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未央宮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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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宮那朱紅色的巨大宮門,在數名膀大腰圓的豫州軍士卒合力推動下,發出了沉悶而刺耳的“嘎吱——呀——”聲,那聲音嘶啞得像是病榻上老者最後的喘息,緩慢地、極不情願地向內開啟。
    門軸摩擦的聲響在空曠的宮牆間回蕩,驚起了幾隻棲息在簷角衰草中的寒鴉,“呱呱”地叫著,撲棱著翅膀飛向灰蒙蒙的天空,灑下幾片黑色的羽毛,更添幾分淒涼。
    隨著宮門的開啟,一股複雜的氣味撲麵而來。走在前列的劉湛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那是一種混合了陳年皇家香料殘餘的淡香、無處不在的灰塵味、木料與織物因潮濕而滋生的奇怪味道,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屬於衰敗和遺忘的氣息。
    這氣息,仿佛有形有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鼻端,無聲地訴說著這座曾經象征著大漢帝國至高無上權柄的宮殿,如何在連年的戰亂、權臣的蹂躪下,不可逆轉地走向腐朽。
    昔日裏,這裏應是百官朝拜,鍾鳴鼎食,如今卻隻餘下死寂與破敗。
    門後的廣場,以漢白玉鋪就,寬闊得足以容納萬人的儀仗,此刻卻空曠得讓人心慌。
    玉石欄杆多有斷裂傾頹,精美的蟠龍雕刻被刀劍砍出斑駁的痕跡。
    地磚的縫隙裏,一叢叢枯黃而頑強的野草倔強地探出頭來,在蕭瑟的秋風中微微顫抖。
    遠處,那巍峨的宮殿主體,飛簷鬥拱依舊可見昔日的宏偉輪廓,但金漆剝落,彩繪褪色,窗欞破損,如同一位披著襤褸錦袍的巨人,雖骨架猶存,卻已奄奄一息。
    隻有寥寥幾個身影,在宮門開啟的瞬間,如同受驚的鼷鼠般從角落的陰影裏匍匐而出,顫抖著跪伏在冰冷的石板上。那是幾個麵黃肌瘦、衣衫破舊得幾乎難以蔽體的宦官。他們身上的宦官服色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汙濁不堪,緊緊裹著枯瘦的身軀。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擔驚受怕,讓他們眼窩深陷,眼神裏充滿了近乎本能的恐懼,身體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般劇烈地抖動著,額頭緊緊貼著地麵,不敢抬起分毫。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花白的頭發散亂地粘在額前,顯得尤為狼狽。
    這也太……苟延殘喘了!
    這是此刻劉湛腦海中唯一浮現出的一個成語……
    劉湛靜靜地立於門前,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這滿目瘡痍的景象。他身穿玄色鎧甲,甲葉上還沾染著沿途征戰留下的些許塵土與暗沉血漬,肩上的猩猩絨鬥篷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年輕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風霜之色,但那雙銳利的眼眸深處,依舊難以完全壓製住此刻翻湧的心潮。
    激動嗎?
    自然是有的。
    曆經艱險,浴血奮戰,終於踏入了這帝國的心髒,即將麵見天子,完成“奉詔勤王”的使命,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是無數士人夢寐以求的榮耀。
    一股熱流在他胸中湧動,幾乎要衝喉而出。
    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誌忑與沉重。
    眼前的破敗景象,遠比任何戰報上的描述更具衝擊力。
    這不僅僅是宮殿的腐朽,更是四百年漢室江山的傾頹之象。
    自己這一步踏入,是匡扶社稷於既倒,還是卷入更深不可測的權力漩渦?
