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聯盟破裂的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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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初夏,本該是一年中最富生機與希望的時節。
憶往昔,八百裏秦川,麥浪初湧,草木葳蕤,渭水之濱,楊柳依依,暖風拂麵……
然今朝,長安城斑駁的城垣、寂靜的坊市、宮苑那略顯荒蕪的庭院、連護城河邊蔫頭耷腦的垂柳……
大將軍府。
原本寬敞明亮的書房,此刻被一座幾乎占據整個房間中央區域的巨大軍事沙盤所主導。
沙盤以精細的工藝,清晰地勾勒出黃河兩岸的山川地勢、城池關隘。代表袁紹勢力的深藍色小旗,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整個河北區域——冀州、青州、幽州、並州,那一片深藍,帶著一股冰冷、沉重、幾乎令人喘不過氣的視覺壓迫感,仿佛下一刻就要越過那作為天然界限的、蜿蜒如帶的黃河,向南蔓延。
相比之下,代表劉湛勢力的玄黑色旗幟,牢牢釘在關中之地,雖顯穩固,卻勢單;而代表曹操勢力的土褐色旗幟,散落在兗州以及部分徐州地域,更是顯得零落而脆弱。這三色旗幟在沙盤上形成的對峙格局,直觀地揭示著當前力量對比的懸殊與險惡。
劉湛負手立於沙盤之前,身姿挺拔如鬆,但微微前傾的身體和那久久凝視著河北與兗州交界區域的目光,透露著他內心的沉重與專注。
他的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仿佛要將眼前那片代表著巨大威脅的藍色 區域看穿、碾碎。
他身側,郭嘉罕見地沒有擺弄他那個仿佛能變出美酒的葫蘆或是那枚溫潤的白玉佩,隻是雙臂緊抱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傾,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朦朧醉意或戲謔光芒的眼眸,此刻銳利得如同即將出鞘的匕首,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掃視著沙盤上的每一處關隘、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城池,仿佛要將這些地理要素的每一個細節,連同其背後可能蘊含的無數種戰術可能,都深深地、強製性地刻進自己的腦海深處。
賈詡依舊選擇坐在距離沙盤稍遠、光線相對昏暗的角落陰影中。他半闔著眼簾,如同老僧入定,枯瘦的身體幾乎靜止不動,唯有那放在膝蓋上的、如同幹枯竹節般的手指,在以一種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和節奏,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自己的膝蓋骨。
徐晃、張遼等一眾高級將領,則如同泥塑金剛般肅立在沙盤另一側,他們身披輕甲,呼吸都刻意放得極輕、極緩,生怕一絲多餘的聲響會打破這書房內緊繃得如同拉滿弓弦般的氣氛,幹擾了主公與謀士們的思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檀香、陳舊書卷、以及從沙盤濕潤泥土中散發出的微腥氣息的味道。
“還沒有確切消息嗎?”劉湛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他的嗓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和疲憊。他問的,是那些如同夜梟般被派往兗州和河北方向,潛伏在陰影之中,試圖捕捉任何一絲風吹草動的細作。
幾乎是話音剛落的瞬間,荀衍便快步從外間走入。他臉上帶著明顯的、因連日處理海量信息和協調各方而積累的疲憊,眉頭緊鎖,眼神中更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焦慮。他走到案前,將幾份墨跡猶新的情報文書輕輕放在紫檀木案幾上,無奈地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地回稟:“主公,兗州方麵,情況愈發詭譎。曹操明顯加強了所有通往我方邊境的巡防力度,關卡盤查異常嚴格,我們派去的正式使者,如今連見到曹操本人都變得困難,其麾下官員態度曖昧,言辭閃爍。上次他們以‘防務吃緊’為由,向我們請求協防糧草的文書,我們依約籌備了部分,但他們約定的接收日期已過,卻遲遲不見兗州方麵派人來接洽,也未有隻言片語的解釋。至於河北方向,”
荀衍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袁紹麾下各大營兵馬調動異常頻繁,尤其是駐守鄴城、黎陽的精銳,操練力度加大,但細作目前層級太低,還無法滲透到其決策核心圈,無法判斷其大軍集結的真實意圖,究竟是西進叩關,目標直指我關中?還是南下渡河,首要打擊曹操?抑或是……袁本初胃口更大,想要分兵兩路,同時向我們施壓?”
