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朝堂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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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朔風,不知疲倦地掠過未央宮高聳的鴟吻,穿過禦道兩旁光禿禿的古樹枝椏,發出“嗚嗚”聲響。
    城中街巷,雖在豫州軍森嚴的秩序下,勉強恢複了表麵的平靜。
    商鋪陸續開張,行人小心翼翼地在清掃過的街道上行走,偶爾還有零星的叫賣聲。
    但這平靜之下,一種無形的、更為複雜詭譎的暗流,已然開始滋生、湧動。
    劉湛站在大將軍府書房的窗邊,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層層宮牆,看到未央深處那張龍椅上少年天子的不安,看到那些公卿府邸中搖曳的燭火下,正在密謀或歎息的身影。
    他深深地明白,趕走了曹操那頭來自外部的、獠牙鋒利的猛虎,絕不意味著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恰恰相反,朝廷內部,這些看似手無寸鐵、隻會引經據典的舊臣勳貴,這些靠著裙帶關係攀附皇權的外戚,才是更難以對付的對手。
    他們或許沒有千軍萬馬,但他們擁有世代積累的名望、盤根錯節的人脈、以及在士林清議中一言九鼎的影響力。這些力量,無形無質,卻如同無數張柔韌而堅韌的蛛網,遍布朝堂的每一個角落,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其纏繞、束縛,乃至窒息。
    大將軍府的書房內,炭火燒得比往日更旺了些。
    數個巨大的精銅炭盆裏,上好的銀骨炭泛著暗紅的光,持續不斷地散發著熱量,努力驅散著從門窗縫隙、甚至是從牆壁石磚深處滲透出來的、帶著宮牆特有陰冷與潮濕的寒意。劉湛已經卸下了那身象征武力的沉重甲胄,換上了一襲較為輕便的深青色錦袍,腰間束著玉帶,更顯儒雅挺拔。然而,卸去了物理上的負擔,他眉宇間的凝重與審慎卻未曾減少分毫,反而因為麵對更為複雜的局麵而更加深沉。
    他坐回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案上堆積如山的,除了來自關中各地、乃至更遠方向的軍政要務文書,更有荀衍、郭嘉等人精心整理、標注的關於朝中各方勢力的詳盡分析卷宗。這些卷宗裏,記錄著公卿們的家世背景、姻親關係、門生故吏、政治傾向乃至一些不為人知的癖好與弱點。
    “主公,看看這個。”郭嘉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寧靜,他臉上帶著那種慣有的、仿佛置身事外看一場大戲的玩味神情,將一份用淡黃色帛書書寫的卷宗輕輕推到劉湛麵前。“這是咱們的楊彪司徒大人,昨日在其府邸‘偶感風寒’,閉門謝客,卻偏偏‘恰好’宴請了太仆趙溫、光祿寺周忠等幾位老臣的詳細賓客名單,以及咱們的人費了些力氣探聽到的席間談話的大致內容。”他頓了頓,模仿著那些老臣們搖頭晃腦、唏噓感慨的語氣,惟妙惟肖地學舌道:“話題嘛,無非是追憶往昔孝桓、孝靈皇帝時的‘太平景象’——雖然那兩位爺在位時宦官專權、黨錮之禍也沒消停過——感慨如今‘權臣當道’、‘朝綱不振’,話裏話外,對主公您這位‘總攬朝政’的大將軍,可是頗有些……嗯,微詞與憂慮啊。”他最後那個“憂慮”二字,拖長了音調,充滿了諷刺意味。
    劉湛接過帛書,指尖感受到帛料的細膩冰涼。他目光沉靜地掃過名單上那一連串顯赫的名字,無一不是累世公卿、清流領袖,在士林中擁有極大的話語權。“楊文先(楊彪)……”他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喜怒,隻是指尖在楊彪的名字上輕輕點了一下,“這是眼見軍事上插不進手,想要退而求其次,當起清流輿論的領袖,用‘祖宗法度’和‘士林清議’來給我施壓了?”