    曆史的重量,仿佛一瞬間壓在了他尚且年輕的肩膀上。他能感覺到身後郭嘉那帶著幾分慵懶卻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賈詡那永遠古井無波、卻深不見底的注視。
    他不再猶豫,右腿猛地抬起,戰靴那厚重的底部重重地踏在了宮殿前廣場冰冷的石板上。
    “咚——”
    一聲清晰而孤寂的回響,在空曠得可怕的廣場上蕩漾開來,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這聲音,像是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驚起了層層漣漪,也仿佛是一個宣告——一個新的力量,進入了這片權力的廢墟。
    他率先邁步而入,步伐沉穩而堅定,每一步落下,都帶來一聲清晰的回響。
    郭嘉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手持他那從不離身的酒葫蘆,輕輕晃了晃,裏麵似乎還有小半壺酒,發出細微的“嘩啦”聲。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眼前這莊嚴肅穆又破敗的景象,不過是一場有趣的戲劇。
    賈詡則知趣的落後半步,低眉順目,步伐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像一道灰色的影子,但他的眼角餘光,仔細關注著視線所及的一切——破損的欄杆角度、宦官們顫抖的幅度、遠處宮殿陰影裏可能存在的窺視。
    身披重甲、按劍而行的徐晃和周倉,則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一左一右護衛在劉湛側後方。
    徐晃麵色沉毅,虎目圓睜,如同最警惕的獵豹,掃視著宮殿的每一個角落,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難以逃過他的感知。
    周倉則沉默如山,他的目光更加專注,更多地停留在那些易於藏匿刺客的廊柱、帷幔之後,他的手始終虛按在劍柄上,肌肉緊繃,隨時可以爆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
    他們身後,是肅然列隊的豫州軍精銳士卒,他們迅速而無聲地控製了宮門和通往主殿的甬道,將夏侯淵及其所率領的曹軍騎兵,徹底隔絕在那扇沉重的宮門之外。
    隱約地,似乎還能聽到門外傳來夏侯淵不甘的冷哼與戰馬焦躁的刨蹄聲。
    劉湛在一名匍匐在地的老宦官麵前停下腳步,略略提高了聲音,清朗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宮殿的死寂,在巨大的廊柱間碰撞、回蕩: “陛下何在?臣,豫州牧劉湛,奉詔勤王,特來護駕!”
    那名看似為首的老宦官,聞聲渾身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他顫巍巍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順著滿是皺紋和汙垢的臉頰蜿蜒而下。他張了張嘴,嘴唇哆嗦了好幾下,才發出哽咽嘶啞的聲音: “劉……劉使君?真……真是您嗎?您可算來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他激動得幾乎語無倫次,用幹枯如雞爪般的手胡亂抹著眼淚,“陛下……陛下在宣室殿……日夜驚懼,食不下咽,盼王師如盼甘霖啊!小人們……小人們也總算……總算熬到頭了……”他的話語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巨大慶幸和難以自抑的悲戚。
    劉湛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憐憫,但此刻並非抒發同情之時。
    他微微頷首,沉聲道:“前頭帶路。”
    “是,是!”老宦官如同聽到了仙音,掙紮著爬起來,因跪得太久,雙腿發軟,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好被旁邊一名同樣麵黃肌瘦的小宦官慌忙扶住。他定了定神,這才佝僂著腰,幾乎是半爬半走地在前麵引路。
    劉湛不再耽擱,示意部隊原地警戒,隻帶著郭嘉、賈詡、徐晃、周倉等核心文武,跟隨著引路的宦官,快步穿過一道道宮門,走向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決策之所的宣室殿。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
    昔日裏金碧輝煌的廊道,如今壁畫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牆體,那些描繪著祥瑞、歌頌著功德的彩繪,如今隻剩下模糊不清的斑駁色塊。
    懸掛的帷幔原本應是錦繡斑斕,如今卻沾滿了厚厚的灰塵,顏色黯淡,有些地方甚至被撕扯成一條條,無力地垂落著。
    一些偏殿有明顯的焚燒過的焦黑痕跡,殘垣斷壁間,雜草叢生,顯然是李傕、郭汜那兩個莽夫內訌時留下的瘋狂創傷。
    這座帝國的心髒,已是千瘡百孔,如同一個被掏空了內髒的巨獸,徒留一副殘破的骨架。
    郭嘉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些破損的壁畫,甚至還伸手在一處焦黑的柱子上抹了一下,看了看指尖的黑灰,低聲對身旁的賈詡笑道:“文和,你看這燒的,怕是連老鼠洞都沒放過。李傕、郭汜這兩個殺才,拆家的本事倒是一流。”他語氣輕鬆,仿佛在評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古董。
    賈詡眼皮都沒抬一下,聲音平淡無波:“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不過,倒也幹淨。”他這話意味深長。
    郭嘉聞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徐晃和周倉則對這兩位謀士的“風涼話”充耳不聞,他們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警戒上。周倉甚至在一個拐角處突然停下,側耳傾聽片刻,確認沒有異常,才揮手讓隊伍繼續前進。
    宣室殿外,守衛著一些神色惶恐、衣甲不算齊整的宮廷侍衛。他們手中的長戟看起來都有些鏽蝕,看到劉湛一行人甲胄鮮明、刀劍森寒、氣勢凜然地走來,感受到那股百戰精銳帶來的無形壓力,紛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
    劉湛目光掃過他們,心中暗歎,這就是拱衛天子的最後力量嗎?