郭嘉聞言,冷哼一聲,走到沙盤邊,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拈起一枚代表曹操勢力的土褐色小旗,放在指尖靈活地撚動著,仿佛那是曹操本人的縮影。他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冷嘲與譏誚:“曹阿瞞這老小子,現在怕是腸子都悔青了,晚上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早知道有今日,當初在長安,咱們就該再狠點心,拚著元氣大傷,也得把他……”他沒把話說完,但那未盡的殺意,在場所有人都心領神會。“
他現在是既怕北邊的袁紹把他當成第一個開刀的軟柿子,一把捏碎;又怕咱們西邊的大將軍記著舊怨,趁他病要他命,在後麵捅他刀子;更怕自己拚死拚活頂在前麵,流幹了血,最後卻便宜了咱們,替他人做了嫁衣!我敢用我這一年的酒錢打賭,”郭嘉嘴角勾起一抹篤定的冷笑,“他這會兒肯定在偷偷跟袁紹那邊的人眉來眼去,暗通款曲!說不定連使者都派了好幾撥了!”
賈詡緩緩睜開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睛,目光幽深,聲音如同從千年古井的深處傳來,帶著冰冷的回響:“奉孝所慮,絕非杞人憂天,實乃洞見症結之言。袁紹勢大至此,用兵之前,必先輔以縱橫捭闔之外交手段,分化瓦解任何可能聯合對抗他的力量。而曹操,手握兗豫,地處要衝,便是其首要的拉攏、或者說是誘騙、脅迫的目標。或許以瓜分關中之地,或承諾共滅我軍之後平分天下,種種誘惑,不一而足。以曹操之梟雄心性,豈是甘願坐以待斃、獨自承受袁紹雷霆之擊的庸碌之輩?與其兩麵樹敵,陷入絕境,不若暫時虛與委蛇,假意順從,甚至……”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吐出的四個字如同冰錐般刺入每個人的心中,“……禍水西引。”
“禍水西引!”
這四個字,像是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書房內本就凝重的空氣,讓徐晃、張遼等將領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是啊,這才是最可怕、也最符合曹操性格和利益的選擇!
如果曹操為了自保,選擇暫時向袁紹妥協,甚至暗中達成某種默契或交易,主動將袁紹這頭已然露出獠牙的猛虎的注意力、兵鋒,導向相對偏安但擁有天子和大義名分的關中,那麽,劉湛和他麾下的勢力,將不得不獨自麵對整個河北的傾力一擊!那將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張遼忍不住踏前一步,抱拳沉聲開口,語氣中充滿了緊迫感:“主公!若曹袁果真暗中勾結,達成默契,我軍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兩麵受敵之險境!是否應立刻下令,大幅加強潼關、武關、以及東南方向所有關隘的防務,增派精銳駐守?同時,是否應以八百裏加急,命令駐守涼州邊境的部隊,即刻抽調主力,火速入援關中,以增強我軍核心區域的防禦力量?”他的建議直接而果斷,充滿了武將應對危機的本能反應。
劉湛沒有立刻回答。他默然轉身,緩步走到那扇朝向庭院的雕花木窗前,伸手“吱呀”一聲推開了一道縫隙。一股帶著初夏泥土腥氣和植物蒸騰味道的、略顯悶熱的風立刻湧了進來,吹動了他額前幾縷未曾束好的發絲,也帶來了窗外更加清晰的、擾人心神的蟬鳴。
他抬眼望去,窗外那片被灰蒙蒙天空籠罩的庭院,幾隻原本在枝頭嬉戲的麻雀,不知被什麽驚動,發出尖銳短促的鳴叫,驚慌失措地撲棱著翅膀,瞬間掠過屋簷,消失在重重宮牆之後,仿佛也感知到了這彌漫在空氣中的不安與危險。
他的大腦此刻如同這長安城上空盤旋的風雲,在飛速地運轉著,分析著賈詡指出的那種最壞可能性,權衡著張遼提出的應急方案的利弊得失。各種情報、猜測、推演、曆史上的類似案例……無數的信息碎片在他腦海中碰撞、組合、篩選。