    坐在書房角落陰影裏,幾乎與昏暗融為一體的賈詡,此時緩緩抬起頭,他那張枯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低沉而平緩,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楊司徒出身弘農楊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州郡,其家族影響力根深蒂固。其本人雖無經天緯地之雄才,亦無運籌帷幄之奇謀,但德高望重,謹守臣節,乃是舊臣勳貴中毋庸置疑的標杆與旗幟。彼等此番舉動,非是要與主公即刻為敵,拚個你死我活,實是出於對漢室江山未來的深切擔憂,害怕主公權勢過重,最終會成為下一個董卓,或是……剛剛被逼退的曹操。此乃心病,非刀劍武力可醫,亦非簡單恩威可解。”
    荀衍坐在另一側,麵前攤開著錢糧賬目,此刻也麵露憂色,接口道:“文和先生所言甚是。衍近日借著舊日情誼,與一些尚在朝中或閑居長安的舊識往來交談,亦能清晰地感受到此種彌漫在舊臣群體中的不安情緒。他們感念主公當初平定李傕、郭汜之亂,浴血奮戰迎回聖駕的莫大功績,對此並無異議。但對主公如今獨攬軍政大權,尤其是將軍權、政權、財權盡握於一手,架空三公九卿,頗有疑慮與非議。長此以往,恐失天下士林之心,於主公未來招攬賢才、穩固根基,大為不利啊。”他的擔憂更為具體,指向了人才與輿論這一關鍵資源。
    劉湛沉默著,身體微微後靠,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冰涼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而沉悶的“篤、篤”聲,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他理解這些舊臣們的擔憂,從他們恪守的儒家倫理和帝國常規政治生態來看,這種“權臣”局麵的確是非正常的,是值得警惕的。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憂慮有其合理性。但劉湛更清楚,在這禮崩樂壞、弱肉強食的亂世,若沒有集中而高效的權力,根本無法整合分散的力量,應對來自四麵八方的凶殘敵人。仁義道德、祖宗法度,救不了這個已然病入膏肓、瀕臨崩潰的天下。他需要的是如臂使指的權力,是令行禁止的效率,而不是無休止的扯皮與製衡。
    “除了這些清流老臣的議論和串聯,可還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動向?”劉湛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郭嘉和賈詡,他知道情報網絡遠不止於此。
    郭嘉聞言,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朦朧醉意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笑容,仿佛發現了什麽有趣的獵物:“有啊!怎麽沒有!咱們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國丈爺,伏完大人,最近可是活躍得很呐!”他湊近了一些,壓低了些聲音,帶著分享秘聞的興致,“仗著女兒是伏皇後,這入宮‘探望’的頻率可是大大增加了。不僅如此,與陛下身邊那幾個伺候了多年、雖然被咱們清理過一遍但資曆最老、人脈最雜的老宦官,走動得也異常密切。雖說現在陛下身邊近身伺候的,都是咱們重新精心篩選、背景幹淨的少年宦官,但也架不住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國丈’不是?這層身份,天然就帶著親近感。誰知道這位國丈爺,會不會在觥籌交錯之間,或者在那深宮帷幕之後,吹些什麽枕頭風,或者攛掇著年少心性未定的陛下,搞點‘親政’、‘收回權柄’之類的小動作呢?”他語氣輕快,但點出的問題卻異常尖銳。
    “伏完……”劉湛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外戚幹政,是貫穿兩漢曆史、屢治不愈的頑疾。這些人與依靠學識和名望立足的清流士大夫不同,他們與皇權的綁定更深,其權力的來源更直接,也因此,他們的野心和行動往往更為直接,更不計後果。在原本的曆史上,伏壽皇後的家族就曾卷入過針對曹操的密謀,雖然此時時空已變,但其作為外戚的政治本能,恐怕不會改變。
    賈詡如同一個精準的補充程序,在郭嘉話音落下後,用他那特有的、毫無波瀾的語調補充了最關鍵的一點:“明公需謹記,陛下雖年少,曆經數載顛沛流離,傀儡生涯,早已非是懵懂無知之孩童。困苦與屈辱,最能磨礪人也最能扭曲人。彼之心性,深沉內斂,心思難測。其內心深處,對於權力,對於擺脫控製的渴望,恐怕遠超外人想象。楊彪等清流,伏完等外戚,或許正是想利用陛下這份潛藏於心的不甘與衝動,與明公進行一場圍繞皇權歸屬的漫長博弈。陛下,才是他們手中最重要,也最名正言順的棋子。”
