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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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深秋,潁川的清晨已帶上凜冽的寒意。枯黃的草葉上凝結著白色的霜華,遠山如同鐵鑄的巨獸,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沉默地蟄伏。
靖安營的校場上,卻早已是熱氣蒸騰。八百兒郎呼出的白氣匯成一片低矮的雲霧,整齊的腳步聲、兵甲碰撞聲、以及中氣十足的操練口號聲,打破了原野的寂靜,帶著一種新生的、銳利的力量感。
劉湛按劍立於點將台邊緣,目光沉靜地掃過下方操練的隊列。經過月餘近乎嚴苛的打磨,這些原本成分複雜、良莠不齊的青壯,眉宇間已褪去了不少茫然與散漫,多了幾分軍人的硬朗與服從。盡管隊列仍算不上絕對的整齊劃一,但那股凝聚起來的煞氣,已初顯崢嶸。周倉如同巡視領地的猛虎,在隊列間穿行,聲若洪雷,不時糾正著某個士卒不夠標準的持槍姿勢,他的指令簡潔清晰,令旗揮動間,隊伍如臂使指,雖略顯生澀,卻已有了章法。
就在此時,一陣極其急促、仿佛要將馬蹄踏碎般的聲響,由遠及近,如同喪鍾般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一騎驛馬,渾身被汗水與塵土染成泥色,馬上的騎士伏在馬背上,幾乎脫力,卻依舊拚命鞭策著坐騎,朝著莊園方向狂飆而來!
“緊急軍情!長社……長社急報!”騎士衝到莊園門前,幾乎是滾落馬鞍,聲音嘶啞欲裂,手中高舉著一封插著三根染血雉羽的告急文書!
整個莊園,連同校場,瞬間為之一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封代表著最高級別危機的文書上。長社!那是潁川郡的郡治,是潁川的心髒!
荀衍臉色微變,快步上前接過文書,迅速拆開火漆。他隻掃了幾眼,清雋的麵容瞬間顯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興奮,他看完後轉身將文書遞給劉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絹帛上,仿佛它有千鈞之重。
荀衍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剛到的消息。左中郎將皇甫嵩與右中郎將朱儁合兵長社,用火攻之計,趁夜突襲,大破何曼領導的黃巾主力!斬首數萬級,何曼僅以身免,豫州黃巾……已然崩潰!”
消息如同驚雷,在悶熱的書房中炸響!
“好!”郭嘉率先撫掌,臉上露出快意之色,將手中酒樽重重一頓,“皇甫義真不愧名將之姿!此戰大捷,潁川之圍可解,豫州乃至司隸,都能喘口氣了!”
荀衍也麵露振奮:“是啊,何曼乃豫州黃巾魁首,此賊一敗,餘眾不足為慮。朝廷天威浩蕩,看來平定黃巾,指日可待!”他看向劉湛,“劉兄,此乃大喜之事!”
然而,劉湛的臉上卻不見多少喜色,他眉頭微蹙,目光依舊停留在那軍報上,仿佛要透過文字看出更深層的東西。荀彧亦是麵色平靜,腳尖輕輕點擊著地麵,若有所思。
郭嘉注意到兩人的異常,挑眉問道:“文若兄,劉兄,皇甫嵩大勝,乃國之幸事,為何二位卻似有憂色?”
劉湛抬起頭,看向荀彧,見對方微微頷首,便沉聲開口,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皇甫將軍大捷,自是社稷之福,將士用命之功。然,嘉兄,衍兄,我等所慮,並非僅在黃巾。”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粗略地圖前,手指點向長社,又緩緩劃向整個中原大地:“黃巾之勢,看似洶洶,實則如無根浮萍。朝廷若能任用良將,平定不難。此戰之後,朝廷威信或可稍複,然,天下動蕩之根源,可曾消除?”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其一,黃巾雖敗,然天下饑民何止百萬?朝廷若不能妥善安置流民,消弭禍亂之源,今日潰散的黃巾餘孽,明日便可聚集成新的流寇。並州黑山、青州黃巾殘部,乃至各地嘯聚山林的匪徒,恐成燎原之勢,剿不勝剿。”
“其二,”劉湛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穿透時局的銳利,“經此一亂,地方州郡為自保,必大肆擴軍,刺史、太守權柄日重。朝廷威信受損,中樞對地方的控製力必將大不如前。此乃……尾大不掉之患,恐非國家之福。”
他最後將手指點向西北方向,語氣愈發沉重:“再者,此番平定黃巾,陛下必厚賞有功將士。皇甫將軍、朱將軍自是忠貞,然其餘將領中,或有邊地悍將、豪強出身者,彼等借此軍功,或入主中樞,或鎮守要地,是否會帶來新的變數?尤其……那並州牧董卓,聽聞其人也應何進之召,引軍東向……”
劉湛沒有直接說出“軍閥割據”和“董卓亂政”,但“尾大不掉”、“邊地悍將”和“董卓”這個名字,已足以讓在座的荀衍、郭嘉神色驟變。他們皆是才智高絕之士,身處政治敏感的潁川荀氏,對朝廷的虛弱和地方勢力的崛起,感受遠比常人深刻。
荀衍臉上的喜色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劉兄所言……嘶……細思極恐!若如此,豈非前門驅狼,後門進虎?”
郭嘉也收起了慵懶之態,眼中精光閃爍,接口道:“何止進虎!簡直是群虎環伺!朝廷若不能借此勝機,銳意革新,整肅朝綱,則黃巾之平定,非但不是亂世終結,反而是……更大亂局的開端!”他看向荀彧,“文若兄,你以為呢?”
