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靖安營的脊梁
字數:11124 加入書籤
潁川的深秋,本該是天高雲淡、金風送爽的時節,可這一年的秋老虎卻格外獰惡。太陽如同一個燒熔了的白金巨盤,高懸於蔚藍到近乎殘酷的天穹之上,毫不吝惜地傾瀉著灼熱的光與火。大地被炙烤得龜裂開無數縱橫交錯的口子,像是幹渴至極的巨獸張開的嘴。遠處的山林蔫頭耷腦,葉子卷了邊,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綠意黯淡。唯有知了還在聲嘶力竭地鼓噪,那聲音混在熱浪裏,更添了幾分煩躁。
荀家莊園後那一片特意開辟出的校場,此刻更是熱得如同一個大蒸籠。地麵是反複踩踏、摻了石灰夯實的堅硬土質,平日裏能揚起半人高的塵土,此刻在烈日的持續烘烤下,仿佛每一寸都在滋滋作響。空氣被高溫扭曲,視野望去,遠處的景物都在微微晃動,像是隔著一層流動的水波。每一次腳步落下,哪怕是再輕,也會激蕩起細小的、肉眼可見的塵埃煙柱,它們在灼熱的陽光中飛舞,然後不甘心地落回士兵們汗濕、古銅色的脊背上,或是他們幹裂起皮的嘴唇上。
一百五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青壯漢子,此刻幾乎全都**著上身。他們的皮膚早已被曬成了深淺不一的古銅色,汗水如同無數條蜿蜒的小溪,順著緊繃的肌肉紋理不斷淌下。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匯聚到腰際,然後被粗糙的褲腰吸收,或者直接滴落在滾燙的地麵上,瞬間便蒸發掉,隻留下一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記。塵土混著汗水,在他們寬闊的胸膛、結實的臂膀上,塗抹出一道道泥汙的溝壑,看上去既狼狽,又充滿了一種原始的力量感。
他們被分為三隊,每隊五十人,由劉湛親自指定的三名暫代隊率——都是此前在黑風峪表現機敏、略通武藝的莊客——帶領著,進行著日複一日、近乎刻板的操練。
沒有江湖賣藝般花哨炫目的招式,也沒有逞個人英雄主義的勇武表演。有的,隻是最簡單、最基礎、也最考驗紀律與意誌的重複。
“結陣!”
隨著隊率一聲嘶啞的吼叫,士兵們迅速移動。盾牌手快步上前,沉重的木盾(邊緣包了鐵皮,已是難得的“精良”裝備)“砰”、“砰”、“砰”地緊密連接在一起,瞬間形成了一道粗糙卻堅實的木質牆壁。長矛手緊隨其後,一根根削尖了頭、用火烤硬了的木製長矛(鐵頭長矛還是稀缺貨)從盾牌的縫隙中猛地探出,斜指向前方,如同突然冒出一片危險的灌木林。整個小隊收縮成一個緊密的、仿佛長滿了尖刺的方形鐵砣。
“進!”
鼓手敲擊著簡單的節奏,“咚……咚……咚……”。士兵們聽著號令,踩著鼓點,開始邁步。步伐遠談不上絕對整齊,靴子(更多的是草鞋)踏在地麵上,發出“嘩啦、嘩啦”的混雜聲響,伴隨著沉重的喘息。他們眼神緊盯著前方,想象著那裏有洶湧而來的敵人。推進的速度不快,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步步為營的壓力。
“格擋!突刺!”
號令再變。前排的盾牌手猛地蹲下,將身體盡可能縮在盾牌之後,肩膀死死抵住盾牌內側,想象著格擋劈砍而來的刀斧或者飛來的箭矢。與此同時,後排的長矛手用盡腰腹之力,齊聲暴喝:“殺!” 木製長矛帶著破風聲,整齊地向前猛地刺出!那一瞬間爆發出的殺氣,讓周圍扭曲的熱空氣都為之一凝。
“散開!”
方陣聞令,如同被石頭砸中的蜂巢,迅速向四周散開,動作帶著一絲忙亂,但目標明確。
“再結陣!”