    書房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寂,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劉湛手指敲擊桌麵的“篤篤”聲交織在一起,更顯氣氛凝重。
    就在這時,書房門外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隨即是親兵統領沉穩的通報聲:“稟主公,司徒楊彪、太仆趙溫、光祿寺周忠等數位老臣於府外求見,稱有要事需麵陳大將軍。”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正式。
    劉湛與郭嘉、賈詡迅速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郭嘉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個“看吧,戲台子搭好了”的表情;賈詡則再次垂下眼簾,恢複了那古井無波的狀態,仿佛一切盡在預料之中。荀衍則麵露憂色,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請諸位老先生到正廳稍候,我即刻便到。”劉湛沉聲吩咐,隨即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並無線索皺褶的錦袍袍袖,臉上那深思的神情迅速被一種溫和而沉穩的姿態所取代。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拜見,更是一次試探,一次交鋒,是舊勢力對新秩序發起的第一次正麵質詢。
    片刻之後,大將軍府的正廳之內,炭火同樣燒得溫暖,但空氣卻仿佛凝結了一般。以楊彪為首,趙溫、周忠等四五位須發皆白、身著莊重朝服的老臣,被引了進來。他們神色肅穆,步履沉穩,盡管年事已高,但那種久居上位、浸淫官場數十年養成的氣度與隱隱的倨傲,卻絲毫不減。他們依禮向端坐主位的劉湛行禮,動作一絲不苟,無可挑剔,但那一雙雙看似渾濁、實則精光內斂的老眼,卻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位年輕得過分、卻已權傾朝野的大將軍。
    劉湛起身相迎,態度謙和而不失威儀,親自延請眾人入座,又命侍從奉上熱茶。一番必要的客套寒暄之後,廳內的氣氛依舊顯得有些僵硬。
    “不知諸位老先生今日聯袂而來,有何指教?”劉湛率先開口,語氣溫和,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後落在為首的楊彪身上。
    楊彪作為眾人推舉的代表,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子,拱手道:“大將軍日理萬機,夙夜在公,為國事操勞,廢寢忘食,老臣等看在眼裏,亦是感佩在心。”他先說了幾句場麵話,隨即話鋒一轉,切入正題,“今日老臣等冒昧前來叨擾,實非為私利,乃是為社稷長遠計,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得不向大將軍進諫。”
    “司徒公乃國之元老,德高望重,有何建言,但講無妨,湛必當洗耳恭聽。”劉湛做出虛心納諫的姿態,身體微微前傾。
    楊彪深吸一口氣,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後才緩緩道,語氣沉重而懇切:“大將軍神武天縱,掃清寰宇,誅除國賊,迎回聖駕,安定長安,此乃擎天保駕之不世功勳,天下共睹,老臣等亦是由衷敬佩,不敢或忘。”他再次肯定了劉湛的功績,這是談話的基礎,“然,”這個“然”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國不可一日無君,亦不可久無常態。如今長安初定,百廢待興,正宜恢複舊製,厘清朝綱,使陛下得以親攬朝政,垂拱而治;大臣各司其職,分理庶務。如此,方是祖宗成法,方是江山永固、長治久安之正道啊。”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劉湛的神色,見對方依舊平靜,便繼續道,語氣更加語重心長:“大將軍總攬軍政,權柄集於一身,雖是為應對時艱之權宜之計,然終究非是祖宗法度,亦非國家常態。長久以往,恐非國家之福,朝廷之幸。且……於大將軍之清譽賢名,亦恐有損啊。還望大將軍三思,以江山社稷為重,早日還政於陛下,使朝局回歸正軌,則天下幸甚,萬民幸甚!”他最後幾乎是用上了懇求的語氣,但核心意思明確無比——要求劉湛放權,將決策權交還給皇帝,恢複漢代正常的朝廷運轉機製。
    “是啊,大將軍!司徒公所言,實乃老成謀國之論!”
    “《春秋》有雲……”
    “祖宗之法,不可輕廢啊!”
