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什麽都沒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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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逸塵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全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感覺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盡了力氣,卻得不到任何回響。
    這比她聲色俱厲的質問,更讓他難受。
    他看著她,試圖從那張平靜的臉上,找出哪怕一點點偽裝的痕跡。
    可什麽都沒有。
    她就那樣靠在椅背上,仿佛真的隻是在宮裏喝茶閑談,剛才那場關乎祖宗家法與皇室體麵的激烈交鋒,從未發生過。
    “殉葬之事,牽連甚廣。”
    最終,還是蕭逸塵先敗下陣來。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緩了許多,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解釋意味。
    “朕初登大寶,朝中盤根錯節。那些老臣,視祖製為天條。朕……會盡力去做,但能不能成,朕不敢保證。”
    這番話,已經是他作為皇帝,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甚至在想,如果她再逼一步,他或許,真的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
    可沐瑤隻是抬了抬眼皮,似乎對他的承諾並不在意。
    這讓蕭逸塵心中那股無名火,又竄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把話說清楚。
    “至於立後之事……”
    他頓了頓,組織著措辭:
    “並非朕不願立你為後。隻是沐風已是首輔,你若再入主中宮,外戚之勢過盛,於朝局不利。許多雙眼睛都盯著,朕……也有朕的難處。”
    他以為,這番掏心掏肺的解釋,至少能換來她的一絲動容。
    然而,沐瑤卻打斷了他。
    “陛下。”
    她坐直了身體,定定地看著他。
    “您不必再解釋了。”
    “臣妾說過了,對皇後之位,本就不感興趣。”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被辜負的怨懟,也沒有故作大度的偽裝,隻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從王府拔劍的那一刻起,臣妾所求,從始至終,都隻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活下去。”
    蕭逸塵所有的言語,再一次被堵死。
    他發現,自己為之煩惱、為之權衡、甚至不惜用來作為博弈籌碼的一切,在對方眼中,根本無足輕重。
    他像一個自作多情的跳梁小醜。
    無話可說。
    蕭逸塵站起身,龍袍的下擺在地麵上劃過一道沉重的弧線。
    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那背影,帶著幾分倉皇,幾分狼狽。
    偌大的景陽宮,又恢複了冷清。
    沐瑤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又喝了一口。
    茶水苦澀,順著喉嚨滑下,讓她紛亂的思緒,重新變得清晰。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與蕭逸塵之間,那層脆弱的合作關係,已經徹底破裂。
    取而代之的,是君與臣。
    是執棋人,與一顆不甘被掌控的棋子之間,無聲的較量。
    ……
    三日後。
    大行皇帝蕭景南的葬禮,如期舉行。
    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片肅穆的縞素之中。
    長長的丹陛上,鋪滿了白色的布幔,風一吹,便揚起一片悲戚的浪潮。
    新皇蕭逸塵,一身孝服,親扶靈柩。
    文武百官,宗室親貴,皆隨行在後。
    隊伍的最後方,是前朝的後宮妃嬪。
    沐瑤作為新晉的貴妃,也位列其中。
    她穿著一身素白宮裝,未施粉黛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隻是安靜地走著,看著。
    看著蕭逸塵那挺拔又孤寂的背影,看著百官那一張張悲慟或麻木的臉。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隊伍最前方,一個同樣身穿孝服,卻被四名太監“攙扶”著的身影上。
    前朝皇後,上官燕。
    她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國母的雍容,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每走一步,都需要靠身邊的太監架著,才不至於軟倒在地。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向何方。
    皇陵的地宮,除了大行皇帝的棺槨,還為她準備好了一方小小的空間。
    三尺白綾,一杯毒酒,或者,是更直接的活埋。
    總之,結局不會改變。
    沐瑤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她身旁的一名年輕嬪妃,許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場麵,嚇得渾身發抖,幾乎站立不穩。
    “太……太可怕了……”
    那嬪妃小聲地啜泣著。
    沐瑤沒有看她,也沒有出言安慰。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上官燕被半拖半拽地,帶向那座已經洞開的皇陵入口。
    看著她在地宮門前,最後一次回望這個人間,發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淒厲哭喊。
    看著地宮的石門,在機關的轟鳴聲中,緩緩落下,隔絕了所有的聲音與光明。
    一切,都結束了。
    蕭逸塵的承諾,成了一句空話。
    祖宗家法,贏了。
    沐瑤依舊麵無表情。
    她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觀著這場以生命為代價的盛大典禮。
    周圍的哭聲、議論聲,都仿佛離她遠去。
    整個人,平靜得可怕。
    一個負責引導後宮隊伍的老宮女,無意間瞥見了沐瑤。
    那老宮女在宮裏待了一輩子,見過的風浪比尋常人吃過的鹽都多。
    可當她看到沐瑤此刻的模樣時,一股寒意,卻不受控製地從脊背升起。
    那不是悲傷,不是同情,更不是恐懼。
    那是一種……虛無。
    仿佛眼前的一切,無論是生,是死,是皇權,是禮法,在她眼中,都毫無意義。