荀彧輕歎一聲,溫潤的嗓音帶著一絲疲憊與無奈:“劉公子、奉孝所見,深中肯綮。彧在洛陽時,亦深感朝中積弊已深,非一二場勝仗所能挽回。宦官之禍未除,外戚之勢複萌,如今再加地方坐大、邊將權重……唉,亂象雖平,隱憂實巨。天下之事,確非一勝可定。”
他看向劉湛的目光中,欣賞之意更濃:“劉公子年未弱冠,竟有如此見識,能見人所未見,慮人所未慮,彧深感佩服。”
劉湛連忙謙遜道:“文若先生過獎,湛不過是身處局外,胡思亂想罷了。”
郭嘉卻哈哈一笑:“劉兄何必過謙!你這‘胡思亂想’,可比許多朝堂諸公的‘深思熟慮’要高明得多!如此看來,這長社烽火,燒掉的不僅是黃巾叛軍,更是燒出了這煌煌大漢最後的遮羞布啊!”
校場中的氣氛,因這一場深入的分析而變得更加沉重。窗外蟬鳴依舊,卻仿佛在哀悼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
這時,荀彧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站起身,對荀衍和劉湛道:“衍弟,劉公子,如今洛陽局勢波譎雲詭,何進與宦官之爭已近圖窮匕見。彧在此恐已無益,不日將應曹兗州(曹操)之邀,前往兗州。潁川之事,便托付給你們了。”
荀彧終於要走了!劉湛心中明了,這是荀彧正式選擇曹操作為輔佐對象的標誌,也是亂世英雄們開始站隊的信號。
荀衍神色一肅:“兄長放心,衍必竭盡全力,護佑宗族,穩定地方。”
劉湛也拱手道:“文若先生珍重。湛雖不才,亦願助衍兄一臂之力,保潁川一方安寧。”
荀彧點了點頭,目光在劉湛臉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長地道:“劉公子,好自為之。他日若有緣,兗州再會。”說罷,便轉身離去,背影決然。
荀彧的離開,仿佛帶走了一絲秋日的沉悶,卻也帶來了新的空寂。郭嘉晃著酒壺,似笑非笑地看著劉湛:“劉兄,文若兄已去尋他的明主了。你卻甘願困守這潁川一隅?莫非真要做個治世之能臣?”
劉湛走到房簷下,望著到處飄零的落葉,緩緩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唯有廟堂方可建功立業。潁川乃天下腹心,若能在此地紮下根基,撫平瘡痍,積蓄力量,未必不能於這亂世中,有所作為。”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撫掌笑道:“妙哉!不慕虛名,不趨顯位,腳踏實地,謀定後動。劉兄之誌,嘉已窺見一二。這潁川之水,看來要比想象中更深啊!”
正說話間,一名仆從急匆匆送來另一封密信。荀衍拆開一看,臉色再變,失聲道:“京師急報!大將軍何進,已於宮中……被張讓等宦官誘殺!袁紹、袁術兄弟已率兵攻入皇宮,大肆誅殺宦官!洛陽……洛陽已大亂!”
盡管早有預料,但當消息確切傳來時,劉湛的心還是猛地一沉。最後的遮羞布,也被徹底撕碎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曆史將進入一個全新的、更加血腥和混亂的章節。
他轉身,看向荀衍和郭嘉,目光銳利:“衍兄,奉孝,洛陽巨變,天下震動。潁川雖暫得安寧,然風暴將至。我等需立刻加強戒備,聯絡郡內豪強,整軍經武,以備不測!”
潁川的平靜,結束了。真正的亂世,拉開了它血色的帷幕……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潁川,以荀家莊園和靖安營為核心,如同一個上緊了發條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田野間,到處都是墾荒施肥的農人;水利工地上,號子聲震天;校場內,操練更加刻苦;而一張無形的情報網絡,也開始以郭嘉為核心,悄然向四周蔓延。
劉湛更是以身作則,幾乎放下了所有士人的矜持,每日身著便於行動的短衣,不是在田間地頭與老農探討農事,便是在校場與士卒一同操練,抑或是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文書。他皮膚曬黑了些,手掌磨出了薄繭,但眼神卻愈發深邃明亮。
一日傍晚,劉湛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校場回來,卻在通往自己院落的回廊下,意外地遇到了似乎在此等候的荀妤。她身著一件藕荷色的襦裙,外罩雪狐裘,手中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在暮色中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劉……都尉。”荀妤微微福了一禮,聲音依舊清泠,卻少了幾分以往的疏離,“見都尉近日辛勞,庖廚新製了些糕點,聊以充饑。”她將食盒遞上。
劉湛微微一怔,接過尚帶餘溫的食盒,心中泛起一絲暖意:“多謝荀姑娘掛念。”
荀妤抬起眼眸,清澈的目光落在劉湛帶著汗漬和塵土的衣襟上,輕聲道:“靖安營之訓練,莊內亦有議論。都尉能沉心靜氣,紮根潁川,阿父與兄長……皆言此乃明智之舉。”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亂世不易,都尉……珍重。”
說完,她再次微微一福,便轉身離去,裙裾拂過青石板,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中,隻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馨香。
劉湛提著食盒,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心中那份亂世爭雄的沉重,似乎被這細微的關懷衝淡了些許。他明白,自己選擇的這條道路,注定充滿荊棘與孤獨,但至少此刻,他並非孤身一人。
遠處,靖安營晚操的號角聲蒼涼而雄渾,如同這亂世的注腳。而劉湛的目光,已然穿越了眼前的暮色,投向了更加遙遠而未知的未來。他的根基,將在這潁川之地,深深紮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