    其他幾位老臣也紛紛出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引經據典,大談“君臣之分”、“上下之序”、“禮製法度”的重要性,仿佛劉湛現在的做法,已然是離經叛道,禍亂朝綱的伊始。
    劉湛靜靜地聽著,臉上始終保持著那溫和而略顯謙遜的笑容,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這些逆耳忠言。但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心中卻已是冷笑連連。還政?現在就把千辛萬苦才集中起來的權力交出去,交給這個毫無政治根基、甚至缺乏基本安全感的少年天子?交給這群隻知道空談仁義道德、麵對強敵卻束手無策的老臣?那無異於是將剛剛看到一絲希望的大漢江山,再次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隻怕用不了幾個月,長安朝堂就會因為內鬥而再次陷入混亂,或者被虎視眈眈的曹操、袁紹等人,不費吹灰之力地一口吞並。亂世,容不下天真,更容不下所謂的“常態”!
    待幾位老臣情緒略顯激動地將話說完,廳內暫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劉湛身上,等待著他的回應。
    劉湛這才緩緩開口,他並沒有立刻反駁,而是先再次肯定了對方的出發點:“諸位老先生憂心國事,心係社稷,所言句句發自肺腑,關乎國本,湛……感同身受,亦是深受觸動。”他語氣誠懇,先讓對方的情緒得到安撫。
    隨即,他話鋒悄然一轉,如同溪流遇石,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方向,聲音依舊平和,卻帶上了一種沉重的力量:“然,諸位老先生可知,你我如今所處之天下,是何等局麵?是何等危急存亡之秋也?”他目光掃過眾人,不待他們回答,便自問自答,語氣陡然變得激昂起來,“北地袁紹,虎踞河北四州,帶甲百萬,糧秣堆積如山,近日更已徹底吞並公孫瓚,其勢如日中天,南下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東方曹操,雖暫退兗州,然其雄才大略,鷹視狼顧,麾下謀臣如雨,猛將如雲,其心豈甘久居人下?荊州劉表,坐擁江漢,看似守成,實則暗藏機心;西涼韓遂、馬騰,羌胡混雜,反複無常;乃至江東孫氏,亦非池中之物!此等群雄,皆非安分守己、尊奉朝廷之輩!天下洶洶,刀兵四起,大漢江山,實已到了懸崖邊緣,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宗廟傾覆之禍!”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廳堂中央,手指指向窗外那陰沉壓抑的天空,聲音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與沉痛:“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若此時仍拘泥於常製,恪守舊章,致令政出多門,號令不一,決策遷延,豈非是自縛手腳,自毀長城?豈非是公然予外敵以可乘之機?屆時,強敵叩關,烽煙再起,你我又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有何麵目去麵對天下嗷嗷待哺的黎民蒼生?!”
    他轉過身,目光如電,直視著楊彪等人,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湛,受陛下厚恩,委以重任,授以大將軍之職,錄尚書事之權!在此危難之際,唯有集中權柄,統一號令,整合四方之力,方能外禦強敵,內安黎民!此非為湛一人之權位榮耀,實乃為大漢江山之存續,為天下蒼生之性命所係!不得已而為之!”他停頓了一下,語氣稍稍緩和,但依舊堅定,“湛在此,亦可向諸位老先生,向陛下,向天下人立誓!待他日,掃平群雄,滌蕩寰宇,天下安定,海內升平之日,湛自當奉還大政,歸權於陛下,而後功成身退,歸隱林泉,絕無戀棧權位之心!此心此誌,天地可鑒!”
    這一番話,情理交融,既有對現實嚴峻形勢的透徹分析,又有對自身行為的“不得已”辯護,更輔之以對未來的莊重承諾,將“攬權”的行為巧妙地包裝成了“為國紓難”、“舍小我顧大義”的壯舉。言辭懇切,氣勢磅礴,擲地有聲,一時間竟讓楊彪等幾位飽讀詩書、善於辭令的老臣,麵麵相覷,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他們空有滿腹經綸和道德文章,卻拿不出任何能夠應對當前危局的有效策略,在血淋淋的現實麵前,他們的道理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郭嘉在一旁適時地開口幫腔,他語氣輕鬆,甚至帶著幾分仿佛局外人的調侃,卻如同匕首般鋒利:“諸位老先生都是學富五車、通達古今的明智之人,豈不聞兵法有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可不是不忠,而是為了抓住戰機,克敵製勝的必要之舉啊!如今咱們這整個天下,就跟一個巨大的戰場一樣,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咱們大將軍,就是那個總攬全局的‘大將’!若事事都要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層層請示匯報,等著陛下和諸位公卿慢慢商議出個結果,隻怕還沒等咱們的奏章走出尚書台,袁本初或者曹孟德的騎兵就已經衝到灞橋邊了!到時候,丟了江山,壞了祖宗四百年的基業,這潑天的責任,”他目光掃過楊彪等人,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諸位老先生,你們……誰來負這個責任啊?”
