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降於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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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曹操與袁紹之間那心照不宣的勾結跡象日益明顯,如同禿鷲嗅到了腐肉的氣息,劉湛與曹操之間那層薄如蟬翼、勉強維持著表麵和平的窗戶紙,已被雙方心照不宣的行動徹底捅破,連最後一點虛偽的客套都懶得維持。
司隸地區與兗州接壤的漫長邊界線上,摩擦迅速升級,如同幹燥草原上濺落的火星,瞬間燃起了連片的野火。最初的斥候小隊遭遇、互相試探性的小股部隊對峙,迅速演變成了圍繞重要據點、營寨的激烈攻防,以及雙方精銳騎兵在廣闊原野上,用馬刀和鐵蹄進行的、血腥而殘酷的追逐與絞殺。
這一日,正值午後未時,一天中最酷熱的時辰。位於弘農郡東部、扼守通往舊都洛陽官道要衝的宜陽城郊外,一場中等規模卻異常慘烈的遭遇戰,正進行到白熱化的階段。烈日的光芒仿佛都黯淡了幾分,因為整個戰場上空,被揚起的、濃密如帷幔的黃色塵土所籠罩,陽光艱難地穿透這層厚重的屏障,給大地投下一種昏黃而詭異的光線。空氣中充斥著多種聲音混合成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交響樂:兵刃猛烈撞擊發出的刺耳鏗鏘聲、金屬撕裂肉體時沉悶的噗嗤聲、戰馬受傷後淒厲絕望的悲鳴、垂死者發出的不成調的哀嚎與咒罵、以及雙方將領聲嘶力竭的吼叫與傳令兵奔跑時急促的腳步聲……所有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衝擊著戰場上每一個幸存者的耳膜與神經。
徐晃,這位以沉穩如山、指揮若定著稱的豫州軍大將,此刻正身先士卒,站立在他親自指揮的步卒大陣中央。他麾下的士卒,多是曆經豫州、關中戰火考驗的老兵,他們頂著令人窒息的酷熱與塵土,以血肉之軀結成了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嚴密陣型——槍矛如林,指向外圍,盾牌相連,組成銅牆鐵壁。他們正與一支同樣精銳的曹軍部隊,為了爭奪戰場側翼一處並不算很高、卻足以俯瞰和控製整段官道及周邊區域的土坡製高點,進行著寸土不讓的、血腥的拉鋸戰。
在戰場後方約一裏外,一處地勢稍高、可以大致俯瞰整個戰局的小山包上,劉湛親自在此督戰。他沒有穿戴那套象征大將軍身份的、華麗而沉重的明光鎧,隻著一身玄色輕便戎裝,外罩一件防箭的軟甲,但僅僅是站在那裏,眉宇間那凝聚如實質的肅殺之氣,以及那雙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穿戰場迷霧的眼眸,便比任何厚重的鎧甲都更能穩定軍心,也更能令敵人膽寒。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浸濕了衣領,但他恍若未覺,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前方那片廝殺的戰場上。
郭嘉和賈詡分立在他兩側。郭嘉難得的沒有碰他的酒葫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最精密的觀測儀器,飛快地掃視著戰場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旗幟的移動,煙塵的走向,部隊的士氣……仿佛在腦海中構建著一副動態的棋局。而賈詡則依舊如同泥塑木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那血肉橫飛、生命如草芥般被收割的慘烈景象,不過是一場與己無關的皮影戲,唯有那偶爾掠過戰場某處的、冰冷的目光,才顯露出他並非真的無動於衷,而是在進行著更深層次的、關乎得失與代價的冷酷計算。
“主公,看那邊!”眼尖的郭嘉忽然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絲發現獵物的興奮,伸手指向戰場的左翼邊緣地帶。
