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舍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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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桃花鄉浸在暖融融的日光裏,滿樹緋色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塘邊那方粼粼的水麵。
白經年指尖撚著片剛飄落的桃花瓣,正對著池水發呆,池底遊魚倏忽擺尾,攪碎了她映在水中的側影,也驚斷了周遭的靜。
“你便是白經年?桃花鄉新來的外鄉人?”
青澀卻帶著幾分銳氣的男聲自頭頂傳來,白經年未抬眼,隻從水麵的倒影裏望見——老桃樹最粗壯的枝椏上斜躺著個黑衣少年,墨色衣袍被風掀起一角,懷裏緊抱著柄鞘上纏了紅繩的長劍,烏發鬆鬆束在腦後,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
她輕笑聲道:“倒是頭一回在桃花鄉見到你這種裝扮的。”
此地女子多著粉白襦裙,男子亦鮮少穿這般沉肅的黑衣,更別說隨身佩著劍。
樹上少年如狸貓般翻身躍下,足尖點過花瓣堆積的地麵,竟未沾半分殘紅。“我同她們不同,”他挺了挺單薄卻筆直的脊背,語氣裏滿是少年人的篤定,“我是要做遊俠的人”
“遊俠?”
白經年輕笑一聲,目光掠過平靜無波的湖麵,恍若透過那層水光,望見了多年前那個同樣眼含亮芒的自己。
春風拂過她鬢邊碎發,帶著桃花的甜香,卻吹不散眼底瞬間漫開的悵然。
“可桃花鄉沒有遊俠。”她輕聲道,像是在說給少年聽,又像是在回應當年的自己。
“那我會是第一個啦!”
少年嘴裏叼著一個狗尾巴草,吊兒郎當的坐在白經年身邊,劍眉星目,眉眼之間滿是江湖氣息裏的桀驁不馴。
也是幾年前裏這樣一個大晴天,王羨之問白經年以後想要做什麽,白經年同她講她以後要做軍師堂裏的軍師。
王羨之眉眼如畫,語氣裏卻永遠帶著嚴肅,像是化不開的堅冰。
“可是沒有女子去做軍師。”
白經年輕笑,如這旁邊少年一般意氣風發,肆意瀟灑:“那我會是第一個啦!”
“喂喂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少年連喚幾聲,才讓白經年從思緒裏抽回。
她收回視線,看著池塘裏少年的倒影:“那就趁著年少,早些去做吧。”
“本少俠當然知道!”少年立刻揚起下巴,眼裏閃著興奮的光,“焰茗女俠回京了,過幾日我便溜出桃花鄉,找她拜師學藝去!”
晨時未睡醒的困意一瞬間消散,白經年宛若天降冷水般將渾身澆濕,打了個寒顫:“焰茗?可是飛鴻元帥?”
......
與桃花鄉截然相反,此時靠近梁京的地界都已經有了衰敗的景象。
官道旁的楓樹樹葉拂過車頂,寬大的馬車在平穩前行,車軲轆碾過碎石,發出輕微的聲響。
“年兒一事在京中泛起不小的波瀾。”
貴婦人掀開一側車簾,秋日的寒風卷著泥土氣息湧入,她抬手放飛掌心裏那隻肥嘟嘟的信鴿,看著它撲棱著翅膀消失在天際,才緩緩放下車簾,眼底的愁緒濃得化不開。
這貴婦名喚崔錦瑟,清河崔氏嫡女,當今琅琊王氏的長兒媳,白經年的外祖母,王羨之的生身母親。
車內鋪著層厚厚的狐裘軟墊,絨毛細密得像初冬的雪,將寒意隔絕在外。
榻上的老婦終於掀開眼睫,昏沉的目光緩緩掃過,最終落在車廂中央那尊鎏金香爐上。
爐口飄出的青煙似有若無,纏纏繞繞地往上飄,把車內暖黃的光線暈得朦朧,連帶著器物的棱角都柔和了幾分。
她定定看著那爐裏冒出的青煙,像是有千斤重物壓在心頭,半晌才擠出一聲輕歎:“唉,多好的孩子。”
老婦語氣裏裹著化不開的惋惜,可那雙看透了世事的眼睛裏,卻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尋不到半分真切的波動。
這老婦是當今琅琊王氏氏族裏實際的話事人,年紀最長,話語權最重,後世子孫隻知她是王何氏,卻不知她的名字。
坐在一旁的崔錦瑟早已紅了眼眶,她用繡著纏枝蓮的錦帕按了按眼角,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哽咽:“白芷派人傳了信件來,羨之連著幾日不吃不喝,跪在佛堂裏念經抄佛經,前日進了碗米湯後就再也沒吃過東西。”
王何氏扶著榻邊雕花的金質扶手,緩緩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趁著身子骨還強健,再讓她同白家二郎要一個吧,女子在夫家若是沒有個一兒半女恐怕難以立住腳。”
“母親,羨之她......”
崔錦瑟話未說完便被她打斷:“如今咱們王家比不得從前了,加之聖上有意打壓咱們這種世家,而白家現今聖眷正濃,前些時日白家梁京那一支子的嫡女還升了貴妃,我知你思女心切,可這些私情總歸要放在後麵。”
崔錦瑟欲言又止,將那即將說出口的憤憤不平和滿腹委屈咽了下去。
出身貴門,哪怕是鼎鼎有名的琅琊王氏也得把家族榮辱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私情放在後麵。
這也是她自小接受的教導。
“那年兒呢?”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最後的希冀。
聽到這個問題,王何氏的眼神暗了暗:“前幾日梁京的眼線來了消息,在佛陀寺下的延湖處發現了年兒的衣物,而那一處恰巧是當今瑾王飼養白狼的地方,幾月前,負責飼養的宮人出了疏忽,致使狼群跑了出來......
“什麽?!”崔錦瑟猛地抬手捂住嘴,眼睛瞪得極大,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可那情緒隻維持了片刻,她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抬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指尖雖還在微微顫抖,語氣卻已恢複了往日的鎮定:“娘的意思是,年兒的死,與皇室有關?”
王何氏閉上眼微微頷首。
“聖上這是借年兒向咱們開刀了?”
崔錦瑟語氣裏隱隱有了擔憂之意。
“年兒或許生死未卜,但是經由暮雲和飛鴻這麽一鬧,聖上首先想到的會是年兒背後的琅琊王氏,若是我們將此事鬧大,聖上一定會更加忌憚我們,因此,為了平定最近皇都裏的亂子,年兒必須死,羨之也絕不能離開白家。”
王何氏睜開雙眸,視線再次落到那香爐之上,這香爐是她八十大壽那一年,白經年親手冶煉打造的,雖然邊角有些細微的瑕疵,但是她還是用了整整十幾年。
“年兒之死我們不能追究,但是也絕不能讓此事輕輕揭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