    這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楊彪等人試圖構建的道德高地。郭嘉的話雖不中聽,甚至有些刺耳,但卻赤裸裸地揭穿了一個事實——在絕對的軍事實力和生存壓力麵前,空談“祖宗法度”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可能是誤國的。責任?他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楊彪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無可奈何的歎息。他站起身,其他幾位老臣也默然起身。 “大將軍……忠勇體國,思慮周詳,老臣……受教了。”楊彪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落寞,拱了拱手,“今日叨擾已久,就此告退。”
    “司徒公及諸位老先生慢走。”劉湛依舊保持著禮貌,親自將幾人送到廳門口。
    看著那幾位老臣略顯佝僂、消失在廊道盡頭的背影,劉湛臉上的溫和笑容漸漸收斂,眼神變得深邃而冰冷。他知道,這一次,他憑借現實壓力和明確的立場,暫時擊退了舊臣們第一次正式的“逼宮”。但這絕不意味著勝利,更不意味著結束。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這些盤根錯節的舊勢力,絕不會因為一次受挫就輕易放棄。他們就像水底的暗礁,暫時隱沒,卻隨時可能在你航行時,給你致命一擊。
    “隻是第一回合而已。”賈詡不知何時已來到劉湛身後,聲音低沉地說,“彼等雖暫退,然其心未服,其力未損。接下來,恐會有更多小動作,或聯合外戚,或借助清議,或從細微處著手,蠶食、掣肘。”
    劉湛點了點頭,他深知這一點。被動防禦絕非良策,他必須主動出擊,采取更多、更有效的措施,來鞏固自己來之不易的權力,瓦解潛在的威脅。
    在隨後的日子裏,劉湛以“整飭吏治、革除弊政、提高朝廷運轉效率”為名,雷厲風行地對現有的朝廷機構進行了一係列的調整與改革。他進一步強化和明確了“大將軍府”作為國家最高決策和行政核心的地位,許多原本屬於三公九卿的具體實務權力,特別是涉及軍事、財政、官員考核任免的關鍵部分,都通過他“錄尚書事”的合法身份,被巧妙地納入大將軍府的直轄管轄範圍。同時,他大力提拔了一批像荀衍這樣有真才實學、且明確傾向於自己的少壯派官員和寒門士子,將他們安排到尚書台各曹、以及一些關鍵的郡縣職位上,逐步擠壓、取代那些暮氣沉沉、或心懷異誌的舊臣及其門生故吏的生存空間。這是一場無聲的人事革命,旨在從根本上改變朝廷的權力構成。
    對於宮禁這塊最為敏感的區域,他則以“確保陛下龍體安康與絕對安全,防止李郭餘孽或外部奸細滲透”為由,進行了更為徹底和嚴密的掌控。所有侍衛、禁軍將領都進行了新一輪的忠誠審查和背景調查,確保指揮權牢牢掌握在徐晃等絕對心腹手中。所有宦官、宮人,包括那些伺候多年的老人,都受到了更嚴格的監視和管理。對於伏完等外戚,劉湛並未明令禁止其入宮——那會顯得他過於霸道,授人以柄——但卻通過大將軍府“建議”的形式,對其入宮的次數、停留的時間、以及會見的人員,都進行了“合情合理”的限製與規範。同時,劉湛甚至安排了一次由夫人荀妤親自出麵主導的、以“體恤宮人辛勞”為名的、對宮內低級宦官和宮女的“慰問”活動,借機進一步了解了宮闈內部的動態與人際關係,並巧妙地施加了屬於大將軍府的影響力。
    這一係列環環相扣、軟硬兼施的組合拳下來,舊臣勳貴和外戚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們私下裏的聚會變得更加頻繁,密室中的言辭也越發激烈,充滿了對劉湛“跋扈”、“目無君上”的抨擊。然而,麵對劉湛手中牢牢掌握的、經曆過戰火洗禮的強悍軍權,以及日益穩固、高效運轉的行政體係,他們沮喪地發現,自己能做的實在有限。公開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散布流言?在劉湛掌控了主要信息渠道和輿論陣地的情況下,效果甚微。他們仿佛被困在了一張無形的大網之中,空有滿腹牢騷與不甘,卻難以找到有效的發力點。