劉湛順著他指的方向凝神望去。隻見一支規模約千餘人的曹軍,並未如同其他部隊那樣卷入正麵戰場的血腥絞肉機,而是如同一條發現了獵物破綻的、滑溜而致命的毒蛇,沿著戰場混亂的邊緣,利用地形起伏和煙塵的掩護,正在進行著快速而詭異的橫向機動!這支軍隊行動異常迅捷,馬蹄踏地之聲被主戰場的喧囂所掩蓋,但即便在高速運動之中,其隊列依然保持著驚人的嚴整,士兵們緊隨旗幟,陣型絲毫不亂,顯是訓練有素、紀律極其嚴明的百戰精銳。
為首一將,身材算不得十分魁梧雄壯,但騎術卻精湛無比,人與馬仿佛融為一體,控馬轉折之間如臂使指,流暢自然。他手中一杆長槍,使得如同有了生命,點、刺、挑、掃,招式簡練狠辣,毫不花哨,幾個試圖上前阻攔、遲滯其行動的豫州軍斥候或小股遊騎,幾乎是一個照麵便被其或逼退,或挑落馬下,根本無法阻擋其迂回的步伐。那股沉穩中透著狠辣、高效而致命的氣息,即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何人?”劉湛沉聲問道,眉頭微蹙。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員曹軍將領與尋常的猛將不同,其用兵風格更顯沉穩老辣,目標明確,是個難纏的角色。
賈詡聞言,微微眯起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虛妄的眼睛,仔細地辨認著那支隊伍中,在煙塵裏若隱若現、獵獵作響的將領認旗,以及其部隊行進間那種獨特的、令行禁止的韻律,片刻後,才用他那特有的、不帶絲毫感情的平緩語調緩緩說道:“觀其旗號,乃是‘於’字,再看其用兵,部隊行進間法度嚴謹,臨陣應變迅捷而不亂,應是曹操麾下以治軍嚴整、剛毅穩重著稱的大將,於禁,於文則。”
“於禁?”劉湛心中猛地一動,如同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了一塊巨石。這可是在曹操陣營中,未來位列“五子良將”之一,以法度嚴明、營寨堅固、臨陣不亂而聞名於世的良將!雖然其晚節不保,在曆史上留下了投降關羽的汙點,但在此刻,其正值壯年,統兵能力絕對是一流水準,是曹操極為倚重的外姓大將之一。若能得之……
“正是此人。”賈詡肯定地點了點頭,繼續分析道,語氣如同在品評一件兵器,“於文則治軍,素來號令嚴明,賞罰必信,其部伍即便陷入亂軍重圍,亦能保持陣型不亂,敗而不潰,深得曹操倚重,常令其獨當一麵。觀其今日用兵,不參與正麵消耗,而是敏銳地捕捉戰機,意圖以精銳側擊我主陣軟肋,一擊奏效,亂我陣腳,確是一步直指要害的好棋。若被其得逞,徐將軍那邊壓力會倍增。”
郭嘉在一旁撇了撇嘴,語氣帶著他慣有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調侃,但眼神卻認真了許多:“棋是好棋,眼光也夠毒,可惜啊,下錯了地方,找錯了對手。咱們的徐公明可不是隻會埋頭硬衝的莽夫,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呢。不過嘛……”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了那種如同狐狸看到肥雞般的狡黠笑容,“主公,這可真是意外之喜,送上門來的大魚啊!若能把他給釣上來,好好拾掇拾掇,將來能頂大用!論起紮營布陣、穩守一方,怕是比張文遠還要擅長幾分!”
劉湛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於禁那支如同毒蛇般靈活機動、悄無聲息卻致命的部隊,心中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飛轉。於禁不同於之前的張遼,張遼是呂布敗亡後無所依歸,被曹操擒獲,自己有招降的空間和情理。而於禁,是曹操起家之初便追隨的嫡係將領,多年來深受信任和重用,與曹操的綁定極深,想要讓其背棄舊主,歸順自己,其難度可想而知!硬來肯定不行,殺之更是可惜。那麽,機會在哪裏?
仿佛是為了印證郭嘉的判斷,也為了回答劉湛心中的疑問,戰場形勢陡然發生了劇變!
就在於禁率領他那千餘精銳,即將完成迂回,如同匕首般刺向徐晃主陣那看似空虛的側後肋部時,異變陡生!在側翼一片看似平靜的、生長著低矮灌木和亂石的山坡之後,隨著一聲尖銳的梆子響,突然站起了密密麻麻的豫州軍弩兵!他們顯然早已在此埋伏多時,忍受著酷熱和蟲蟻,隻為等待這致命的一刻!
“放箭!”