散開的士兵又以最快的速度向新的指定位置奔跑、匯聚,再次組成那刺蝟般的方陣。塵土在他們腳下大量揚起,汗水甩成一片細密的水霧。
整個過程,沉默而高效,透著一股子冰冷的、隻為殺戮而存在的機械美感。這與當下普遍注重個人武藝、陣型相對鬆散、往往一窩蜂衝上去混戰的傳統軍隊操練方式,截然不同。一些在旁邊圍觀、不用參與今日操練的莊丁或佃戶,看著這枯燥又辛苦的一幕,眼神裏既有好奇,也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憐憫。有人低聲嘀咕:“這劉公子練兵的法子,真是聞所未聞,比老農犁地還乏味……”
而這場枯燥演練最嚴苛、最不容置疑的監工,便是周倉。
這黑塔般的漢子同樣**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下,肌肉塊塊隆起,賁張虯結,真如鐵打銅鑄的一般。他那一身縱橫交錯的傷疤,在陽光下如同詭異的圖騰,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的廝殺。他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猛虎,在校場中央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沉穩有力,仿佛地麵都在微微震顫。他那雙環眼瞪得如同銅鈴,銳利如鷹隼,不,更像是在尋找腐肉的禿鷲,掃視著隊列中的每一個細節,任何一點瑕疵都休想逃過他的眼睛。
“王老五!” 炸雷般的吼聲突然響起,嚇得附近樹上的知了都噤聲了片刻,“你他娘的左手盾牌歪了三指!歪你姥姥家去了!是想讓敵人的箭矢從你胳肢窩底下鑽進來,順便給你撓撓癢,然後請俺們全體去吃你的席嗎?!給老子端平!用你的吃奶的力氣頂住!對!就這個勁頭,保持住!下次再歪,老子讓你舉著石鎖站一個時辰!”
被點名的王老五是個敦實的漢子,此刻臉漲得比秋天的柿子還紅,吭哧吭哧地拚命調整著盾牌的角度,連大氣都不敢喘。
周倉的目光又掃向另一邊:“李二狗!說你呢!突刺!突刺!你那是幹啥?給前麵的兄弟撓癢癢嗎?胳膊伸直!腰腹用力!力從地起,經腰,貫臂,透於矛尖!想象一下,前麵站著的就是搶了你家最後半袋粟米、還踢了你家土狗的杜遠手下!對!就這個眼神!給老子捅穿他!”
李二狗被吼得一激靈,隨即眼中真的冒出火來,下一次突刺,帶著風聲,凶狠了許多。
“第三隊!全體!散開慢了!你們是沒吃飽飯,還是腳底板被漿糊粘住了?戰場上慢一步,敵人的馬蹄就踩到你臉上了!慢兩步,你老婆就得改嫁了!慢三步,你娃都得跟別人姓了!都給老子跑起來!快!快!快!” 周倉一邊咆哮,一邊如同人形暴熊般衝到第三隊附近,蒲扇般的大手隨手在一個動作稍慢的年輕士兵背上拍了一記。
那小夥子名叫趙犢子,人如其名,長得壯實如牛犢,被周倉這“輕輕”一拍,隻覺得一股巨力傳來,腳下踉蹌,差點一頭栽進塵土裏。他齜牙咧嘴,卻不敢有半分怨言,連滾帶爬地跟上隊伍,重新結陣。周倉那“輕輕”一拍,他後背已然多了個清晰的灰白掌印,火辣辣地疼。
士卒們對這位周隊率是又怕又敬,私下裏給他起了個諢號叫“周閻王”。怕的是他那雷霆火爆的脾氣和能一巴掌拍死牛的力量;敬的則是他不僅要求嚴苛,自身更是勇猛無匹,而且事事身先士卒。訓練間隙,周倉有時會親自下場演示搏殺技巧,那真是如同瘋虎出閘,勢不可擋。一套簡單的刀盾配合,在他施展出來,充滿了血腥的實戰氣息,那股子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氣勢,足以折服這些本質上崇尚武力的樸實漢子。而且,周倉雖然罵得凶,但賞罰分明,誰練得好,他看在眼裏,偶爾會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誇一句“不賴”,或者賞一碗濁酒,那便是天大的麵子了。
與校場上熱火朝天、吼聲震天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點將台上那一道沉默的青影。
劉湛靜靜地站在以夯土壘起、勉強高出地麵丈餘的簡易點將台上。他今日穿著一身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勁裝,身形挺拔如鬆,相較於周倉那迫人的氣勢,他顯得沉靜許多。他的目光,如同古井深潭,平靜地掃過台下每一張麵孔。
他的觀察細致入微。他看到前排那個叫栓柱的年輕後生,因為太過緊張,突刺時同手同腳,把自己絆了個趔趄,旁邊幾個相熟的士兵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聳動。劉湛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牽動了一下。