良久,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讓張遼再次開口時,劉湛終於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已經不見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凝重與猶疑,重新恢複了那種作為決策者應有的清明與堅定。
“文遠所慮,正是我所深憂。”劉湛的目光掃過張遼,肯定了他的警覺,隨即話鋒一轉,語氣沉穩而有力,“但越是麵臨此種危局,我們越是不能自亂陣腳,被敵人牽著鼻子走,更不能因過度反應而自露破綻。”
他走回沙盤前,手指精準地點在了代表兗州的那片區域,“加強潼關、武關等各處關防,增派斥候,提高戒備等級,這是應有之義,公明,此事由你即刻去辦,要外鬆內緊,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他對徐晃吩咐道。
然後,他看向張遼,解釋道:“但是,文遠,急調涼州兵馬主力入援關中,動靜太大,沿途必然會引起各方矚目。此舉無異於告訴曹操和袁紹,我們已經察覺了他們的圖謀,並且感到了恐慌。這反而可能打草驚蛇,促使尚在猶豫或談判中的曹袁二人,更快地達成勾結,甚至可能促使袁紹提前發動進攻!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沙盤上兗州與河北交界的那一小片區域,眼神銳利如刀:“我們現在最需要、最缺乏的,不是盲目的增兵,而是確切無誤的情報!是能夠穿透迷霧,看清真相的眼睛和耳朵!我們必須立刻弄清楚,曹操和袁紹,這兩個當世之奸雄,他們的私下接觸,到底走到了哪一步?是僅僅停留在試探性的口信往來?還是已經達成了某種秘密的協議或默契?曹操的真實意圖,究竟是寧願獨自硬抗袁紹,還是已經決定犧牲我們,以求自保?”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一旁仿佛永遠智珠在握的郭嘉和深藏不露的賈詡,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奉孝!文和!我們需要一雙眼睛!一雙能夠看透曹孟德那九曲回腸般的心思,能夠洞悉袁本初那看似傲慢實則可能暗藏玄機的肺腑的眼睛!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必須盡快拿到能夠揭示他們關係的實據!不能再靠猜測和推斷來決策了!”
郭嘉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如同嗅到血腥氣的狐狸般的興奮光芒,他幾乎要撫掌笑起來,但意識到場合的嚴肅,又強行忍住,隻是那上揚的嘴角和發亮的眼眸,已經充分顯示了他對這項任務的濃厚興趣和十足把握:“主公放心!此事嘉早已未雨綢繆,布下了一些棋子。咱們在兗州和河北,可不是隻有那些擺在明麵上、被人時刻盯著的使者。有些埋了許久、看似無關緊要的‘閑棋冷子’,平日裏或許隻是傳遞些市井流言、官員軼事,如今,正是該他們動一動,發揮關鍵作用的時候了!”他所謂的“閑棋冷子”,自然是那些身份隱秘、長期潛伏、甚至可能身居一定位置的間諜。
賈詡微微頷首,補充了他那總是更為周全和縝密的思路:“奉孝布局深遠,自是最好。然,除動用潛伏細作直接獲取核心情報外,亦可從側麵多方印證,以增加信息的可靠度。可下令嚴密監控所有與曹、袁雙方勢力皆有密切來往的大型商隊,尤其是那些背景複雜、能夠跨越勢力邊界的遊俠、說客,甚至……那些看似方外之人、實則常常周旋於權貴之間的方士、術士之流。亂世之中,消息傳遞的渠道,往往無孔不入,超出常人的想象。或許能從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渠道中,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與細作獲得的情報相互印證。”
劉湛重重地點了點頭,對兩位謀士的思路表示完全的認可:“善!就依二位先生之言!奉孝,此事由你全權負責調度,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和渠道,不惜代價!文和先生從旁協助,分析甄別所有傳回的信息,去偽存真!”他的目光中充滿了信任與期待,“我要的是確鑿的證據,是能夠讓我們看清下一步該如何落子的、照亮棋盤的關鍵火光!”