指揮弩兵的校尉一聲令下,數百張強弩同時擊發!霎時間,一片黑壓壓的、帶著死亡尖嘯的弩矢,如同憑空出現的一片致命烏雲,又如同傾盆而下的鋼鐵暴雨,瞬間籠罩了於禁所部及其周邊區域!弩矢穿透皮甲、紮入血肉、射翻戰馬的噗嗤聲、慘叫聲、馬嘶聲,瞬間取代了之前有序的馬蹄聲!
這突如其來的、精準而狠辣的打擊,讓於禁部隊的陣型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絲混亂和遲滯。而就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且側翼遭受重創的關頭,正麵戰場之上,一直如同磐石般穩守的高順,和他麾下那支沉默寡言、卻散發著如同冰山般寒冷氣息的陷陣營,猛然動了!他們如同蓄勢已久的猛虎,終於等到了出閘的號令,不再是穩固的防守陣型,而是化作了最尖銳的突擊矛頭,以一種一往無前、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猛地向前壓上,死死地纏住了於禁部隊的前鋒!陷陣營士卒皆披重甲,手持長刀大盾,作戰風格悍不畏死,如同磐石撞入浪濤,瞬間就將試圖穩住陣腳的於禁前鋒部隊衝得七零八落,死死地“粘”在了原地,使其無法迅速脫離戰場!
與此同時,徐晃也展現了他名將的素質,並未因正麵壓力稍減而放鬆,反而抓住時機,派出了數支輕捷的遊騎,如同靈巧的獵犬,迅速穿插,有效地截斷了於禁部隊向後撤退的道路。
刹那間,於禁和他麾下的這支精銳,陷入了真正的絕境!側麵是不斷傾瀉、造成持續傷亡的弩箭風暴,正麵是被如同牛皮糖般死死纏住、無法擺脫的陷陣營死士,後退之路也被迅速合攏的豫州軍遊騎切斷。他們仿佛落入了一個精心編織的、正在不斷收緊的死亡羅網之中!
縱然於禁確實名不虛傳,臨危不亂,在最初的混亂後,立刻聲嘶力竭地指揮部下收縮陣型,用盾牌護住側翼,長槍向外,結成了一個圓形的、刺蝟般的防禦陣,試圖穩住陣腳,等待可能的轉機或者幹脆固守待援。他的指揮依舊有效,部隊在他的命令下,顯示出了極高的紀律性,雖然傷亡慘重,但陣型並未立刻崩潰。然而,在徐晃、高順以及弩兵部隊三方絕對優勢兵力的默契配合與持續圍攻下,這個防禦圈如同陽光下的冰塊,在不斷地、肉眼可見地縮小。於禁身邊的親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他本人的鎧甲上也出現了多處破損,鮮血從傷口滲出,染紅了征袍,但他依舊如同磐石般屹立在陣中,手中長槍揮舞,將靠近的敵軍刺倒,眼神中充滿了血絲與不屈的鬥誌。
“圍住他!傳令下去,務必生擒於禁!不得傷其性命!”後方高地上,劉湛看得分明,心中既欣賞又急切,立刻對身邊的傳令兵下達了死命令。他看出於禁已是甕中之鱉,突圍無望,這是千載難逢的、俘獲這員良將的機會,絕不能讓其戰死或者自刎。
慘烈的戰鬥又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於禁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圓形防禦陣已經縮小到了僅能護衛核心將領的極小範圍。地上躺滿了雙方士兵的屍體,鮮血浸透了幹燥的土地,形成一片片暗紅色的、粘稠的泥沼。空氣中的血腥味濃烈得幾乎化不開,混合著塵土和汗水的氣味,令人作嘔。
最終,悲劇還是發生了。一支不知從哪個角度射來的冷弩,精準地命中了於禁胯下那匹神駿的戰馬的眼睛!戰馬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長嘶,人立而起,隨即轟然倒地,將猝不及防的於禁重重地摔落馬下!
“將軍!”