    這種極致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讓人感到心悸。
    老宮女慌忙低下頭,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高台之上,蕭逸塵也完成了最後的祭拜。
    他站起身,習慣性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身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在哭天搶地的一眾女眷中,她安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尊不會悲喜的玉像,顯得格格不入。
    她也在看著他。
    兩人的視線,隔著數百人的距離,在空中交匯。
    蕭逸塵的心,沒來由地一沉。
    他沒有從她臉上看到任何質問或失望。
    什麽都沒有。
    可正是這份“什麽都沒有”,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透不過氣。
    ……
    葬禮結束,皇城的縞素還未撤去,景陽宮內已是一片死寂。
    這裏的一切都是新的,卻聞不到一絲人氣,隻有冰冷的木料與石材的味道。
    沐瑤換下孝服,穿回一身素雅的常服,坐在空曠的正殿裏。宮女奉上的茶,熱氣氤氳,她卻遲遲沒有端起。
    她不需要看,也能感覺到這座宮殿的本質。
    一座華麗的囚籠。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名小太監快步進來通報。
    “啟稟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前來拜訪。”
    淑妃。
    慕容雲歌。
    沐瑤的動作沒有半分變化,隻是淡淡地吐出一個字。
    “讓她進來。”
    不多時,慕容雲歌便在一眾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沐瑤抬起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仔細打量這個女人。
    一身素色的宮裝,臉上未施粉黛,許是為大行皇帝服喪的緣故。
    五官拆開看,倒也清秀,但組合在一起,卻平平無奇,丟在人堆裏,絕不會是第一個被注意到的。
    身材也是尋常,遠不如原主那般凹凸有致。
    就這?
    這就是讓蕭逸塵和蕭景南兄弟二人,爭得頭破血流,一個送了命,一個丟了魂的女人?
    沐瑤放棄了思考。
    男人的審美,有時候就是個謎。
    不評價。
    “見過貴妃姐姐。”慕容雲歌走到殿中,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沐瑤沒有讓她起來,也沒有說話,隻是端起了那杯已經溫熱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慕容雲歌就那麽半蹲著,臉上的表情,從從容,到尷尬,再到一絲屈辱。
    直到一杯茶見了底,沐瑤才將茶杯放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起來吧。”
    “謝貴妃姐姐。”慕容雲歌站直了身體,低著頭,不敢看她。
    “淑妃娘娘今日過來,所為何事?”沐瑤開門見山,沒有半分寒暄的意思。
    慕容雲歌似乎被噎了一下,頓了頓才開口:“妹妹是想著,往後你我姐妹共侍一君,理應多走動走動,好好相處。”
    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抹自以為和善的笑意:“姐姐放心,關於皇後之位,妹妹是斷然不會與姐姐爭搶的。”
    這話聽起來,像是示弱,又像是施舍。
    沐瑤覺得有些好笑。
    “不必說了。”她直接打斷了慕容雲歌的話:
    “本宮對皇後之位,不感興趣。”
    “你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可以走了。”
    慕容雲歌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她沒想到沐瑤會如此直接,連最基本的場麵功夫都懶得做。
    “姐姐……”
    她急忙開口,似乎想挽回局麵:“我……我是來幫陛下解釋的。”
    “解釋?”
    “是。關於……關於殉葬製的事情。”慕容雲歌小心翼翼地措辭:“陛下他,已經很盡力了。隻是禮部那些老臣,死咬著祖宗家法不放,陛下也是……也是沒辦法。”
    她將蕭逸塵塑造成一個有心無力,被朝臣掣肘的可憐君王。
    沐瑤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不必解釋了。”
    沐瑤再次打斷她。
    “本宮能理解。”
    這個回答,比任何激烈的質問都更具份量。
    我理解你的算計,理解他的權衡,理解你們青梅竹馬二人一唱一和的把戲。
    慕容雲歌的臉色,白了又白。
    她聽懂了那份“理解”背後的潛台詞。
    “如此……如此就好。”她幹巴巴地回了一句,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殿內的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沐瑤忽然站起身:“失陪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動作不疾不徐。
    慕容雲歌愣住了:“姐姐要去哪兒?”
    “本宮要出宮一趟。”
    沐瑤的回答,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出宮?
    慕容雲歌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後宮妃嬪,沒有陛下的旨意,豈能隨意出宮?她這是要做什麽?
    “這……這不合規矩……”
    “所以,”沐瑤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就要勞煩淑妃娘娘,去向陛下請示請示了。”
    用一個淑妃,去向皇帝,為一個貴妃請出宮的旨。
    這其中的羞辱與蔑視,毫不掩飾。
    慕容雲歌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
    她終於明白,眼前的女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更沒把皇權與規矩,放在眼裏。
    “方便……方便問問姐姐,出宮所為何事嗎?”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沐瑤走到殿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清冷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景陽宮的每一個角落。
    “滄州王即將離京。”
    “本宮去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