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退讓 蟄伏

字數:11351   加入書籤

A+A-


    冬日。
    長安。
    大將軍府的正堂議事廳,此刻門戶緊閉,將外間的寒氣與喧囂隔絕。廳內,數個巨大的精銅炭盆燒得正旺,上好的銀骨炭泛著暗紅色的光,偶爾爆出一兩聲輕微的“劈啪”脆響,散發出持久而穩定的熱量,努力驅散著從門窗縫隙頑強滲入的冷意。
    劉湛端坐於主位之上,身披一件玄色狐裘,更襯得他麵龐年輕卻威儀日重。他麵前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上,攤開著一幅粗略的關中輿圖,旁邊堆著幾卷剛剛送來的緊急文書。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光滑冰涼的案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在這寂靜的廳堂裏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他內心飛速權衡利弊時,思緒碰撞的外在回響。
    郭嘉罕見地沒有擺弄他那個酒葫蘆,也沒有把玩他那枚溫潤的白玉佩。他抱臂靠在一根漆色斑駁的廊柱上,微微仰頭,眼神銳利地盯著屋頂的榫卯結構,仿佛那裏麵隱藏著一個極其複雜、關乎天下大勢的珍瓏棋局,他正全神貫注地試圖拆解。他那總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臉上,此刻隻有純粹的專注與計算。
    賈詡則坐在下首一張鋪著厚厚毛皮的坐榻上,幾乎是紋絲不動,如同寺廟中久經香火熏陶、已然入定的老僧。他雙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前、枯瘦如竹節的手指上,呼吸悠長而幾不可聞。隻有那偶爾抬起眼皮,看似隨意地掃過廳內眾人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如同幽潭底部冷電般的精光,才泄露出他那看似沉寂的頭腦,正在以何等驚人的速度運轉著,權衡著每一個可能的變量與後果。
    徐晃按劍立於劉湛身側稍後的位置,身姿挺拔如鬆,麵容沉毅,如同守護山嶽的門神。他刻意放輕了呼吸,虎目雖然平視前方,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警惕著任何一絲不同尋常的動靜。
    新近投效的張遼,則站在徐晃稍遠一些的地方,他的站姿同樣沉穩,但眼神中除了武將固有的銳氣,還多了一份初來乍到的審慎,以及對於即將決定自己乃至無數人命運的這種高層決策的凝重。
    他們都知道,此刻廳內醞釀的,絕非尋常軍務,而是足以影響未來天下走向的關鍵謀劃。
    荀衍腳步輕捷卻帶著沉重,從外麵步入廳內,帶進一股微弱的寒氣。他將一份剛剛譯出的、墨跡猶新的絹帛軍報,輕輕放在了劉湛麵前的案幾上,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這緊繃的氣氛: “主公,最新驛馬傳書。曹孟德親率中軍主力,已抵達澠池,距長安已不足三日路程。其先鋒夏侯惇部五千精騎,更是星夜兼程,已抵新安,與我軍灞上大營的前哨斥候,已然能夠隔河相望。旌旗漫野,聲勢浩大。”他頓了頓,補充了最關鍵的一句,“觀其態勢,來者……絕非善意。”
    “他當然不善。”郭嘉嗤笑一聲,終於將目光從房梁上收回,打破了廳內令人窒息的沉寂。他踱步走到炭盆邊,伸出手感受著那跳躍的暖意,語氣帶著他特有的、看透世情的嘲諷,“丟了張遼這塊眼看就要到嘴的肥肉,心裏正滴著血呢。又被主公憑借朝廷大義,在大將軍的位子上結結實實壓了一頭,名分已定,他曹孟德何時吃過這種悶虧?心裏不定憋著多大一股邪火,窩著多少不甘。”他轉過身,麵向劉湛,臉上那戲謔的表情下,是冰冷的分析,“這回他可是把能帶來的家當差不多都帶來了,擺明了不是來旅遊觀光,更不是來真心朝拜天子的。就是要找回場子,用他兗豫精兵的刀鋒,逼著我們重新劃分這長安、乃至關中的權力版圖!”
    劉湛停下了那無意識敲擊案幾的手指,指尖感受到紫檀木傳來的冰涼觸感。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廳內每一個人的臉龐,最後定格在跳躍的炭火上,聲音平穩卻帶著千鈞之力:“局勢已然明朗。依諸位之見,曹孟德此番傾力而來,其真實意圖,究竟是欲戰,以武力解決問題?還是欲和,以兵威為籌碼,行脅迫之實?”