幾名忠心耿耿的親兵發出絕望的呼喊,試圖上前救援,但立刻被四麵八方湧來的豫州軍士兵淹沒。
於禁在地上掙紮著想要爬起,但一陣眩暈襲來,他還未站穩,七八柄閃著寒光的長矛、環首刀已經如同毒蛇般,從不同的角度,精準地抵住了他的咽喉、胸口、腰肋等各處要害!冰冷的鋒刃緊貼著他的皮膚,那死亡的觸感是如此清晰。
他所有的動作瞬間僵住。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後的時刻降臨。
“綁了!小心些,主公有令,要活的!”周倉那沉穩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頑強對手的尊重。
幾名靖安營的精銳士卒上前,動作麻利卻毫不客氣地用浸過油的、堅韌的牛筋繩索,將滿身血汙、多處受傷的於禁捆得結結實實,如同一個粽子。隨即,兩人一左一右,架起已經有些脫力的他,向著後方高地,劉湛所在的方向押去。
當被反剪雙臂、繩索加身、步履略顯踉蹌卻依舊極力挺直著脊梁、不肯顯露絲毫頹態的於禁,被帶到劉湛麵前時,周圍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位敗軍之將的身上。有好奇,有審視,有警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
劉湛並未擺出勝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態,也沒有絲毫的嘲諷之色。他反而主動上前一步,目光平靜地注視著於禁那雙充滿血絲、帶著屈辱、不甘與桀驁的眼睛,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惋惜地說道:“於文則將軍,辛苦了,受驚了。將軍之勇武,治軍之嚴整,今日一戰,劉某親眼所見,深為歎服。” 他頓了頓,對左右的親兵吩咐道:“鬆綁!”
“主公!” 左右的親兵統領和近衛都露出了遲疑和擔憂的神色。於禁勇武,此刻雖被縛,但一旦鬆綁,暴起發難,距離如此之近,後果不堪設想。
劉湛卻隻是用嚴厲而毋庸置疑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重複道:“鬆綁!”
在劉湛的威壓之下,親兵們不得不遵命,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開了於禁身上那捆得死緊的牛筋繩索。
繩索鬆開,於禁活動了一下被勒得發紫、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臉上毫無感激之色,也沒有尋常敗將常見的恐懼與乞憐,隻是用冰冷得如同數九寒冰的目光,直直地回視著劉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敗軍之將,有死而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在此假仁假義,徒惹人笑!”
郭嘉在一旁看得分明,忍不住嘖嘖出聲,語氣帶著他特有的、能將人氣得半死的調侃:“於將軍,火氣別這麽大嘛,傷身。兩軍交戰,各為其主,勝負本就是兵家常事,誰能保證一輩子不摔個跟頭?我家主公敬你是條真漢子,是難得的人才,不忍加害,這才以禮相待,你怎麽還不識好歹,蹬鼻子上臉了?這要傳出去,別人該說咱們於大將軍輸不起,隻會逞口舌之快了。”
於禁聞言,臉色更加難看,額角青筋跳動,但他隻是從鼻孔裏發出一聲極重的冷哼,猛地扭過頭去,不再看郭嘉,也懶得理會,擺出一副拒不合作、引頸就戮的姿態。他心念舊主曹操的知遇之恩,內心驕傲,認定劉湛此刻的一切舉動,不過是貓哭耗子假慈悲,是為了收買人心而做的戲,心中充滿了抵觸與不屑。
劉湛並未因於禁的無禮和郭嘉的插科打諢而動怒,反而神色更加誠懇。他讓人取來清水和幹淨的布帛,以及治療外傷的金瘡藥,親自遞到於禁麵前:“將軍鏖戰辛苦,又負傷多處,還是先處理一下傷口,喝口水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輕棄?” 他並不急於立刻勸降,而是先從關心其身體狀況入手,試圖緩和那劍拔弩張的氣氛。
見於禁依舊梗著脖子,毫無反應,劉湛也不強求,將東西放在一旁,話鋒一轉,開始切入正題,語氣沉靜而富有穿透力:“曹孟德,確乃世之梟雄,雄才大略,劉某亦不敢小覷。然,”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看向於禁,“其性多疑,刻薄寡恩,鳥盡弓藏之事,做得還少嗎?將軍可還記得名士邊讓,因言獲罪,身首異處?可還記得北海孔融,滿門忠烈,卻因莫須有之罪,闔家被戮?可還記得那衣帶詔風波之下,多少忠貞之士,多少無辜家族,因曹公一念之疑,而血流成河,灰飛煙滅?將軍為其效死力,捫心自問,值否?將來鳥盡弓藏之時,將軍可能確保自身與家族安然無恙?”