    真是形同虛設。
    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身,然後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因疾行而略有淩亂的衣冠和甲胄。
    郭嘉、賈詡等人默契地留在殿外等候,徐晃和周倉則如同門神般,一左一右按劍立於殿門兩側,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
    劉湛獨自一人,緩步走入宣室殿中。
    殿內的光線比外麵更加昏暗,仿佛陽光也不願過多地眷顧這片權力的廢墟。僅憑幾盞放置在角落裏的油燈照明,燈焰微小而跳躍,在空氣中拉長出搖曳扭曲的影子,使得大殿更顯空曠幽深。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那高高在上的禦座方向。然而,禦座上空空如也。在禦座旁那片最濃重的陰影裏,一個身影正蜷縮著。那是一個身穿略顯寬大、甚至有些不合身黑色冕服的少年。
    繁複的十二章紋和日月星辰的刺繡,本該彰顯無上的威嚴,但穿在他瘦弱的身體上,卻隻顯得沉重而累贅,仿佛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聽到腳步聲,那身影如同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抬起頭來。正是年僅十幾歲的漢獻帝劉協。
    借著昏暗的燈光,劉湛看清了他的臉——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血色,長期的擔驚受怕和營養不良,讓他眼窩深陷,周圍是一圈濃重的青黑。
    他的嘴唇因極度的緊張而微微哆嗦著,雙手緊緊抓著寬大的袍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副柔弱無助、驚惶失措的模樣,與他身上那套象征著天下權柄、日月星辰的冕服,形成了無比刺眼而令人心酸的對比。這哪裏是九五之尊,分明是一個被困在華麗牢籠裏,隨時可能被驚擾而破碎的瓷娃娃。
    禦座旁邊,還侍立著幾位同樣麵有菜色、驚魂未定的老臣,如太尉楊彪、司徒趙溫等。
    他們穿著還算整齊的朝服,但神色間的疲憊與惶恐,卻難以掩飾。看到劉湛進來,他們眼中先是流露出警惕,待看清對方並未攜帶兵器,且神色恭敬,步伐沉穩,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依舊不敢多言,隻是將目光投向了蜷縮在陰影裏的少年天子。
    劉協看著這個陌生的、身披甲胄的年輕將領走近,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極度的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又往陰影裏縮了縮。
    待看清對方並未攜帶兵器,眼神雖然銳利卻並無凶戾之氣,反而帶著一種沉靜的恭敬,他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用帶著明顯顫抖的、細弱的聲音試探著問道: “卿……卿是……”
    劉湛不再前行,在禦階之下站定。
    他撩起戰袍那沾染了征塵的下擺,以一種極其標準而莊重的姿態,行以大禮參拜,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麵。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在空曠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蕩: “臣,豫州牧劉湛,叩見陛下!臣救駕來遲,讓陛下受驚,身處險境,罪該萬死!幸賴陛下洪福齊天,將士用命,已於昨日誅除國賊李傕、郭汜及其黨羽,特來迎奉陛下還宮,重振朝綱,廓清寰宇!”
    “李傕、郭汜已誅!”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猛然炸響在死寂的宣室殿中。
    劉協和殿內的楊彪、趙溫等老臣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呆立當場,仿佛化為了泥塑木雕。
    李傕、郭汜!這兩個如同噩夢般纏饒著眾人,將朝廷尊嚴踐踏在地,將他們如同傀儡般操控,帶來無數恐懼與屈辱的國賊……就這麽……死了?
    片刻的死寂之後,是難以抑製的、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爆發!
    幾位老臣先是發出不敢置信的抽氣聲,隨即,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唏噓和哽咽聲在大殿中響起。
    楊彪老淚縱橫,身體因激動而微微搖晃,趙溫更是以袖掩麵,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他們不是為自己得救而哭,更是為這搖搖欲墜的漢室江山,似乎看到了一線渺茫的曙光。
    而蜷縮在陰影裏的劉協,反應更為劇烈。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瞳孔在瞬間收縮又放大,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他蒼白消瘦的臉頰洶湧而下。
    他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發抖,他掙紮著,想要從陰影裏站起來,想要親手扶起眼前這位帶來希望的信使,但因為腿腳發軟,加之情緒過於激動,試了一下竟沒能成功,反而差點摔倒。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向劉湛,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斷斷續續地,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動: “劉……劉愛卿……快,快平身!起身讓朕看看!卿……卿乃社稷功臣,是大漢的……是大漢的擎天之柱!大漢……大漢有救矣!有救矣!”