    賈詡緩緩抬起頭,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看向劉湛,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仿佛來自冰原深處的、冰冷的確定性:“戰,他未必敢,至少不敢率先發動。”他語速緩慢,字字清晰,“長安城高池深,經我軍連日加固,更顯險固。我軍據城而守,以逸待勞,更兼主公手握天子,占據政治與大義名分的絕對高地。曹操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強行攻城,勝算不足三成,且必擔上‘攻打帝都、脅迫天子’的叛逆惡名,天下共擊之,其勢必崩。此乃下下之策,曹孟德奸雄之姿,絕不會行此不智之舉。” 他話鋒微轉,繼續道:“然,其勢已成,兵鋒正盛,銳氣難當。若我方應對失當,使其一無所獲,空手而歸,其必不甘心。長期陳兵城外,與我形成對峙之勢,消耗我方錢糧,牽製我方精力,更可借此機會,暗中聯絡關中尚未完全歸附的諸將如段煨、張橫等,或設法離間我軍內部。時日一長,變數叢生,於我穩定關中、經略四方之大計,亦是極為不利。”
    徐晃抱拳沉聲附和,甲葉隨之發出輕微的鏗鏘之聲:“文和先生所言,切中要害。曹軍精銳,尤其是那支由曹純統領的虎豹騎,來去如風,野戰能力極強,確是我軍勁敵。若任其長期盤踞城外,如同惡虎臥於榻旁,日夜窺伺,尋找破綻,終是心腹大患,令人難以安枕。”
    張遼見劉湛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略一沉吟,還是決定開口,他抱拳道:“主公,諸位先生、將軍所言皆在理。以遼在呂布軍中時對曹操的觀察,此人用兵,深諳虛實之道,正奇相輔。其明裏陳兵耀武,施加壓力,暗地裏,恐怕細作早已潛入城中,或已派秘使攜重金厚禮,前往各方勢力處進行遊說、許諾。不可不防其暗中動作。”
    劉湛微微頷首,目光中流露出讚許。這些分析與判斷,與他心中反複推演的結果不謀而合。曹操此來,是典型的“以戰迫和”,炫耀武力,展示肌肉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在談判桌上獲得更大的籌碼,逼迫自己在這個剛剛搭建起來的權力框架中,做出更大的、實質性的讓步,甚至可能想插手關中軍政,分走一杯羹。
    硬頂,拒絕一切要求,很可能激化矛盾,引發不可預測的軍事衝突,這恐怕正中了那些希望看到兩虎相鬥、他好從中漁利的勢力下懷;但若退讓太多,尤其是讓出關鍵的兵權或地盤,那麽自己這個剛剛受封的大將軍、錄尚書事的權威將蕩然無存,成為曹操操控下的傀儡,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將付諸東流。
    這其中的分寸拿捏,關乎生死存亡。
    “奉孝,”劉湛將目光轉向郭嘉,這個總是在關鍵時刻能冒出驚人之語的奇士,“你以為,麵對這隻既要麵子、更要裏子的‘笑麵虎’,我們該如何應對,方能既保全自身,又不至於過早與其全麵破裂?”他將這個最棘手的問題,拋給了最擅出奇謀、打破僵局的謀士。
    郭嘉眼中閃過一絲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光芒,他幾步走到懸掛的巨幅地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曹操大軍來的方向——函穀關、澠池一線,然後緩緩向西移動,最終停在代表長安的那個點上。 “主公,諸位,”他轉過身,臉上露出了那種慣有的、帶著幾分玩世不恭卻又智珠在握的笑容,“曹操要麵子,好啊!咱們就大大方方地給他麵子!他想要裏子……咱們也得‘酌情’、‘適度’地給一點,但不能傷及我們的根本,不能讓他碰到核心利益。”他伸出兩根手指,如同在市集上討價還價,“他不是嫌之前的司空、行車騎將軍不夠威風,想要在朝廷有更大的話語權嗎?可以!朝廷可以再給他加封,往高了封!比如……封個公爵如何?魏公?聽起來就霸氣!再給他加上一堆光鮮亮麗的虛銜,什麽‘使持節’、‘都督某某幾州諸軍事’,甚至,可以把‘錄尚書事’也給他加上!”