“文若,”他又轉向荀衍,“對外,朝廷的姿態和聲音不能有絲毫改變和動搖。繼續以陛下的名義,定期向河北發文,措辭要拿捏好,既要申飭袁紹坐大、威脅社稷,又要顯得朝廷仍在努力維係綱常,督促其恪守臣節。同時,發往兗州的公文,依舊要強調共同禦敵、奉詔討逆的大義,督促曹操積極備戰,不可懈怠。對內,”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加快軍備生產的步伐,所有工匠坊實行兩班輪換,日夜不停!同時,秘密加大向弘農、潼關一線戰略要地囤積糧草、軍械的力度,運輸路線要分散、隱蔽。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在沒有曹操任何支援的情況下,獨立迎戰袁紹可能南下的主力大軍!”
“諾!”書房內眾人齊聲領命,聲音中帶著凝重與決然。郭嘉、賈詡、荀衍、徐晃、張遼等人,紛紛匆匆離去,各自投入到緊張得如同救火般的行動之中。轉眼間,偌大的書房內,隻剩下劉湛一人,以及那座無聲訴說著危機與殺機的巨大沙盤。
他獨自一人,再次將深沉的目光投向沙盤。那密密麻麻、幾乎覆蓋了整個北方的深藍色旗幟,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洶湧澎湃、遮天蔽日的恐怖海嘯,正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即將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南方,向著他所守護的這片土地,席卷而來!一種自他穿越到此地以來,從未有過的、空前強烈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感到一陣陣心悸。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或許是有生以來最大、最嚴峻的考驗。這不再是之前對付紀靈、袁術那種局限於一時一地的局部戰爭,也不再是與曹操在未央宮前殿那種雖凶險卻尚可控的朝堂權謀角力。這是一場可能決定整個華夏大地未來數百年氣運走向的、空前規模的戰略決戰的前奏!而他,已經被曆史的洪流,推到了這場風暴的最中心。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關中地區,都如同被上緊了發條的鍾表,又如同一張被逐漸拉滿、弓弦發出不堪重負**的強弓,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城內外,隸屬於大將軍府的軍隊調動變得愈發頻繁,雖然盡量選擇在夜間進行,但那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以及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軲轆聲,依舊難以完全掩蓋。城內外的各大工匠坊區,更是爐火日夜不熄,叮叮當當的敲擊聲、拉拽風箱的呼呼聲連綿不絕,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煤炭、金屬和皮革的味道。一隊隊裝載著糧草、箭矢、鎧甲、攻城器械部件的馬車,在精銳士兵的護衛下,沿著不同的、有時甚至是繞遠的路線,悄無聲息地向著東方、東南方的戰略要點匯聚。市井之間,各種真偽難辨的流言蜚語如同夏季的瘟疫般迅速傳播開來。有信誓旦旦地說袁紹百萬大軍已然誓師,不日就要踏過黃河,飲馬渭水的;有神秘兮兮地透露曹操已經秘密向袁紹遞了降表,準備獻出兗州,換取榮華富貴的;也有滿懷激憤地宣稱大將軍劉湛決心與社稷共存亡,正準備在潼關之外與袁紹決一死戰的……種種傳言,攪得人心惶惶,物價時有波動,一種大難臨頭的恐慌情緒在底層民眾和中小官吏中無聲地蔓延。
而大將軍府內,郭嘉所掌控的那張無形的情報網絡,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全力運轉起來。一條條或清晰或模糊、或真或假的信息,通過各種隱秘的渠道,如同涓涓細流,匯聚到郭嘉和賈詡那裏。有消息稱,曹操麾下的謀士集團,對於是否應該徹底倒向袁紹,內部爭論極為激烈,程昱、劉曄等人主張強硬,而另一些則傾向於妥協;有傳言說,袁紹的謀士審配,似乎派了心腹秘密前往兗州,但行程極其隱蔽,無法確認;還有情報顯示,河北邊境的某些曹軍將領,似乎得到了“避免與河北駐軍發生摩擦”的暗示……信息繁雜,彼此矛盾,如同散落一地的拚圖碎片,似乎都能說明一些問題,但又始終缺少那最關鍵的、能夠一錘定音的核心證據,無法拚湊出曹袁關係的完整真相。
這種懸而未決、真相隱藏在重重迷霧之後的等待,最是煎熬人心。
直到十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萬籟俱寂,連巡夜的更大那拖長了音調的梆子聲都似乎帶著困意。大將軍府那平日裏極少開啟的、通向一條僻靜小巷的後門,被有節奏地、輕輕地敲響了。三長,兩短,重複兩次。值守的親兵立刻警惕起來,通過門縫確認了暗號後,才無聲地打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一名做關中常見行商打扮、渾身風塵仆仆、連眉毛胡子都沾著塵土的中年男子,如同影子般閃了進來。他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緊緊抱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的褡褳。他沒有多餘的話,直接被引入了大將軍府內一間位置偏僻、隔音極好的密室。
片刻之後,這間密室內,燭火被挑到最亮。劉湛、郭嘉、賈詡三人圍坐在一張小桌前,目光都死死地盯在桌上那幾頁薄薄的、墨跡略顯潦草的紙張上。這正是那名“商人”冒死帶回來的、由郭嘉手下潛伏在鄴城、地位極高的一名細作,曆經千辛萬苦,甚至可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謄抄到的——曹操與袁紹之間往來的數封密信的副本!