    這一刻,看著禦階上那個淚流滿麵、激動得難以自持的少年天子,劉湛的心中五味雜陳,一股複雜的情緒洶湧地衝刷著他的心房。
    有對這位少年天子悲慘遭遇的真切同情——他本應在父母的寵愛下無憂無慮地成長,如今卻要在這吃人的權力漩渦中掙紮求生;有完成“勤王”使命,立下匡扶社稷之功的巨大成就感與自豪感;但更多的,是一種曆史參與感的沉重與茫然。
    他知道,自己這一步,已經深深地踏入了曆史的洪流,未來的方向,撲朔迷離,他扶起的,是一個象征,還是一份真正可以重整河山的力量?
    他恭敬地、依禮再次叩首,然後才沉穩地起身,垂首而立,沉聲道: “陛下,此乃臣子本分,不敢言功。如今長安初定,百廢待興。宮外尚有李郭殘餘宵小未清,局勢未穩,陛下還需暫居深宮,善保龍體。待臣等肅清餘孽,安定人心,整飭城防,再議朝政不遲。”
    他的聲音平穩而有力,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劉協此刻早已將劉湛視作了唯一的依靠,聞言隻是流著淚連連點頭,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安撫了驚魂未定的皇帝和幾位老臣,劉湛恭敬地退出了宣室殿。
    殿外,郭嘉正倚著一根廊柱,小口抿著酒葫蘆裏最後的存糧,看到劉湛出來,挑眉遞過一個詢問的眼神。賈詡則靜立一旁,如同老僧入定。
    劉湛微微頷首,低聲道:“陛下情緒激動,但無大礙。安撫陛下和公卿之事,需即刻著手。”他看向賈詡和郭嘉,“奉孝,文和,我們該幹活了。”
    接下來的時間,劉湛與他麾下的團隊,投入了緊張得如同高速旋轉的陀螺般的工作中。控製長安各處關鍵城防、接收保管官府積壓的文書檔案、安撫殘留的驚弓之鳥般的官吏、起草並發布安民告示以穩定惶惶的人心、清點幾乎空得能跑老鼠的府庫和僅存的糧草……
    千頭萬緒,無數的事情如同亂麻般湧來,都需要在曹操大軍主力到來之前,盡快理清,打下堅實的基礎。
    臨時征用的原司空府內,燈火徹夜通明。
    傳令兵進進出出,腳步聲急促而密集。
    文吏們埋首於成堆的竹簡與帛書之中,揮毫潑墨。將領們則不斷接收指令,調動布防。
    郭嘉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對著堆積如山的戶籍簡牘歎了口氣:“早知道長安這麽窮,就該從豫州多帶幾車紙過來,這竹簡看得我眼都快瞎了。曹孟德要是這時候打過來,我怕是連陣圖都畫不利索了。”他這話帶著幾分誇張的抱怨,卻也透露出此時的緊張與繁忙。
    賈詡則默默地整理著來自各方的情報,將其分門別類,偶爾在關鍵的幾條上做出標記。他的效率極高,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劉湛更是幾乎未曾合眼,他需要聽取各方匯報,做出決策,協調各方關係。他深知,時間就是一切,必須在曹操到來之前,盡可能地鞏固自己的優勢,將“先入為主”和“護駕首功”這兩個名分,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掌控力。
    然而,曹操的動作,比他預想的還要快。
    第二天中午,秋日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懸掛在中天,依舊無法帶來多少暖意。劉湛剛處理完一樁關於幾個地痞流氓趁亂搶劫、需要立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的案子,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正準備喝口冷水提提神,一名親兵就急匆匆地闖入堂內,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緊張: “稟主公!兗州牧曹操,親率大隊人馬,已抵達長安城外十裏處!斥候來報,曹軍軍容甚盛,打著‘清君側’、‘護駕’的旗號,要求即刻入城覲見天子!”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堂內的氣氛瞬間一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劉湛身上。
    劉湛端著水碗的手頓了頓,水麵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隨即恢複平靜。
    他緩緩將水碗放下,抬起頭,目光與一旁的郭嘉、賈詡交換了一個眼神。
    三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判斷——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之前的浴血奮戰、搶占先機,都隻是這場權力博弈的前奏而已。
    郭嘉輕輕放下酒葫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聲道:“來得可真快,像是聞著腥味的貓。”他的幽默總是帶著一絲尖銳。