    他此言一出,連荀衍都微微動容,賈詡則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捕捉到了郭嘉的意圖。
    郭嘉嘿嘿一笑,繼續解釋道:“反正,尚書台的實際運作牢牢掌握在文若先生和我們手裏,給他個‘錄尚書事’的空名頭,就像給一幅畫掛了個虛銜,好看而已,他想借此插手具體政務?門都沒有!至於實際利益,”郭嘉的語氣陡然變得斬釘截鐵,“關中的地盤、軍隊的指揮權、官員的任免權、府庫的錢糧,這些實打實的東西,寸土不讓!他想安排人進朝廷中樞?可以,太常、光祿寺這類清貴顯要但無實權的職位,挑幾個給他,讓他的人去研究禮儀、掌管禦膳房好了!總之,我們的原則就是:高位虛名,榮耀光環,可以大方地商量,盡量滿足他的虛榮心;實權要害,核心利益,絕不容許他染指分毫!這叫‘虛名實利,各取所需’……當然,是他取虛名,我們拿實利。”他最後補充的那句,帶著顯而易見的調侃。
    賈詡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並補充了關鍵的執行細節:“奉孝此策,關鍵在於度的把握。除了在名位上滿足其部分訴求,還需示之以威,讓其知難而退,不敢輕易逾越我方劃下的紅線。可令灞上大營及長安四門守軍,即日起提高警戒等級,甲胄鮮明,戈戟如林,每日定時操演軍陣,金鼓號角之聲,務必要讓城外的曹軍聽得清清楚楚。要讓曹操和他麾下的驕兵悍將知道,我軍絕非怯戰畏敵之師,亦有決死一戰之勇氣與實力。”他頓了頓,繼續道,“同時,政治攻勢亦不可少。可請陛下再次下詔,以朝廷名義,公開嘉獎曹操‘掃平徐兗、安定東方’之功,將其此番率領大軍前來長安的舉動,巧妙地定義為‘奉詔拱衛京師’、‘彰顯王權威儀’,先一步堵住其可能以武力相脅迫的口實,將其行動納入‘忠君勤王’的框架內,使其投鼠忌器。”
    “另外,”郭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擠擠眼睛,臉上露出一個近乎惡作劇的笑容,“咱們不是剛剛從曹阿瞞眼皮子底下,‘請’來了張文遠這員虎將嗎?正好,趁此機會,讓曹孟德和他手下那幫眼高於頂的家夥們好好瞧瞧,他們當初猶豫不決、最終錯失的,是一塊何等光彩奪目的瑰寶!找個合適的由頭,比如巡城示警,就讓文遠將軍披掛整齊,率領一隊精銳,在城牆之上亮個相,或者在校場之內演練一番。就憑文遠將軍這副沉穩氣度、不凡身手,保準能讓曹營裏那些識貨的、特別是當初主張招降的家夥們,心裏跟被貓爪子反複撓抓似的,又癢又痛,悔青腸子!”
    張遼聞言,古銅色的剛毅臉龐上不禁露出一絲尷尬與赧然,但更多的,是感受到劉湛和郭嘉等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以此方式來彰顯其價值的深深感激。他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聲音鏗鏘:“主公,郭先生!遼,蒙主公不棄,授以職司,敢不效死力!謹遵主公與先生號令!”他知道,這既是對他的信任,也是一次無形的考驗。
    集思廣益,策略已然明晰。
    劉湛不再猶豫,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光芒,立刻開始部署行動。
    “文若,立即以大將軍府和尚書台名義,起草對曹操的封賞方案,爵位就按奉孝所言,擬‘魏公’,加九錫,假節鉞,錄尚書事,都督冀、青、並、幽四州軍事!其餘虛銜,你酌情添加,務求隆崇!同時,起草陛下嘉獎其功、定其此行性質的詔書,措辭要堂皇正大!”
    “公明!即刻傳令灞上大營及長安四門守將,按文和先生所言,提升戒備,展示軍威!要讓曹軍看到我們的筋骨!”