跳躍的燭光下,信紙上的字句,仿佛帶著冰冷的毒刺,一字一句地映入三人的眼簾,讓他們感覺一股寒意從尾椎骨升起,瞬間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
在一封署名是曹操寫給袁紹的信中,曹操的言辭極其恭謹,甚至可以說是謙卑,對袁紹極盡吹捧之能事,稱其“德配天地,功蓋寰宇”,“乃天命所歸之**”,並隱約而巧妙地暗示,若袁紹“吊民伐罪”,“解天下於倒懸”,其兵鋒所指,隻要“非兗州之地”,他曹操願率領兗州軍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甚至可以在糧草補給、道路引導等方麵,為袁紹的大軍提供“力所能及之便利”!字裏行間,那種急於撇清自己、禍水他引的意圖,幾乎躍然紙上!
而在另一封據稱是袁紹回複的信件副本中,袁紹的語氣則顯得矜持而傲慢,對曹操所表現的“恭順”與“識時務”表示“欣慰”,並以一種施恩般的口吻許諾,若“掃平不臣,大事有成”之後,必不會忘記曹操的“功勞”,願與他“共分天下,同享富貴”!
雖然這兩封密信之中,並未明確提及任何一個字關於如何具體對付劉湛,但那“兵鋒所指若非兗州”的赤裸暗示,那“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無恥表態,以及那“共分天下”的空前承諾,已經如同黑夜中的燈塔,將曹操此刻的真實立場和險惡用心,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為了換取兗州一時的苟安,為了那鏡花水月般的“共分天下”的許諾,已經不惜與虎謀皮,決心要將袁紹這頭足以吞噬一切的猛虎,引向關中,引向擁有天子和大義名分的劉湛!
“好一個曹孟德!好一個‘簞食壺漿’!好一個‘共分天下’!”郭嘉氣得臉色煞白,胸口劇烈起伏,再也抑製不住滿腔的怒火,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堅硬的紅木桌麵上,震得燭火一陣劇烈搖曳,他幾乎是咬著牙低吼道,“他這是要把咱們,把陛下,把整個關中,都當成討價還價的籌碼,賣給袁本初那個眼高於頂的塚中枯骨!來換他兗州那一畝三分地暫時的安寧!說不定,他還在做著等咱們和袁紹拚得兩敗俱傷、筋疲力盡之後,他再跳出來收拾殘局、撿個大便宜的黃粱美夢!無恥之尤!當誅!”