他看到中間那名年紀稍長、曾經做過獵戶的隊率,在散開時如何巧妙地利用身邊同伴的遮擋,迅速變換位置,眼神警惕如昔日在山林中追蹤獵物。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些普通士卒的臉上。那一張張年輕的、或是已顯滄桑的臉龐,此刻被汗水、塵土和極度的疲憊覆蓋。嘴唇幹裂,眼神因長時間的專注而顯得有些空洞,但在那空洞深處,劉湛能看到一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最初幾日,他從這些眼神裏看到的是茫然、是散漫、是對於這種枯燥訓練本能的抵觸,甚至隱藏著一絲對於未來的恐懼。他們當兵吃糧,或許隻是為了混口飯吃,亂世之中,能活著已是僥幸。
但如今,盡管身體依舊疲憊不堪,盡管周倉的嗬斥依舊如雷貫耳,他們的眼神裏,那茫然和散漫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強行鍛造出的堅韌,一種對於命令近乎本能的反應。更重要的,劉湛隱約捕捉到,在這些漢子的眼中,開始閃爍起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歸屬感,或者說,是一種雛形的榮譽感。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是“靖安營”的人,是和旁邊那些看熱鬧的莊丁不同的。
劉湛知道,光有周倉這般嚴酷的、如同鍛打鐵坯般的訓練,鍛造出的或許是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但未必是一支有靈魂、有韌性的軍隊。一支真正能打硬仗、能在逆境中不潰散的軍隊,需要知道為何而戰,需要有一種超越物質的精神支撐。
夕陽終於收斂了些許毒辣,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校場上的溫度也隨之略有下降。令人筋疲力盡的操練終於結束了。士兵們幾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一個個東倒西歪,恨不得立刻癱倒在地。
但規矩不能廢。在隊率的督促下,他們依舊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先是走到校場邊的兵器架旁,拿起破布,仔細地擦拭保養分配給自己的兵器盾牌。木矛要檢查是否有裂紋,盾牌要檢查繩索是否牢固,盡管裝備簡陋,但這已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然後,他們才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走向炊事點。
飯食是劉湛力排眾議,特意交代荀衍安排的。不算精美,主要是糙米混著豆子煮成的濃粥,加上一些耐放的醃菜,但關鍵點是——管飽!每隔三五日,粥裏甚至能見到零星漂浮的油花,或者每人能分到一小塊鹹魚幹。這對於許多出身貧寒、平日裏半饑半飽的士卒乃至莊客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味。在很大程度上,這實實在在的“飽飯”,安撫了士卒們因高強度訓練而產生的肉體痛苦和心底的怨氣。肚子裏有食,心裏才不慌。
飯後,是一天中最輕鬆,也最特別的時刻。
劉湛會準時出現在士卒們聚集的、用茅草和木頭搭起的簡易營房前的空地上。他沒有像尋常將領那樣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階上訓話,而是很隨意地找了一塊表麵還算平整的大石頭,拂去上麵的浮土,便坐了下來。他示意士卒們圍攏過來,或坐或站,不必拘禮。
起初,士卒們還很拘謹,不敢靠得太近。但幾天下來,見劉湛態度隨和,也就漸漸放鬆了。此刻,他們圍著劉湛,如同一群疲憊的莊稼漢在村頭老樹下歇腳聊天。
“兄弟們,”劉湛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撫平著白日操練帶來的燥鬱,“今日辛苦了。”
簡單的四個字,像是一股暖流,讓這些緊繃了一天的漢子們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有人小聲回應:“不辛苦……” 聲音稀稀拉拉,沒什麽底氣,卻透著真實。
劉湛微微一笑,目光在幾張尤其疲憊的臉上停留了一下,然後緩緩掃過全場:“我知道,很多人心裏在嘀咕,或許嘴上不敢說。天天練這枯燥的陣型,左轉,右轉,前進,後退,突刺,格擋……翻來覆去,有什麽用?難道賊人來了,會像木樁子一樣排好隊,等著我們一排排去刺嗎?難道戰場上,敵人會跟我們講規矩,等我們結好陣再衝過來?”