    賈詡則緩緩道:“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劉湛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為久坐而略有褶皺的袍服,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下達了命令: “打開城門,依禮相迎,請曹兗州入城。同時,傳令百官,一個時辰後,未央宮前殿,陛下將召見勤王功臣,共商國是。”
    他刻意強調了“陛下召見”和“勤王功臣”,這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劉湛才是這次勤王行動的主導者,曹操,隻是後來者,是“被”召見的對象。
    他必須掌握這次會麵的主導權,將其定義為自己主導下的君臣奏對,而非與曹操的平等談判。這是一場不見硝煙,卻同樣至關重要的交鋒。
    一個時辰後,未央宮前殿。
    雖然經過了宮人們匆忙的打掃,撤換了一些過於破敗的帷幔,擦拭了禦座和主要的器物,但大殿依舊難掩那股深入骨髓的破敗之氣。
    高大的殿柱上油漆剝落,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木頭原本的紋理。地麵雖然清掃過,但磚縫間的汙漬和磨損痕跡無法掩蓋。
    漢獻帝劉協強打精神,端坐在那寬大的禦座之上。
    經過劉湛派來的醫官診治和安撫,他的氣色稍微好了一些,但依舊蒼白。
    龍袍下的單薄身體,因為緊張和不適,仍在微微地顫抖。
    他能感覺到,今天的氣氛,與昨日劉湛單獨覲見時截然不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正彌漫在整個大殿之中。
    劉湛率領徐晃、郭嘉、賈詡等核心文武,肅立於禦座左側下方。他們甲胄鮮明,袍服整齊,代表著“先入為主”的護駕之功和強大的實力。徐晃按劍而立,如同淵渟嶽峙;郭嘉目光流轉,看似隨意,卻將殿內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賈詡則依舊低眉垂目,仿佛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
    而以楊彪為首的一些長安舊臣,則戰戰兢兢地立於禦座右側。他們大多低著頭,不敢直視前方的任何一方,如同驚弓之鳥,生怕被即將到來的風暴所波及。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眾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以及殿外秋風吹過破損簷角發出的嗚咽聲。
    突然,殿外傳來司禮宦官那帶著顫音、卻努力拔高的通傳聲: “兗州牧、鎮東將軍曹操,覲見——!”
    腳步聲響起,沉重、有力,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侵略性。
    隻見曹操身著正式的朝服,顏色深沉,腰間卻赫然佩著一柄長劍。他身材不算高大,甚至略顯矮壯,但步伐龍行虎步,氣度沉雄如山。一張微黑的臉上,濃眉下是一雙細長的眼睛,開闔之間精光四射,如同鷹隼般銳利,顧盼之際自有威勢,那是一種久居人上、殺伐決斷積累起來的霸氣。
    其身後,緊跟著夏侯惇、夏侯淵、曹仁等一眾心腹將領。這些人都是一身戎裝,殺氣騰騰,眼神桀驁,如同出鞘的利刃,與劉湛這邊徐晃、周倉的沉穩厚重、郭嘉的雲淡風輕、賈詡的深藏不露,形成了鮮明而迥異的風格對比。他們帶來的,是一股撲麵而來的、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鐵血氣的凜冽寒風。
    曹操大步走到禦階之下,目光先是快速掃過禦座上的劉協,那目光銳利如刀,似乎在一瞬間就將這位少年天子的虛弱與恐懼看了個通透。
    隨即,他的視線便牢牢地定格在了禦座左側的劉湛身上。那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深深的忌憚,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對於被人搶占了先機的惱怒。但他臉上,卻迅速擠出了一絲看似豪爽的笑容。
    他依禮躬身,聲音洪亮,震得大殿似乎都嗡嗡作響: “臣曹操,叩見陛下!聞聽國賊肆虐,陛下蒙塵,臣心急如焚,恨不能肋生雙翅,日夜兼程,特來護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禮儀周到,言辭懇切,但任誰都聽得出,那洪亮聲音底下隱藏的強勢。
    “曹愛卿平身。”劉協的聲音依舊微弱,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卿等……皆乃社稷柱石,跋涉辛苦,朕心甚慰。”
    曹操起身,甚至不等劉協再多說勉勵的話,便立刻轉向了劉湛,臉上那絲笑容變得微妙起來,語氣帶著一種看似親熱、實則鋒芒畢露的調侃: “劉湛賢弟!別來無恙乎?賢弟動作好快啊!當真是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為兄在兗州接到消息,便即刻點兵,緊趕慢趕,一路上跑死了三匹好馬,沒想到還是讓你搶了先機,立下這擎天保駕的首功!佩服,實在是佩服!”
