他心裏似的,使他常常有種濃重的罪孽感。
    他把那些女人送走了,若不是這些女人,他跟夫人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兒子漸漸地長大成人,出落的越發好,他想著夫人,也再不打他了。
    隻是這兒子總有些桀驁,不似他想的那麽順服恭敬。
    他為此感到無可奈何,私下裏其實有點怕他。
    馬太守自己也想不通,天下竟有老子怕兒子的。
    他當然曉得馬文才是為著他娘的事恨著他。
    心裏便感到有些冤屈。
    自夫人死後,他別說續弦,府裏連姬妾也沒有,隻有他這個獨子。
    他這個地位的男人,做到這步實在是至情至性了。
    別說夫人是自盡的,就是活活打死的,其實也不礙著他什麽。
    他身邊同僚也好,下屬也好,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人人都說他實在太癡情,隻聽說過妻子給丈夫守寡的,何時有丈夫給妻子守寡的。
    但旁人說歸說,他是真的忘不了妻子。
    好在讓他在枕霞樓碰見了玉兒。
    她嬌豔時如滴露牡丹,清麗時若月下優曇。
    能跟自己詩詞唱和,又有著一張跟妻子一般無二的容顏。
    人到中年還能遇到這麽一個紅顏知己,到底是老天垂憐他的情意,好叫他此生再無憾恨。
    念頭轉來轉去,他心下也不禁軟了幾分,沉聲道:
    “你拿著傷藥去看看他吧。”
    管家立刻依言稱是,恭恭敬敬的就要告退離開。
    馬太守卻又歎了口氣,帶著點迷惘的神色:
    “我這個做父親的,當真不稱職嗎?”
    管家的腳步立時便頓住,回身看著自家這位官場沉浮數十載的老爺,不由得有點吞吞吐吐的:
    “怎麽會呢?”
    “你對少爺的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試問整個杭州城又有誰能做到您這樣的?”
    “隻是少爺性子倔。”
    馬太守淡淡道:“他的性子像我,也像他娘,從來不肯服軟。”
    “但縱然不肯服軟,他平時到底還是聽我的話。”
    “來尼山書院讀書才多久,竟然這麽有出息了!”
    管家不由得一顫,忙勸慰道:“老爺……”
    馬太守冷冷哼了一聲:“說到底,還是謝家那小子不像樣。”
    自己的醜事被兒子的同窗知道,一旦想到這裏他就覺得如鯁在喉。
    偏偏兒子不願意跟那小子絕交,而那小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守口如瓶的。
    或許,應該想個法子讓那小子閉嘴……或者離兒子遠點,自己也好放心些。
    他抬了抬手,示意管家先去送藥。
    竹影在晚風中搖曳,沙沙作響。
    像是女子溫柔的絮語。
    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想起來,其實兒子小時候也不是現在這種冷硬脾氣,也很少這麽麵如寒霜的。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他還記得幼時兒子第一次射中靶心時,抱著他的腿仰頭奶聲奶氣的歡呼:
    “爹爹!我射中了!”
    那時春光正好,夫人站在他身側,一襲青綠衣裙,與他讚許又自豪的目光相遇,垂眸一笑,美目流轉。
    那居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他還記得夫人裙擺上繡的翠綠葉子,一旁樹枝葉間漏下疏疏的陽光,照在她青玉的耳墜上。
    院子裏靜悄悄的,尼山書院的廂房倒也清幽別致。
    管家回來的很快,隻是神色不大對勁。
    馬太守都有點沒想到他回來的這麽快,問道:
    “藥送過去了?公子吃飯了沒有?”
    這話一問,管家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
    “老爺,少爺他不在房裏!不知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