他看到不少人下意識地點頭,眼神裏流露出讚同和疑惑。就連站在人群外圍,抱著膀子監督秩序的周倉,也豎起了耳朵。他出身草莽,習慣了用拳頭和義氣說話,對於劉湛這種“攻心為上”的手段,始終感到新奇,甚至最初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些日子下來,士卒們的精氣神確實不一樣了。
劉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拋出了一個問題:“我問大家一個實在的問題。若是在山林裏,一個人,赤手空拳,對上一頭餓極了的花斑猛虎,勝算有幾何?”
台下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哄笑和議論。一個膽子大點的漢子嚷道:“劉公,那還談啥勝算?肯定是給猛虎送菜,讓它打牙祭了唄!”
“不錯。”劉湛點頭,神色認真,“幾乎是十死無生。但,若是十個人,二十個人,甚至三十個人呢?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結實的木矛,或者獵叉,不再各自為戰,而是背靠著背,結成一個圓陣,互相依靠,進退有序,矛尖一致對外。那猛虎,它還敢輕易撲上來嗎?”
士卒們安靜下來,開始認真思索。他們都是潁川人,不少人家鄉靠近山區,聽過獵戶對付猛獸的故事。有人喃喃道:“那……那估計猛虎也得掂量掂量……”
“不是掂量,是不敢!”劉湛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它再凶猛,也怕被從四麵八方刺來的長矛捅成篩子!我們結陣,就是把我們一百五十個人,變成一頭比猛虎更可怕、渾身是刺的巨獸!”
他趁熱打鐵,提起了他們共同的經曆:“我們再回想一下黑風峪那一戰!杜遠的人馬,比我們多不多?” “多!”這次回答整齊了許多。 “他們凶不凶?” “凶!” “那我們為什麽能贏?靠的是我劉湛武功蓋世?還是靠周隊率一個人能殺光他們全部?”劉湛的目光掃過周倉,周倉配合地咧咧嘴,露出一個“那倒也未必不能試試”的凶悍表情,引得士卒們一陣低笑。
“都不是!”劉湛自問自答,語氣激昂起來,“我們靠的就是結陣!靠的是你幫我擋住側麵砍來的刀,我幫你捅穿正麵衝來的敵人!靠的是令行禁止,一百多人如同一個握緊的拳頭,打出去才有力量!靠的是信任,是把你的後背放心地交給你的兄弟!”
他站起身,雖然身形不算特別魁梧,但此刻在夕陽的餘暉下,卻仿佛蘊含著巨大的能量。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聲音在校場上空回蕩,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扉:
“我們這支隊伍,叫‘靖安營’!兄弟們,你們可知,何為‘靖安’?”他頓了頓,不等有人回答,便鏗鏘有力地說道,“靖,是平定!安,是安寧!我們靖安營,就是要掃平潁川地界上,所有禍害百姓的賊寇匪徒!就是要保境安民!讓我們的父母,不再半夜被踹門聲嚇醒!讓我們的妻兒,不再擔心被亂兵擄掠欺淩!讓我們腳下的這片潁川土地,重歸太平,能安心種地,安穩過日子!”
他指向遠方,仿佛能穿透暮色,看到那些受苦的村莊:“我們手中的刀槍,不是為了去欺壓良善,不是為了去爭權奪利,不是為了給哪個大人物當看門狗!我們是為了——守護!”
“守護我們身後,那或許殘破但卻溫暖的家!守護那些手無寸鐵、指望我們保護的鄉親父老!”劉湛的聲音帶著一種灼熱的情感,“也許,現在有人覺得,我劉湛在這裏說的是空話、大話。是畫一張大餅給你們充饑。”
他的語氣轉而變得無比鄭重,甚至帶著一絲賭咒發誓的狠勁:“但我劉湛,今日就在此,對著這皇天後土,對著我們靖安營全體兄弟立誓!隻要我劉湛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著任何一個兄弟!隻要我劉湛活著,站在你們前麵,就絕不會讓兄弟們白白送死!我們要立的功業,是實實在在保護了百姓的功業!我們要博的前程,是讓我們自己,讓我們的子孫後代,能挺直腰杆、安穩種田、不再受人欺辱的前程!”