    “文遠,巡城之事,由公明安排,你聽從調遣即可。”
    “奉孝,文和,隨我入宮,麵見陛下,陳說利害,務必使陛下認可此番安排。”
    眾人領命,各自匆匆而去。
    ……
    接下來的兩日,長安城內外的氣氛愈發緊張。
    灞上軍營,旌旗招展,殺聲震天,士兵操練的號子聲與戰鼓聲,即使在城內也能隱約聽聞。
    長安城頭,“劉”字大旗與“漢”字龍旗迎風獵獵作響,守軍巡邏的密度明顯增加,盔明甲亮。
    而在這森嚴的軍容之中,一員身著嶄新豫州軍製式鎧甲、氣度沉雄、麵容剛毅的將領,在徐晃的陪同下,幾次出現在關鍵的城門樓之上,其沉穩的目光掃過城外遠方曹軍營寨時,自然流露出一種百戰宿將的銳氣,引得城上城下將士暗自欽佩,也自然落入了城外曹軍細作的眼中。
    與此同時,未央宮內,劉湛與郭嘉、賈詡費了一番唇舌,終於說服了驚魂未定、但對曹操同樣心存畏懼的漢獻帝劉協。少年天子蒼白著臉,努力維持著天子的威儀,在擬好的詔書上用了璽。
    第三日,曹操大軍主力,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浩浩蕩蕩抵達長安以東的曠野,依著地勢,開始安營紮寨。營壘相連,旌旗蔽空,號角之聲此起彼伏,與灞上劉湛大營遙相對峙,肅殺之氣彌漫四野,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曹操並未立刻入城,而是先派出了以程昱為首的使者團,攜帶正式文書,入城覲見大將軍劉湛和天子。
    文書中,言辭雖然依舊保持著臣子的恭敬格式,但字裏行間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明確提出了要求重新審議權力分配、希望參與關中軍政事務、以及為麾下將士請功求賞等實質性問題。
    劉湛穩坐釣魚台,絲毫不亂。
    他先是依禮接待了程昱等人,態度溫和,但對於其文書中的實質要求,則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隻是強調朝廷已有安排,定會讓曹兗州滿意。
    隨後,他依照既定計劃,以大將軍身份,隻帶了少量精銳護衛,出城前往雙方營寨中間預設的場地,與曹操舉行了一次非正式的“友好”會晤。
    會晤之地,設在一條已然冰封的小河旁臨時搭建的營帳內。
    帳外寒風呼嘯,帳內炭火溫暖。
    劉湛與曹操見麵,依舊是那副把臂言歡、稱兄道弟的熱絡景象。
    劉湛對曹操“掃平徐州、為國除害”的功績大加讚賞,言辭懇切,仿佛發自肺腑,卻絕口不提呂布敗亡的具體細節,更仿佛張遼之事從未發生過。曹操也是笑容滿麵,應對得體,與劉湛暢談天下大勢,回憶討董舊誼,氣氛看似十分融洽、和諧。
    然而,站在劉湛身後的郭嘉,和立於曹操身側的程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熱情洋溢的笑容和客氣寒暄之下,是兩道冰冷目光的無數次無聲交鋒,是兩種強大意誌的暗中角力。
    次日,未央宮前殿,鍾鼓齊鳴,一場規模更大、禮儀更為周全的大朝會如期舉行。
    這一次,殿內殿外的戒備達到了頂峰,徐晃親自披甲持戟,率領著從各軍精選出來的高大甲士,肅立丹陛之下及大殿兩側,目光如炬,殺氣隱現,那無形的壓力讓許多文官兩股戰戰。
    與會的公卿大臣也比上次多了不少,許多是聽聞風聲後從長安各處趕來的舊吏,他們小心翼翼地按照早已安排好的位置站定,眼神複雜地偷瞄著殿內涇渭分明、隱隱對峙的兩大集團。
    曹操身著嶄新的朝服,腰佩長劍,帶著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一眾心腹文武,昂然入殿。他們一行人龍行虎步,氣場強大,與以劉湛為首,郭嘉、賈詡、荀衍、徐晃、張遼等人為核心的集團,分列禦座左右下方,界限分明,仿佛楚河漢界。
    禦座上的劉協,穿著繁複沉重的冕服,努力挺直瘦弱的脊背,但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與恐懼。在司禮宦官那帶著顫音、卻努力拔高的宣召聲中,詔書被鄭重宣讀。詔書以極其華美的駢文,盛讚曹操“功勳蓋世,忠誠貫日”,於“國家板蕩之際,屢建奇功”,特晉封曹操為魏公,賜予九錫殊禮,假節鉞,授錄尚書事,都督冀、青、並、幽四州諸軍事!封賞之厚,榮耀之隆,幾乎達到了人臣的極致,僅次於總攬一切的大將軍劉湛。
    當使者抑揚頓挫地宣讀著那些尊崇無比的封號時,曹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感激、惶恐與謙遜的神情,撩起袍服下擺,跪拜在地,聲音洪亮地謝恩:“臣曹操,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禮儀完美無缺,態度無可指摘。