劉湛這番話,如同重錘,一下一下,敲打在於禁內心那看似堅固的忠義壁壘之上。邊讓、孔融之死,衣帶詔牽連之廣,這些事件他自然知曉,甚至有些就發生在他身邊。曹操的雄才大略與狠辣無情,本就是一體兩麵。以往他或許可以刻意忽略,但此刻被劉湛當麵、如此清晰地提起,尤其是結合自己此刻兵敗被俘的處境,不由得讓他心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和疑慮。自己……真的能得善終嗎?
就在於禁心神震動,臉色微變之際,一直沉默觀察的賈詡,如同隱藏在陰影中的毒蛇,適時地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平淡無波,卻像是最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解剖著於禁內心最深處、可能連自己都不願麵對的隱憂與恐懼:
“於將軍治軍嚴整,號令分明,愛兵如子,賞罰公允,此乃真正的國之棟梁,大將風範,文和亦深為敬佩。”他先給予了極高的肯定,隨即話鋒如同毒針般刺出,“然,觀曹公麾下,宗親如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地位超然,無論功過,皆受信重;謀士核心如程昱、戲誌才等,亦多出自兗州等地的高門望族,關係盤根錯節。將軍之出身、背景,並非其最核心之圈子,縱使戰功赫赫,勞苦功高,於這派係林立之中,又能得到幾分毫無保留的、真心實意的信任?而非僅僅是……利用與倚重?”
賈詡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同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直視著於禁微微閃爍的眼睛,給出了那最致命的一擊:“今日,將軍兵敗宜陽,力竭被俘。此消息,此刻恐怕已在傳往兗州的路上。以曹公之多疑猜忌之心性,以及其對待‘失敗者’的一貫手段……他會如何揣度將軍?是會相信將軍寧死不屈,已然殉國?還是會懷疑將軍……已然變節投敵?屆時,遠在兗州的將軍家小妻兒……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曹公是會撫恤厚待,還是……寧可錯殺,絕不姑息?”
“家小”二字,如同最終的重錘,狠狠砸在了於禁的心理防線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與難以掩飾的驚恐!他自己可以死,可以殉節,博個忠臣之名!但是……他的妻子,他的兒女,他的家族!
曹操的猜忌和多疑,他是深切體會過的!
昔日張邈、陳宮反叛,曹操是如何對待他們留在兗州的家屬的?
呂布敗亡後,其部將的家眷又是何下場?
一幕幕血腥的畫麵在他腦海中閃過!
自己此番兵敗,若就此戰死,或許家人還能得以保全,若被俘的消息確鑿傳回……
以曹操的性格,他幾乎不敢想象那後果!那將是滅頂之災!
劉湛敏銳地捕捉到了於禁眼中那瞬間崩潰的防線和巨大的恐懼。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上前一步,聲音變得更加誠懇,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給出了最終的承諾和保障:
“文則將軍!”劉湛的聲音沉靜而有力,“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此乃古之明訓,非為不忠,實為明哲保身,更是為了施展抱負,不負平生所學!劉湛不才,然一心欲匡扶漢室,掃平群雄,還天下以太平。於此大業之中,求賢若渴,唯才是舉,絕無門戶之見,更無宗親嫡庶之分!將軍請看,荊州文聘,江夏之虎,如今鎮守南陽,獨當一麵;巴郡甘寧,錦帆豪傑,如今縱橫河洛,屢立奇功;並州張遼,張文遠,勇冠三軍,如今亦是我麾下倚重之大將!他們皆非我舊部,然我皆推心置腹,委以重任,何曾有過半分猜忌?”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於禁,一字一句,如同立誓:“湛在此,可向將軍立誓!若將軍願留下,助我成就大業,我必以心腹相待,視將軍如股肱,他日掃平天下,將軍必為國之柱石,名垂青史!絕不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事!至於將軍之家小,”劉湛語氣斬釘截鐵,“湛在此承諾,必竭盡全力,設法保全!我會立刻派人潛入兗州,不惜一切代價,將將軍家眷秘密接來長安,與將軍團聚!絕不讓其因將軍之選擇,而受絲毫牽連與傷害!此誓,天地共鑒!”