沒有引經據典,沒有華麗辭藻,隻有最樸實、最直白,甚至帶著些泥土氣息的話語。然而,正是這些話語,如同重錘,句句敲打在這些大多出身貧寒、或是深受戰亂之苦的士卒心坎上。他們當中,有多少人是被黃巾軍害得家破人亡?有多少人是被苛捐雜稅逼得走投無路?有多少人僅僅是為了在這亂世中,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劉湛的話,像是一顆火種,投進了他們早已幹涸或冰冷的心田。讓他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每日在這塵土飛揚的校場上流下的汗水,付出的艱辛,似乎有了超越僅僅“混口飯吃”之外的、更沉重也更光榮的意義。不是為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大人物,是為了自己,為了家,為了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
人群中,一片寂靜。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火把燃燒時偶爾爆開的劈啪聲。許多漢子的眼睛在暮色中閃閃發光,那裏麵有什麽東西在燃燒。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有人偷偷抹了把眼角不知是汗水還是別的東西。
周倉抱著膀子,依舊那副凶悍的表情,但他看向劉湛背影的眼神,那抹複雜的光芒更盛了。他或許不完全理解這種“大道理”,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經過劉湛這一番話,眼前這群士兵的精氣神,仿佛被無形地擰緊了一扣,變得更加凝實,更加……有了點不一樣的味道。這或許,真的比單純的打罵和犒賞更管用。
日子,就在這日複一日的汗水、塵土、嗬斥、飽飯和夜晚的“談心”中,飛快流逝。
靖安營的麵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隊列陣型越發純熟,推進、轉向、散開、集結,動作漸漸有了行雲流水般的順暢感。士卒之間的配合也愈發默契,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同伴便能心領神會。更重要的是,一種無形的凝聚力,如同春藤纏繞大樹,悄然滋生、蔓延。他們開始自覺地以“靖安營”的身份為榮,對外人提起時,會挺起胸膛說“俺是劉公麾下靖安營的”。一種初步的集體榮譽感,開始在每個人心中萌芽。
這一日,午後剛過,太陽依舊毒辣。劉湛正與周倉在校場邊緣一棵勉強提供蔭涼的老槐樹下,商議著是否要設法籌措一些弓弩,開展最基礎的遠程射擊訓練。畢竟,總不能每次都等敵人衝到眼前再結陣。
“弓弩可是金貴玩意兒,”周倉撓著絡腮胡,眉頭擰成了疙瘩,“咱們這點家底,別說製式強弓了,就是獵弓也難湊齊二三十把。弩更別提,那玩意兒官府管得嚴。”
劉湛正要說話,卻見荀衍帶著一名風塵仆仆、臉上帶著焦急之色的使者,腳步匆匆地徑直朝校場趕來。那使者一身郡府差役的打扮,靴子上沾滿了泥濘,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
劉湛心中一動,與周倉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同時迎了上去。
“劉兄!郡府急令!”荀衍顧不上寒暄,臉色凝重地將一卷蓋著官府印信的竹簡遞給劉湛,同時語速飛快地說道,“剛接到的緊急軍情!探得逆賊袁術麾下部將劉詳,引兵數千,已出魯陽,兵鋒似有北上侵擾我潁川之意!郡守大人命我等即刻起加強戒備,尤其要確保陽翟城至我荀家莊園一線安危,嚴防敵軍滲透、劫掠!”
劉湛迅速展開竹簡,目光掃過上麵的文字,內容與荀衍所說大致相同。他的臉色沉靜如水,但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
周倉在一旁,聞言非但不驚,反而伸出舌頭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臉上露出一抹混合著興奮與殘忍的獰笑,甕聲甕氣地道:“他娘的!來得正好!老子的骨頭都快在操練場上生鏽了!正好拿這劉詳的人頭,給俺們靖安營開開葷,祭祭旗!”