    但當他起身,目光不可避免地與禦座旁、同樣身著朝服、神色平靜的劉湛相遇時,兩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沒有絲毫溫度的冰冷與透徹心扉的算計。
    曹操得到了極高的名位和無與倫比的榮譽,幾乎站到了人臣的頂峰,魏公的爵位更是開了先例。然而,他最想要的、最核心的東西——插手關中具體事務的權力、分割長安及周邊軍隊指揮權的企圖、在朝廷關鍵職位上安插自己人的打算——卻在劉湛及其謀士團精心設計的方案中,被巧妙地回避、拒絕。那個“錄尚書事”的頭銜,在劉湛這個同樣“錄尚書事”且掌控著實權尚書台的大將軍麵前,更像是一個裝飾性的空殼,毫無實際意義。劉湛用一堆光彩奪目的虛名,成功地保住了所有實實在在的利益。
    朝會在一片看似和諧、實則各懷心思的恭賀聲中結束。曹操率領部下,麵色平靜地退出大殿,但那股壓抑的低氣壓,連周圍不明就裏的官員都能感受到。
    回到城外那連綿壯觀的中軍大帳,曹操臉上的平靜瞬間冰消瓦解,陰沉得如同帳外鉛灰色的天空。謀士程昱、劉曄等人跟隨入帳,皆憤憤不平,臉色難看。
    “主公!劉湛小兒,欺人太甚!”程昱首先按捺不住,須發皆張,怒聲道,“看似給足了麵子,魏公、九錫、錄尚書事,榮耀無比!可這些都是虛的!關中的權柄,長安的防務,軍隊的調動,官員的任免,哪一樣我們插得上手?盡數落於其手!這分明是耍弄於我!”
    劉曄也皺著眉頭道:“是啊,主公。這‘錄尚書事’有名無實,尚書台皆是劉湛心腹,我等如何插手?給的那些虛職,更是如同擺設。劉湛此舉,實乃明褒暗抑,以虛名換實利,狡猾至極!”
    夏侯惇獨眼圓睜,猛地一拍身前桌案,震得杯盞亂跳,怒吼道:“主公!何必受這窩囊氣!不如就此點齊兵馬,殺入長安,清君側,誅劉湛!某願為先鋒!”
    “對!殺進去!”
    “讓劉湛小兒知道厲害!”
    帳內一眾驕兵悍將群情激憤,紛紛請戰,大帳之內,一時間殺氣盈霄。
    曹操沉默著,背對眾人,麵向懸掛的地圖,手指緊緊攥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內心怒極,那強行壓抑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猛地,他回身,手臂一揮,將案幾上一隻精美的青瓷茶杯狠狠掃落在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聲如同驚雷,在喧鬧的大帳內炸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請戰之聲。
    碎片和茶水四濺,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們的主公。
    曹操胸口依舊起伏,但眼神中的狂怒卻漸漸被一種極致的冰冷與理智所取代。他走到帳門處,猛地掀開帳簾,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他衣袂獵獵作響。他望著遠處那在冬日陰霾下更顯巍峨雄壯的長安城牆,望著城頭林立、在寒風中依舊飄揚不倒的“劉”字大旗,以及旗幟下那些軍容嚴整、顯然早有準備的守軍。他的目光,尤其銳利地捕捉到了在城樓之上,一員並非舊識、但氣度沉雄、正在巡視野外的將領身影。看到此人,曹操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混合著懊悔、忌憚與更深的憤怒的情緒,在他心底翻騰。
    “劉湛……”曹操的聲音沙啞而冰冷,仿佛帶著冰碴,“羽翼已豐,更兼名分大義,占據地利人心……此時動手,強攻硬打,勝算渺茫,徒損兵力,更落人口實,為天下諸侯所笑,智者不為也。”他像是在對部下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徹骨、帶著長安特有塵埃與腐朽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將今日所遭受的所有屈辱、所有不甘,都深深地吸入肺中,壓縮、凝結,化為未來複仇的燃料與動力。 “今日之辱,操……銘刻於心,永世不忘!”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這句話。
    隨即,他猛地轉身,麵對帳內依舊憤懣不解的眾將,眼中閃爍著如同受傷頭狼般狠戾而決絕的光芒:“傳令下去!各營收拾行裝,清點輜重,三日後,拔營起寨,返回兗州!”