賈詡的反應則要冷靜得多,但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也翻湧著凝重的波瀾。他拿起那幾頁信紙,湊到燭光下,又反複仔細地看了幾遍,甚至連筆墨的濃淡、字句的間隔等細節都沒有放過。良久,他才緩緩放下信紙,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保留:“此信,終究是謄抄的版本,並非曹操與袁紹親筆書寫的原件。曹操其人,奸雄之姿,狡詐如狐,行事周密,未必會如此輕易地留下如此明顯、如此授人以柄的書麵證據。此信……或許是袁紹麾下謀士,如郭圖、審配之流,故意設計,通過某種渠道‘泄露’給我們,其用意,一在逼迫曹操徹底斷絕後路,隻能死心塌地倒向他袁紹;二在離間我軍與曹操之間本就脆弱不堪的關係,使我等因猜忌而不敢通力合作,甚至提前互相攻伐,正中其下懷。此乃攻心之上策,不可不察。”
劉湛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那如同岩漿般翻騰的憤怒與殺意,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賈詡的分析,如同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雖然刺骨,卻讓他沸騰的頭腦瞬間清醒了不少。是的,無論這信是曹操真心實意的投誠書,還是袁紹精心策劃的反間計,其指向的目標和想要達成的效果,都是一致的——那就是破壞劉曹之間任何聯合的可能性,確保袁紹能夠集中力量,逐個擊破。
“文和先生所言,確有道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劉湛的聲音冰冷,如同數九寒天的凍土,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密室牆壁上懸掛的那幅巨大的地圖,手指劃過黃河,最終定格在兗州的位置,“這封信的出現,本身就足以證明,曹孟德已有此心!即便他此刻尚在猶豫,尚未最終下定決心,但其內心深處,與袁紹勾結、犧牲我等以求自保的念頭,已然滋生壯大!有此心,便是取死之道!他便不再是盟友,而是比袁紹更可恨的、潛藏在身邊的毒蛇!”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決絕而淩厲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寶劍映照出的寒光:“他想隔岸觀火?想坐收漁利?想火中取栗?我偏不讓他如願!我偏要把他一起拖下水!讓他也嚐嚐這滔天巨浪的滋味!”
一個大膽而狠厲的計劃,瞬間在他腦海中成型。
“立刻以此信的內容為基礎,”劉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不,不能完全照搬。奉孝,由你親自操刀,對此信內容進行必要的‘潤色’和‘加工’,要突出曹操‘密通國賊、背棄朝廷、意圖不軌’的卑劣行徑!然後,動用我們掌控的所有輿論渠道,在不暴露信息來源的前提下,將這個消息巧妙地、逐步地釋放出去!先在長安的士林清議中散播,繼而讓它在市井街坊間流傳!我要在袁紹的大軍真正南下之前,先讓曹操在道義上、在人心上,徹底身敗名裂!”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冷峻:“同時,以我的名義,以八百裏加急最緊急的軍情規格,向兗州曹操發送一份正式公文!公文內容,就寫我軍已成功截獲袁紹試圖離間我兩家關係的‘奸計’!嚴厲警告他,勿中袁紹挑撥離間之詭計,勿行親者痛、仇者快之蠢事!並且,以極其‘懇切’的態度,‘請求’他為了共同的大局,為了大漢社稷,立刻派遣精銳部隊,前往黃河沿岸指定地點,與我軍先鋒部隊匯合,共同布防,將袁紹的大軍禦於黃河以北!”
這是一步極其凶險的棋,也是一步逼著曹操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天下人麵前立刻做出選擇的棋!如果曹操內心深處還殘存著一絲對大局的顧慮,或者對與劉湛聯合尚存一絲幻想,或許會暫時收斂,甚至可能真的派出一部分兵力做做樣子,以平息輿論,迷惑劉湛。但如果他已然鐵了心要勾結袁紹,那麽這封看似“提醒”和“懇求”的公文,以及長安城中悄然興起的輿論風暴,就將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意味著雙方那層薄得幾乎透明的遮羞布被徹底撕碎,聯盟的破裂,將從暗流湧動,變為公開的事實!
郭嘉幾乎是立刻就完全領會了劉湛這一石二鳥、甚至一石三鳥的狠辣意圖,他眼中閃爍著混合著憤怒與興奮的複雜光芒,撫掌低聲道:“主公此計,乃是打草驚蛇,逼蛇出洞!就算不能完全阻止曹阿瞞和袁本初最終勾結到一起,也要搶在他們前麵,把曹操釘在‘背信棄義、勾結國賊’的恥辱柱上!讓天下人都看清楚,是他曹孟德不仁不義、背叛聯盟在先!將來無論發生什麽,在道義上,我們都占據了絕對的製高點!此乃爭天下之心!妙!實在是妙!”
當這份經過郭嘉精心“潤色”、將曹操描繪成卑劣無恥的背叛者的消息,開始在長安城的茶樓酒肆、士人聚會中悄然流傳,並且那份措辭嚴厲中帶著“懇切”、實則最後通牒般的公文,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發往兗州之後,所有密切關注著天下局勢的有心人都明白,那維持了不到一年、本就脆弱得如同蛛網般的劉曹聯盟,其表麵那層溫情脈脈的偽裝,已經被無情地、徹底地撕扯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