劉湛卻比他冷靜得多。他沒有理會周倉的戰意,轉向荀衍,沉聲問道:“衍兄,郡府傳來的消息,可有說明敵軍的具體動向?兵力究竟幾何?是步卒為主還是配有騎兵?裝備如何?糧草輜重情況可知曉?”
荀衍搖了搖頭,憂色更重:“詳情尚不明確。傳遞消息的探馬也隻遠遠望見大隊人馬出動。但這劉詳,聽聞乃是袁術麾下頗受重用的驍將,並非無名之輩,不可小覷。郡守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等依托莊園塢堡之險,堅壁清野,固守待援。必要時,可向陽翟城求援。”
劉湛沉吟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簡粗糙的邊緣。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固守?依托荀家莊園堅固的塢堡和這段時間儲備的糧草,確實能堅守一段時間。但一味被動挨打,絕非他的風格,也絕非靖安營的出路。亂世之中,消極防禦,等於將主動權拱手讓人。
片刻之後,他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銳芒,抬起頭,語氣堅定:“固守自然要固守,莊園是我們的根本,不能有失。但若一味龜縮塢堡之內,被動等待敵軍來攻,非良策!敵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永遠隻能疲於應付。我欲主動出擊!”
“主動出擊?”荀衍吃了一驚,“劉兄,我們兵力不過一百五十,敵軍數千,這……”
“非是正麵決戰。”劉湛打斷他,解釋道,“是眼睛和耳朵的出擊。至少,我們要摸清敵軍的虛實!知道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走的哪條路,士氣如何,裝備怎樣!”
他猛地轉向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的周倉,聲音陡然變得嚴厲而充滿威勢:“周倉聽令!”
“末將在!”周倉精神大振,抱拳躬身,聲若洪鍾。
“命你即刻從全營中,挑選三十名最機敏、最敢戰、腳力最好、且對潁水南岸地形熟悉的弟兄,組成精銳斥候隊!由你親自帶領,攜帶三日幹糧和信號焰火,即刻出發,前出至潁水南岸,嚴密偵察敵軍劉詳部動向!”
他盯著周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強調:“記住你的任務!以探查為主,摸清敵軍主力位置、行軍速度、兵力配置、糧草輜重情況為首要!非必要,不得與敵軍接戰!盡量避免暴露行蹤!我要的是準確的消息,不是無謂的傷亡!明白嗎?”
“得令!”周倉再次抱拳,臉上因興奮而泛著紅光,“劉公放心!俺周倉省得!定把劉詳那廝穿啥顏色的底褲都給您打探清楚!” 他這粗鄙卻自信滿滿的話語,衝淡了幾分緊張氣氛。
說完,周倉不再耽擱,轉身便如一陣黑色的旋風,大步流星地衝向正在休息的隊列,開始用他那炸雷般的嗓門點名選人。
荀衍看著周倉離去的背影,依舊有些擔憂:“劉兄,此舉是否太過冒險?周將軍雖勇猛絕倫,但畢竟人馬稀少,一旦被敵軍發現,陷入重圍……”
劉湛的目光投向校場上那些雖然剛剛結束操練、疲憊不堪,但聽到可能有戰事、眼神瞬間燃起火焰的士卒們。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語氣卻異常平穩:“衍兄放心。元福(周倉字)有萬夫不當之勇,更兼粗中有細,並非一味莽撞之徒。況且,他對潁川地形的熟悉,遠超常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若連敵軍虛實都不敢探、不能探,我等與瞎子、聾子何異?這——”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正是檢驗我靖安營成色的第一道考題!也是磨礪了許久的劍鋒,第一次見血之時!”
他望向南方,那裏是潁水的方向,也是未知的敵蹤所在。天邊的雲霞被夕陽染得一片血紅,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靖安營的脊梁,這一百五十個被汗水、塵土和信念初步凝聚在一起的漢子,能否在真正的戰場上撐起未來的驚濤駭浪,答案,即將在這烽煙中揭曉。
校場上,被選入斥候隊的士兵們正在周倉的咆哮聲中迅速準備,他們的臉上混雜著緊張、興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決然。而那些留下的士兵,則望著同伴,眼神複雜,有羨慕,有關切,也有對未知戰事的忐忑。
劉湛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靖安營的骨頭硬不硬,脊梁直不直,很快就能見分曉了。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汗水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戰爭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