這番話語,既有對曹操集團內部問題的犀利剖析,直指於禁內心深處的隱憂;又有劉湛自身用人政策的鮮明展示,擺出了活生生的例子;更有對麾下將領及其家族安全最直接、最有力的承諾和保障!每一句,都敲打在於禁內心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
於禁沉默了。他低下了那一直高昂著的、驕傲的頭顱。內心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滔天巨浪。忠義、名譽、對舊主複雜的感念、對自身才華不得施展的遺憾、對家族安危的極度恐懼、對劉湛承諾的審慎權衡、以及對未來那不確定卻似乎透著一絲光明的道路的彷徨與期望……種種複雜至極的情緒,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戰、撕扯、碰撞。他的臉色變幻不定,時而痛苦,時而掙紮,時而恐懼,時而又有那麽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閃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周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位以剛毅著稱的將領,進行著此生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最終,於禁猛地抬起頭,臉上所有的掙紮、痛苦、彷徨,都化作了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他長長地、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疲憊、無奈,以及一種與過去徹底告別的沉重。
他推開試圖攙扶他的士兵,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損染血的戰袍,盡管狼狽,卻依舊保持著軍人的儀態。然後,他麵向劉湛,不再有絲毫猶豫,單膝跪地,動作標準而沉重。他低下頭,聲音因為激動、疲憊和長時間的廝殺而變得異常沙啞、幹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罪將……於禁,願降。”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接下來的話: “蒙大將軍……不殺之恩,又以國士相待,信重如此……禁,雖一介武夫,亦知恩義!從今往後……願效犬馬之勞,追隨大將軍……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說完,他重重地將額頭磕在身前尚且溫熱的土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這一拜,意味著他徹底背離了效力多年的曹操陣營,也為自己和家族的命運,選擇了一條充滿未知與挑戰,卻或許能得以保全與施展的新道路。
劉湛心中大喜,臉上卻並未過分顯露,而是立刻上前,伸出雙手,親自用力將於禁從地上扶起,語氣充滿了真誠與寬慰:“我得文則,如高祖得韓信,如光武得吳漢,真乃天助我也!何愁大業不成!將軍快快請起!日後同在軍中,不必行此大禮!” 他當即對於禁的才能表示了極大的肯定,並立刻做出了任命:“即日起,便任命文則為厲鋒校尉,暫在徐晃將軍麾下效力,熟悉我軍規製、戰法。待他日立下新功,再行封賞!”
於禁的歸順,其意義遠不止是為劉湛集團再添一員良將那麽簡單。它更像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極大地動搖了曹操集團的軍心士氣——連於禁這樣以忠誠和嚴謹著稱的嫡係大將,都選擇了背曹投劉,這無疑向天下人昭示了一種趨勢,一種人心向背的微妙變化。這個消息一旦徹底傳開,必將如同多米諾骨牌般,在曹操勢力內部,甚至在整個中原諸侯之間,引起一連串難以預料的連鎖反應與震蕩。
看著於禁在周倉的陪同下,被帶去傷兵營處理傷口並安排後續事宜,郭嘉這才湊到劉湛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帶著他那標誌性的、混合著滿意與調侃的語氣低聲道:“主公,恭喜恭喜,又得一員難得的大將,咱們這實力可是又厚實了幾分。不過嘛,”他促狹地眨眨眼,“咱們這‘猛獸園’裏,虎豹熊羆可是越來越多了,品性各異,脾性不同,將來管束起來,讓它們既能各自發揮所長,又不至於互相撕咬,或者尥蹶子,主公您這位‘馴獸師’,可得再多費點心思嘍,可比下棋累多了。”
劉湛望著遠方那依舊煙塵未完全散去、伏屍處處、如同修羅場般的宜陽郊外,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已經看到了更遠方那正在積聚的、更加龐大的風暴。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無妨。猛獸也罷,良駒也好,性情剛烈,正說明其血性未失,是可塑之才。駕馭之道,在於知人善任,恩威並施,既要投其所好,發揮其長,也要立下規矩,令行禁止。隻要駕馭得當,無論是嘯傲山林的猛虎,還是日行千裏的駿馬,皆是我等掃平群雄、廓清環宇的利器!”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凝重,“眼下,我們最要緊的,不是擔憂如何駕馭新降的將領,而是如何應對即將從北方和東方,同時席卷而來的、真正的狂風暴雨。於文則的歸順,或許能暫挫曹孟德的銳氣,但曹袁聯手帶來的威脅,絕不會因此而消散,反而可能……如同被激怒的凶獸,變得更加危險和不可預測。”