    一日傍晚,殘陽的餘暉艱難地穿透厚厚的雲層,給長安城染上了一層病態的、暗紅色的光暈。劉湛處理完當日最後一批緊急公文,感到一陣精神上的疲憊襲來,比連續征戰還要耗費心神。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信步回到後堂。
    後堂之內,燈火溫馨,與外間書房的肅殺截然不同。荀妤正坐在一盞精致的青銅連枝燈下,就著明亮而溫暖的光線,低頭專注地縫製著一件小巧的、明顯是給嬰兒準備的衣物。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燈光映照著她柔和靜美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渾身散發著一種寧靜、安詳而又充滿生命力的氣息,仿佛亂世中的一方淨土。
    看到劉湛帶著一身寒氣與疲憊回來,荀妤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身,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迎上前來。她先是替他解下略帶涼意的外袍,掛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後走到桌邊,拿起一直溫在暖窠裏的白瓷茶壺,為他斟了一杯熱氣騰騰、散發著淡淡藥草清香的熱茶。
    “湛郎,回來了。”她將茶杯輕輕遞到劉湛手中,聲音柔和得像春日裏的暖風,“聽說……今日楊司徒他們,又來過府上了?”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並非為了權勢,而是為了丈夫所承受的壓力。
    劉湛接過那杯暖意盎然的茶水,雙手捧著,感受著那溫度從指尖慢慢傳遞到心間。他喝了一小口,那帶著甘甜與清香的暖流滑過喉嚨,似乎也驅散了一些胸中的鬱結。他歎了口氣,在荀妤身旁的坐榻上坐下,語氣中帶著難得的倦意:“是啊,還是老調重彈,無非是‘祖宗法度’、‘還政於君’那一套。有時候,真覺得跟這些老先生們周旋,揣摩他們的心思,應對他們的機鋒,比在戰場上與曹孟德真刀真槍地廝殺一場,還要累人。”這是他極少在外人麵前流露的真實情緒。
    荀妤聞言,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月光般皎潔柔和。她走到劉湛身後,伸出纖纖玉手,用恰到好處的力道,輕輕為他揉按著緊繃的太陽穴和頸後的穴位。她的指尖溫暖而柔軟,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湛郎不必過於憂心。”她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響起,如同最舒緩的樂章,“楊司徒他們那般人,所求的,說到底,無非是‘名分’二字,以及自身和家族在新時代的‘安穩’。他們習慣了舊的秩序,對未知的改變天然抱有恐懼。隻要湛郎行事,始終秉持一顆為公之心,真正讓這滿目瘡痍的天下看到撥亂反正的希望,讓顛沛流離的百姓得以休養生息,重現生機,那麽,時日一久,大多數尚有良知與見識的士人,最終會明白湛郎的苦心與不得已,會選擇站在道理與現實這一邊。”她的分析清晰而透徹,帶著女性特有的敏銳與包容,“至於那些真正冥頑不靈、隻顧一己私利或虛名者……”她頓了頓,語氣依舊溫柔,卻多了一份看透世情的淡然,“時間,會證明一切,也會衝刷掉一切不合時宜的阻礙。”
    劉湛靜靜地聽著,感受著妻子指尖傳來的溫暖與力量,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心中那股因朝堂爭鬥而產生的煩悶與戾氣,竟真的漸漸消散了不少。他放下茶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荀妤正在為他按摩的手,那柔軟的觸感讓他感到無比的踏實與溫暖。
    “是啊,時間會證明一切。”他重複著妻子的話,目光望向窗外那已然徹底降臨、吞噬了最後一抹光線的濃重夜色,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如同暗夜中的寒星,“但是妤兒,我們現在最缺乏的,最需要爭取的,也正是……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