    “主公!”眾將驚呼,難以理解。夏侯惇更是急道:“難道我們就這麽算了?”
    “算了?”曹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那笑容讓人不寒而栗,“與其在此受製於人,看人臉色,仰人鼻息,不如回去,好生經營我們的根基!河北袁紹,地廣兵多,才是你我真正的心腹大患!待我掃平河北,盡收其地、其民、其兵,整合北方,實力倍增……屆時,”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營帳,穿透了時空,死死地釘在長安城上,“再看這長安城,這未央宮,還能否阻我腳步!再看他劉湛,還能否安坐於那大將軍位之上!”
    他知道,也清醒地承認,此刻的退讓,是迫於形勢的、不得已的蟄伏。劉湛占據了政治和地理的絕對製高點,時機、地利、人和皆不在我,硬拚實為不智。他需要時間,需要更廣闊的空間,去消化已有的成果,去擊敗更強大的敵人,去積累更雄厚、更可怕的力量。暫時的後退,是為了將來能更凶猛地撲擊。
    三日後,盡管內部仍有不解與怨氣,但曹軍軍令如山,龐大的軍營開始有序地拆卸、打包。旌旗卷起,營帳收起,車馬轔轔,一支龐大的軍隊開始轉向東方。
    劉湛率領著留在長安的文武百官,依照最高的禮儀,親自來到灞橋之長亭為之送行。時值深冬,灞水冰封,兩岸枯柳枝條在寒風中瑟瑟抖動,更添離別的蕭索。
    兩人在長亭內執手話別,依舊是那副君臣相得、同僚情深、依依不舍的景象,演技堪稱登峰造極。 “孟德兄此去,任重道遠。東方之事,兗、豫、徐之安定,盡付於兄,望兄善加經營,勿負陛下之厚望,亦解朝廷東顧之憂。”
    劉湛言辭懇切,目光“真誠”。
    “賢弟放心!”曹操緊緊握著劉湛的手,臉上堆滿了“感人”的笑容,“操既受國恩,必當盡心竭力,為陛下守好東大門,掃除不臣,綏靖地方!長安之事,朝廷之重,有賢弟這等柱石在,操亦可高枕無憂矣!他日賢弟若有驅使,操必星夜來援!”話語真摯,仿佛托付生死。
    然而,當轉身踏上東歸之路,背對長安、背對劉湛及送行隊伍的那一刻,曹操臉上那熱情洋溢的笑容,如同冰雪遇上烈陽,瞬間消融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與決絕。他回頭,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籠罩在冬日沉重陰霾下的、如同巨獸般盤踞的長安城廓,仿佛要將這座讓他嚐到屈辱、挫敗與不甘的城池,連同那個年輕對手的身影,一起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心底,融入血脈。
    “劉湛……我們,來日方長。”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但那其中的刻骨意味,卻沉重得足以讓聽聞者心寒。隨即,他猛地一鞭子,狠狠抽在坐騎上!戰馬吃痛,發出一聲長嘶,揚起四蹄,帶著一股決絕的塵土,向著東方,頭也不回地奔馳而去,卷起一路煙塵,漸漸融入地平線。
    看著曹操大軍遠去的、逐漸消失在視野盡頭的背影,郭嘉不知何時又摸出了那個酒葫蘆,小小抿了一口驅寒,然後湊到劉湛身邊,望著那漸散的煙塵,低聲道:“主公,看到了嗎?這頭受傷的猛虎,齜著牙,流著血,算是被咱們暫時用虛名和實力關在籠子外麵,逼退回去了。”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凝重,“不過,看他臨走時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的匕首。怕是回去之後,不會甘心舔舐傷口,而是要更加瘋狂地磨牙吮血,招兵買馬,準備著下一次,更猛烈、更致命的撲咬了。”
    劉湛默然片刻,任由寒冷的朔風吹拂著他的麵頰和衣袂。他遠眺東方,目光似乎越過了千山萬水,看到了兗州,看到了河北,看到了未來那注定更加慘烈、更加廣闊的戰場。
    他緩緩道,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知道。所以,我們更不能有絲毫的鬆懈與僥幸。整頓關中,發展民生,積蓄糧草,錘煉兵馬,招攬四方英才……我們的時間,或許比他更緊迫。下一次見麵,恐怕就不再是這灞橋送別的虛與委蛇,而是真正決定天下歸屬的……決戰之時了。”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與塵土,打著淒冷的旋兒,掠過古老的灞橋,掠過送別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