    這話聽起來是恭維,是誇讚劉湛行動迅捷,但殿內稍微有點政治嗅覺的人都能聽出來,那“搶了先機”四個字,分明是在暗指劉湛投機取巧,不顧大局搶功,甚至可能隱含著對他“擅自”行動的指責。
    劉湛麵色不變,嘴角甚至還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他從容不迫地還禮,語氣不卑不亢: “孟德兄言重了,實在是折煞小弟。湛身為漢臣,食漢祿,聞君父有難,星夜馳援,乃是人臣本分,責無旁貸。若是動作稍慢,致使陛下多受一日之苦,那才是萬死難贖之罪。倒是孟德兄,坐擁兗州膏腴之地,兵精糧足,帶甲十萬,威震山東,卻直至今日方至……”
    他頓了頓,目光清澈地看向曹操,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可是被什麽棘手的俗務纏住了手腳?或是路途遙遠,關山阻隔?若早知兄台行程,小弟或許還能分兵策應一番。”
    他這番話,巧妙地將“搶先”解釋為“盡責”和“忠勇”,反過來則將了一曹操一軍,質疑他“勤王”的誠意和速度——你地盤大、兵力強,怎麽來得比我還慢?是不是不夠盡心?是不是被什麽事情耽誤了?
    兩人目光在空中再次交匯,這一次,仿佛有實質般的火花迸濺,“劈啪”作響。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凝重,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楊彪等舊臣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將自己縮進地縫裏去。
    就在這時,郭嘉適時地輕笑一聲,出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語氣輕鬆,仿佛隻是在閑聊家常,但話語卻綿裏藏針: “曹兗州遠來辛苦,一路風塵仆仆,想必麾下將士也已人困馬乏。嘉觀兗州軍容雄壯,確是精銳之師。隻是如今長安已定,陛下安好,李郭二賊授首,這後續安頓之事,自有我家主公與諸位公卿操勞,不敢再勞動兗州軍將士。不若請兗州軍先在城外指定區域紮營休整,補充給養,以免大軍入城,驚擾了聖駕和剛剛安定下來的城中百姓,曹兗州以為如何?”
    這話說得極其委婉客氣,但核心意思隻有一個:長安現在由我們接管了,你們曹軍是客軍,還是在城外老實待著吧,別進來添亂。這是在委婉地要求曹操交出兵權,或者至少讓軍隊留在城外,不能介入長安防務。
    曹操身後,獨眼的夏侯惇聞言,頓時怒目圓睜,那隻獨眼中凶光畢露,剛要踏前一步開口嗬斥,卻被曹操仿佛背後長眼般,一個淩厲的眼神製止。
    曹操哈哈一笑,笑聲洪亮,試圖衝淡這緊張的氣氛,他避重就輕,不接郭嘉關於軍隊駐紮的話茬,反而將問題引向另一個關鍵點: “奉孝先生真是體貼入微,操在此代將士們謝過了。不過,先生也知,如今長安初定,百廢待興,陛下安危更是頭等大事,重於泰山!操既已至此,身為人臣,豈能安居城外?自當親率精銳,護衛宮禁,日夜不離,方能安心啊。”他說著,目光再次轉向劉湛,臉上帶著一種“你理應理解”的表情,“賢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陛下安危,關乎社稷存亡,你我皆應竭盡全力,萬無一失才好。”
    他直接將問題拋回給劉湛,要求分享宮廷衛戍權,甚至想親自掌控皇帝身邊的護衛!這是要直接插入劉湛掌控的核心區域。
    劉湛心中冷笑,好一個曹孟德,果然不肯絲毫讓步。麵上卻不動聲色,語氣平和卻堅定: “孟德兄忠心可嘉,憂心陛下安危,湛感同身受。然宮中衛戍,已有徐晃、周倉等忠誠可靠、百戰餘生之將負責布防。徐公明沉穩持重,周倉嚴謹如山,皆是可托付生死之壯士,麾下兒郎亦是隨我浴血豫州、鏖戰關中的百戰精銳,足以保陛下萬無一失。兄長遠道而來,車馬勞頓,還是先讓將士們好生歇息為上。”他先是肯定了曹操的“忠心”,然後明確拒絕,強調自己已有萬全安排,手下絕對可靠。接著,他話鋒一轉,似乎做出了讓步,但實則依舊將曹軍排除在核心權力之外: “若兄長仍不放心,關切長安防務,可派少數得力將領,參與外圍城防巡視,與徐、周二將協作,共同維護長安安定,如此可好?”
    他寸步不讓,堅持對宮禁守衛的主導權,隻同意讓曹軍參與外圍的、非核心的城防工作。這顯然無法讓曹操滿意。
    雙方就這樣,在這未央宮的前殿之上,你來我往,言辭機鋒,表麵上客客氣氣,甚至不時還帶著笑容,稱兄道弟,實則寸土必爭,每一個字都暗藏玄機。
    圍繞軍隊駐紮地點與權限、宮禁守衛的歸屬、後續官員的任命、繳獲的糧草物資分配、以及如何安撫關中各地殘餘勢力等一係列問題,展開了激烈而隱晦的博弈。
    楊彪等舊臣夾在中間,噤若寒蟬,如同擺設,根本不敢多發一言,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兩大勢力碰撞下的犧牲品。
    賈詡始終沉默旁觀,如同一個局外人,偶爾與郭嘉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都清楚,這場對峙,涉及根本的利益和未來的權力格局,絕不可能在這一次朝會上立刻分出勝負。
    曹操勢大,兵多將廣,絕不會甘心隻做個旁觀者,眼睜睜看著劉湛獨攬大權,掌控天子。而劉湛占著“先入為主”和“護駕首功”的巨大優勢,名正言順,也必須在曹操這頭猛虎的注視下,守住基本盤,甚至尋求擴大戰果。
    最終,這第一次正式的朝會,在一片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洶湧、雙方都極度不滿意的氣氛中,勉強結束。達成了幾點極其脆弱的、隨時可能被撕毀的共識:曹軍大部在城外指定區域紮營,不得擅自入城;宮禁守衛仍由劉湛部負責,但允許曹操派少數代表參與聯絡協調;雙方共同派出人手,維持長安城內秩序;至於更核心的權力分配、官職任命、未來戰略方向等問題,則以“陛下受驚,需靜養”、“局勢未明,容後再議”為借口,暫時擱置。
    退朝後,曹操帶著夏侯惇、夏侯淵等部下,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大步離去。夏侯淵在經過劉湛身邊時,甚至毫不掩飾地冷哼了一聲,眼神凶狠。
    劉湛則站在原地,並未立刻離開。他站在未央宮那高大的、象征著帝國等級的台階上,望著曹操那一行人遠去的、充滿不甘和煞氣的背影,目光深邃。
    秋風吹起他猩紅的鬥篷,獵獵作響。
    郭嘉不知何時又摸出了那個酒葫蘆,晃了晃,發現確實一滴不剩了,有些遺憾地咂咂嘴,走到劉湛身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冷笑道:“吞了隻蒼蠅似的,看來是氣得不輕。接下來,怕是有得折騰了。政治上的掣肘,軍事上的摩擦,甚至……一些見不得光的下作手段,恐怕都會接踵而至。”
    賈詡也緩緩踱步上前,聲音依舊平穩低沉,如同古井深潭:“明公已占先手,握有大義名分,此乃最大優勢。當務之急,是趁曹操立足未穩,盡快穩定長安及周邊局勢,收攏流亡官吏與士人之心,將陛下的名義,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權力和影響力。同時,”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需謹防曹操暗中聯絡關中諸將如段煨、張橫等殘餘勢力,或從外部,如河東、弘農等地,向我等施加壓力。糧道、水源,皆需加意防護。”
    劉湛點了點頭,目光從遠處收回,變得愈發堅定。他深吸了一口未央宮前這清冷而帶著硝煙餘味的空氣,沉聲道:“我明白。這也隻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